20多歲的人總是在質問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

來源丨投中網

鍾宇,正在遭遇人生中最大的迷茫。

他26歲,剛結束一場創業。從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畢業後,鍾宇順理成章地進入頭部管理諮詢公司工作,儘管在洛杉磯工作順利,他卻選擇了辭職。那時他的困惑是,每天這麼累,拿着那麼高薪水,可這份工作對社會產生了什麼價值?隨後,他和攀巖結識的朋友一起創立了護膚品品牌,計劃從北美推廣到全球市場。投資人認爲他會連續創業而想要優先跟投權,他卻皺眉,對方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如今創業一年有餘,他與合夥人因對公司的發展方向有分歧,結束了合夥關係。

20多歲的人總在質問,也總在迷茫,而這似乎是一種屬於年輕的特權。

我拿這麼高薪水,可對社會有什麼價值?

朋友都說,鍾宇是最不可能去創業的那個人。但是,他辭職了。

離開那天,他走進上司的辦公室,有點內疚,又是第一次辭職,於是他表現得很抱歉。上司說:“你千萬不要覺得抱歉,我們就是最好的商學院,恭喜你畢業了。” 諮詢公司,可能是世界上最接近學校的公司,做項目就像寫作業。

鍾宇待了一年半的時間,起初三週看一個產業,每天從早上九點幹到晚上十一點,抓數據、打專家電話、回答客戶問題……管理諮詢注重提綱挈領,從概念上和語言上把東西梳理清楚,但是不注重實用落地。“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報告壓在芯片公司裏誰的案頭上。” 鍾宇知道,從你寫出這個報告到最後實際在工廠裏發生改變,也許是10年、20年後的事了。

很多時候,做CDD(商業盡職調查項目),他們扮演的角色是“評價者”,最後不能帶來什麼實際改變。這種“評價”的價值在商業體系中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對於個體來說,身在其中,不免會有一種“疏離感”。管理諮詢提出的建議、看法,和資本隔着一層紗,而資本,又和企業隔着一層紗。

表面你特別能幹,特別能抗,但鍾宇感覺到了自己被異化,自己做的東西無法彰顯個人精神。“我費那麼大勁,給我這麼多薪水,最後給這個社會到底帶來什麼價值了?當資本對人的異化在我的工作中上升到了一個很高境界時,我就有點受不了。”

沃頓畢業的本科生,95%的人直接進入九大投行和管理諮詢公司,不少人泰然地躲在名校、大公司的標籤背後,安度此生。鍾宇看起來是最適合在這個專業系統裏晉升的人。無論在新加坡的中學,還是賓大,他都是中國學生會主席,也在每個地方都擔任戲劇社社長。所以這樣的成長環境讓所有人覺得,你就適合去做高管。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得好,只是在心裏過早地叩問意義,叩問價值。

也許是因爲認爲自己應該有更多的可能性,鍾宇身邊的人經常被一種焦慮縈繞,當他們在投行和諮詢公司苦幹時,會問自己——我是不是還可以做些更有趣、更有用的事?很多在紐約的人,會跳槽去大PE,繼續卷。洛杉磯更多元,合夥創業、做可持續農場、去蓋茨基金會的人都有。

對於沃頓和MBB(三大管理諮詢公司)的標籤,鍾宇看得很淡,他說:“人們可以用標籤去理解別人,但不要試圖用標籤去參透或‘曲解’一個個體。” 現代商業社會中,溝通變得很粗暴,在全世界都可以用標籤迅速認識一個陌生人。在舊金山這個效應就很強烈,你是哪個行業多大歲數,人家直接就能推斷出你的收入和家庭狀況。你無需解釋,大家就知道你有錢有閒或有錢沒閒。鍾宇覺得,“這也很好,只是另一種生活罷了。”

但他在過去兩年裏,正在克服標籤效應。標籤消失以後,他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你能做什麼?究竟這輩子你想留下點什麼?你的個人意志又該如何外化?

爲什麼你認爲我會連續創業?

