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解放日报

村里的小孩儿在观看摄影展。 受访者供图 ■本报实习生 牛益彤 见习记者 朱雅文

这个春节,摄影师苏赛在铺天盖地的报道中,重新认识了苏庄村。

那是一场由父亲苏红诗、大伯苏新诗和叔叔苏唐诗举办的小村摄影展,地点就在苏赛家的门口。

这不是一场精致的展览:100张印在泡沫板上的照片紧挨着黄土树桩,闲置的建筑钢材担任支架,横幅撕开变成挂绳,连照片上的挂钩都是手工粘上去的塑料制品,显得有些粗糙。

展览当天,村民三五成群地围着讨论每一张照片,苏赛在一旁细心聆听。形式之外,更多人瞩目于照片里一个农村35年的变迁:土墙变成楼房,年夜饭由简朴变得丰盛;年幼的女孩长大成人,嫁去隔壁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户人家从最初的6人,变成38口人的四世同堂……

苏赛从未想过,这个仅准备一周时间的摄影展竟能引发如此大的反响。摄影展相继登上商丘日报、大河报、央视新闻、中国之声……村民之外,也有越来越多人从全国各地赶来,希望在照片中找寻乡土中的记忆。

自出生起,32岁的苏赛回老家只有“掰着指头数得过来的次数”。一场展览,让久居上海的她重拾起自己与乡土间的联系。

“他们指着照片说,这是谁家的,也告诉我他家和我家是什么关系,我就感觉,我也是老家中的一分子,我的根就在苏庄村。”

开幕

小男孩在照片中发现一个中年男性:“是俺爷!”

从上海到苏庄村,要先坐高铁到商丘市,再开车30多公里回村。这座豫东大地上的小村子所在的虞城县,曾是国家级贫困县。在苏赛记忆中,从市区开往村子的路上,看到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放眼望去全是黄土”。整个村庄连一栋楼都没有,全是低矮的土房。

现在还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和留守儿童,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村短暂待几天。

就在这样一个小村里,举办起一场摄影展。百余张照片悬挂在细绳上,背后是黄土和石灰墙,远方是刚刚露头的小麦。偶尔还有几只黄狗公鸡陪伴身边,让展览变得格外有趣。

大年初一是展览开幕第一天。长久不回家的苏赛惊讶于小村的热情。一大早,村民们祭完祖、拜完年,纷纷出来看起了照片。每张照片前都围了不少人,现场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一个小男孩好奇某张照片中的祖坟,问身边的爷爷“这底下埋的是谁?”得到的回答是“我们的老祖(先)”;

另一个小男孩在照片中发现一个中年男性,大声说了句“这是俺爷!”语气极为惊叹,被苏赛正好录下;

一位母亲领着儿子回村过年,她指了指一张照片中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对儿子说,“看到没,这是你爹小时候,和你现在一样大”。话音刚落,孩子的父亲就迎面走了过来。

“小男孩都当爹了,转眼一瞬间就这么沧海桑田了嘛。”苏赛见证了这一幕,她颇有一种时空交错之感。

尺寸最大的一张照片拍摄于2017年,有3米高。

那是2017年的大年初一,小叔苏唐诗拍下了第一张苏庄村村民的大合照。“当时有一百多人,村子80%的人都在场。”

村里没有合适的场地,他们临时决定站在一个深坑里。为了让更多的人出现在照片里,村里的青壮年拿起铁锹,挖出一层层台阶。苏唐诗举起手中的相机,拍下了这张“大合照”。这张合照也出现在“小村摄影展”上,被看作展览的“初心”。

最久远的那张拍摄于1988年。那是三兄弟离开苏庄村搬去县城居住之前,由苏赛的大伯苏新诗所拍。当时没有数码相机,是用胶片机拍的。

照片中,父亲苏雨才站在自家的祖宅前,与前来送别的乡亲们合影留念。照片中的10个人,如今已故去8位,只有苏雨才和另一位老人健在。

35年过去,不少人已然老去。村里老人大多围在一张包了白边的照片旁,回忆起那些已逝的故人。苏赛对此颇为感慨:“我奶奶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她没有一丝丝印象,假如我能在展览上看到她的照片,我肯定要看看她和我奶奶长得像不像。”

那晚,苏赛发了个朋友圈:“有些照片中的小孩已长成大人,他带着他的孩子来看他小时候;有些照片中的老人已成为照片,后辈们带着再后辈们来讲他们的故事。”她把这种交错感,看作摄影展“最有魅力的时刻”。

追溯

每天照片都围着人,大家路过时总会多瞥两眼

记录小村生活,这是苏家三兄弟自1988年起,坚持35年的传统。

展览上的照片来自苏赛的父亲苏红诗、叔叔苏唐诗和大伯苏新诗。三兄弟从1988年搬离苏庄村至今,每年春节都会带着相机拍摄村落日常。设备从胶片机到数码相机,一拍就是35年。

最初拍的照片大多是苏家亲属,场景是年夜饭、祭祖,后来在村口晒太阳抽烟的村民也被摄入镜头。那时的相机使用胶片,大伯苏唐诗自学了胶片显影。2000年数码相机普及,更多的照片被存留下来。35年间,他们一共留存近万张照片。

影像是曾经存在过的证明,每次翻阅时,苏唐诗总会泛起对孩童时光的怀念。他开始思考,如何让更多村民重拾回忆、让更多孩子找回对乡土的感情?

苏唐诗决定在2023年的春节,举办一场摄影展。他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其他两位兄弟的呼应,年前的一周,苏家三兄弟翻出电脑、硬盘分头寻找。

要在一万张中挑选出一百张,万分之一的概率,到底怎么选?