鍾宇離職時,有三個期待。第一,他想要穿破資本到達企業的層面,真正做一個產品、公司。第二,他想找到自己的社羣,有一些更有精神功能的朋友。第三,他想爲這個世界創造一些價值。“即使建造真實、有價值的東西,很難,但這個一步步建造的過程本身就很美好了。” 

他們做美國品牌,在韓國生產,主打可長期使用且溫和的日常護膚品。 “好的護膚品不刺激,應該是一個前提,而不是一個優點。” 鍾宇說,這就是他們的邏輯。

不少投資人來見他們。有幾次都臨門一腳了,但他和合夥人還是決定暫時不融錢。有些投資人認爲,如果你這次創業失敗了,肯定會再去創業,那麼他們想在你的下一個項目裏擁有優先跟投權。鍾宇對此皺眉:“我從來沒想過連續創業。” 顯然,中國消費市場“高舉高打”的策略,和他們“百年”的願景有了衝突。

除了這類條款,鍾宇也隱隱感到,投資人總會催你趕緊去融下一輪錢,融下一輪最直觀的就是產品要多,這就跟他們產品研發的理念和速度有衝突。鍾宇表示:“這錢現在給了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花才最有效,我們目前沒有非拿錢不可,手頭有啓動資金,也有小筆進賬。這個時候燒錢去推廣,全球經濟都不是那麼好。我們還是傾向於更持續地發展。一旦有資本入局,很多事情都開始不確定,你能不能守住你的philosophy,會不會去做很多所謂喫相難看的事情,都未必是你說了算。等到我們缺錢,能把錢花在刀刃上時,再接受投資就會不一樣。”

只不過,鍾宇與合夥人雖然在融資的問題上達成了一致,卻在何時進入中國市場的問題上產生了分歧,不久前兩人分道揚鑣。

回望這一年來的創業歷程,從開始到結束,鍾宇都會想起昔日那場穿越美國南北的騎行之旅,那成了他創業的隱喻,也是埋藏在他心底的衝動化爲現實的一個佐證。

“那趟旅程改變了我,因爲這是我第一次很隨性地去做一件事。” 兩個月,鍾宇從加拿大邊境一路騎到洛杉磯。一個人,一輛車,前後左右四個大包——裝着帳篷、爐子、睡袋、食物、水、修車工具……在Excel裏羅列的一百多樣東西,還要綁上一塊太陽能板。自行車加上人的承重極限是250斤,而他當時自重185斤,於是在出發前的三個月,鍾宇把磚頭放在車裏,每天騎一百公里來回,瘦了40斤。這一切只源於他的一個念頭:2020年疫情起始,公司的上班時間推遲到五個月之後,那這段空餘時間爲什麼不把我的老自行車騎上路?查了路線,雖然很難但可行。而且,此前在南極的生存挑戰讓鍾宇學會了露營這些戶外生存技巧。

路上果然很難。迷路、遇到熊、被狗追、站在大馬路上討水喝……那時他一週住一次旅館,平日在路上搭帳篷,晚上方圓幾十公里沒有人,只有動物的叫聲。半夜突然有隻浣熊睜着血紅的眼睛看着你,嚇得人蹦起來。有時他騎了幾十公里到露營地,結果山火燒到那兒了,警察攔住他說:“小夥子,你很勇敢,但是整座山都着了。” 然後他轉過身,一整天都白騎了,剛纔所有的上坡下坡要一步步退回去,邊騎邊流淚。

這時候,他就會問自己:“我爲什麼要上路?我到底來這裏搞什麼?”

他用村上春樹“遠方的鼓聲”來解釋這一切,出發前彷彿內心深處有一個小人在催促你:爲什麼你的生活裏沒有更多能彰顯你自己想法的事?那未必是世俗意義上的獎勵,卻是精神層面上的回饋。鍾宇如今覺得,一些人生中的關鍵時刻在來臨的時候,沒有給你什麼選擇,你很自然地必須這麼做。他有位朋友對他的這個決定一點都不驚訝:“你的內心深處就是有想要打破規則的衝動。”

鍾宇從MBB離職出來創業,也同樣由這種想要打破規則的衝動所催化。他一度覺得,看着自己每幾個月都能紮紮實實做出來一些事情,從生活中發自內心感受到收穫和踏實,這比交作業的感覺好太多了。

創業結束後,鍾宇低落了兩週,他突然發現人生中第一次不知道每天醒來後該做什麼,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20多歲的人在迷茫什麼?

我和鍾宇的對話發生在2022年末的上海,那天飄着森然的小雨。

回到北京,我跟主編董老師回憶了很多這次訪談裏的細節,尤其講到鍾宇的那場騎行,我說一個人一輛車在路上兩個月,像缺水這種事就可以時不時把你置於一個荒涼的絕境,然後你不斷絕處逢生,只爲了起初的一個念頭……聽我說個沒完,董老師問:“你到底是想聊他還是聊你自己?” “啊?”我愣了一下。他笑說:“通常我們寫別人,也是因爲透過別人看到了自己。”

我跟鍾宇年齡相仿,他的騎行讓我想到我在寫散文集這件事。不管是創業還是創作,那條路你很多時候是獨自在馳騁,其間有懷疑、不安,以及對於結果的不確定。我寫文集的初衷是處理自己的回憶,記下你曾經跟這個時代發生過的碰撞。但我今年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再動筆,藉口那是寫作瓶頸,但內心又對這種停滯極爲不滿。然後你就開始質疑自己做的事到底價值幾何?在一個不太讚頌文學的時代裏。

20多歲的人總是在質問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鍾宇在professional service系統裏敏銳地覺察到那分工作的侷限性,他問自己拿那麼高薪水,又給社會創造了什麼價值。可其實,這樣的工作對於很多渴望安定的人來說,甚至是一種奢侈。當他出來創業後,想的是用幾十年打造一個消費品牌,可投資人一上來就賭你會連續創業。他那時不以爲然,結果這場創業真的在一年後告終,他陷入了短暫的迷茫。

可這種迷茫總是暫時的。你逐漸意識到,爲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就已經是值得過的人生了。

至少我看到,鍾宇願意爲自己的選擇負責任。騎車上路,如果畏難,在半途買張機票飛回去也無不可,但他不僅爲這趟旅程自律地訓練了三個月,而且一站又一站地騎完了全程。離開MBB,很多人不願放棄這樣一個商業社會里光鮮又便利的標籤,他能意識到被異化,也能進一步去叩問自己是誰,自己的實際能力到底如何。創業消費品牌,他和合夥人堅持長期主義,不願做投資人臆想中的連續創業者。甚至從公司退出後,他站在對方角度考慮,覺得對方的理念長遠來看也許是正確的。

每一個選擇都意味着放棄其他的路徑,並承擔相應的代價,鍾宇表現出來的是,他接受自己選擇後的代價。

我感到,這幾乎是在踐行存在主義了。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演講裏想要告訴公衆,這是嚴肅的樂觀主義哲學,你的選擇、你的行動才真正塑造了你的人生,可這也就意味着一個人要對自己負起所有的責任,再也沒有藉口。

此外,如果年輕時的質問與迷茫可以演化成對自我的負責後,這也意味着在失序的世界裏,你至少在試着匡扶秩序。

我們最後談到了《莫斯科紳士》,那是關於一個俄羅斯伯爵被軟禁在大都會酒店的故事,動盪不安的年代裏,他用舊時代的溫雅建立起周邊的秩序。小說的結尾提到了《卡薩布蘭卡》裏的一個鏡頭,瑞克在酒吧經過一番打鬥之後,悄悄扶起了一隻被推倒的雞尾酒杯。二戰期間,來到卡薩布蘭卡的人都寄希望於拿到簽證,離開歐洲戰場,瑞克的酒吧就是這種希望的中心,而他在混亂之後扶起酒杯的這個動作,正展現了他對這個世界最根本的信心。再微小的動作,都可以爲恢復這世界的秩序盡一分力量。

無論是創業還是創作,只要你仍然有對世界的不滿,你也在踐行着自己的理念,那無疑也是在這個紛亂的世界裏試圖匡扶一點秩序。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的鐘宇爲化名)

責任編輯:劉萬里 SF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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