“最重要的是人,技术是次要的”,于是在入选的照片中,尽可能多出现村民;为了记录变化,展现村落风光的日常照也被选中……

准备的时间是仓促的。“从打印到布置,前后不超过一周。”苏唐诗说。苏新诗家在县城开了一家广告印刷店,腊月二十八的晚上,三兄弟自费印下一张张照片。

照片有了,还差标语。苏红诗琢磨出两句“你的乡愁,都在父老的心头”“苏家亲人,我在村口,你在哪里”,苏新诗挥墨在红纸上写下,贴在村里的石灰墙上。

年三十那天,百余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满满当当地铺在苏家大院内的空地上,三兄弟安排着照片悬挂的前后顺序。村里的两个小孩儿蹲坐在一旁,翻看着照片。

闻讯的村民赶来搭手帮忙。大家在主干道两边挖个洞,插上桩子,再把红绳绑在桩子上。没有装裱的照片无法悬挂,就在背后粘上透明挂钩。还没全部挂完,已有不少村民提前逛起了展览。

展览开放在大年初一。“好多人可能并不知道我们要办展,但拍完全家福后就看到了。”随后的一周,每天照片前都围着人,大家来回路过时总会多瞥两眼。

由于时间紧张,许多精巧的设计未能按期完成,这让苏新诗感到有些遗憾。

乡土

“四代全家福,38口人,站了满满一院子”

苏庄村有四五十户人家,约230人。村中多数人姓苏,血缘关系让村民们连接得更加紧密。

在这里,人与人之间互相打招呼习惯说“吃饭吗咧”,意思就是“吃饭了没”,而到了过年期间,这句问候就会变成“喝汤吗咧”。这指的是“吃饺子”,在苏赛看来,这是一种谦虚不露富的说法。

苏庄村里,大年初一头一顿的饺子吃得颇有“仪式感”:女人端着一盘饺子,摆起架势,准备往锅里推,从厨房到门外,过道上站满了小孩,他们承担着重要的使命——传话。

“点炮的准备好了没有?”女人一发问,小孩就开始一个个传话。“准备好了,下饺子的准备好了没有?”男人的回答又被小孩传了回去。

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确保鞭炮炸响的时候,饺子能同步下到锅里,时间上尽可能做到严丝合缝。

从小到大,即使已经结婚生子,苏赛一直都是“传话的小孩”,在苏家长辈眼中,她是家里的大姑娘。

作为苏家最大的孙女,今年是她第一次接过父辈的照相机,承接下为苏庄村拍照的传统。

大年初一,苏赛来到村民苏诗华的家,为祖孙四代拍摄全家福。按辈分来看,苏诗华是苏赛的伯伯。当她踏进苏诗华家门,眼前的景象让她有些傻眼:年纪最大的老太太已有一百多岁,戴着红帽子,老太太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有各自的家庭,“38口人,站了满满一院子”。

人数太多,苏赛扯着嗓子指挥,“老爷们统一往后站,抱着孩子的女人往前坐,小孩儿蹲在最前面。”为了呈现年味,她特意选择贴着春联的大门作为背景。小板凳也要放两排,一排立着,一排放倒,“就像拍毕业合影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用方言拍合影,苏赛有些不适应,却也有些欣喜。“居然能说着自己的家乡话,去给这么多人拍一张成功的合影,真的觉得我好光荣。”尽管拍得精疲力竭,但苏赛感受到了一种满足的幸福感。

“一直都是我们拍,年纪也不小了,接下来孩子也能接棒了。”父亲苏红诗对这张合影也赞不绝口。

苏家摄影的传统缘自大伯苏新诗。1988年,苏家兄弟因父亲工作调动离开苏庄村,开始在外闯荡。老大苏新诗和老三苏唐诗选择留在河南,老二苏红诗则来到江苏南京。上世纪90年代参军的苏新诗被分配了一台照相机,之后每年回到村中祭祖,他都用这台相机留下不少回忆。

这之后,苏家从爷爷苏雨才到侄女苏赛都逐渐与摄影结缘。对三兄弟而言,相较一场跨越35年的摄影展,这更像“向家长和村庄的一次汇报”,“想记录下村庄的变化”。

“以前太穷了,也没什么好的回忆。”苏唐诗说。在他小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但他还记得年幼时和伙伴们穿梭在田间地头、肆意玩耍的样子。在坑里游泳、过年打铁花、拿着几角的压岁钱买炮放花,是“现在许多城市孩子无法感受到的快乐”。

“年龄变化之外,我们都需要铭记新的东西,摄影展就是一个能全民参与进来的活动。”苏唐诗说。“想让大家在新的一年,找回小时候过年的年味”,回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亲密中。

记忆

“俺都不知道这张照片是啥时候照的”

今年深入村庄拍摄前,对家乡的疏离感,始终萦绕在苏赛心头。

“上大学的时候回过一次,2018年回过一次”,这之外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

每次回村,村民们对苏赛的脸都感到陌生,他们大多会问一句:“这是谁家的(闺女)?”

“长征家的。”苏赛每次都这样回答。“长征”是她父亲苏红诗的小名,在农村,说真名反而不会被记住。

每年大年初一,苏家兄弟吃完午饭回村祭祖,苏赛都不曾跟去。“当时我知道他们是去一个叫苏庄的村,但怎么从县城过去,车要怎么开,村子到底在哪里,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苏赛说。

但这次,她变了。“感觉有个灵魂在召唤我,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次摄影展后,苏赛又一次复盘了自己的人生经历。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30岁前努力学习,认真考试,读完研入职某大厂,做一个普通的白领。

2021年,苏赛辞职后在上海开了一个家庭摄影工作室,主打纪实摄影风格,到目前已拍摄了近300组家庭。她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三兄弟的影响,她想拍的是“真纪实”,没有任何预设地捕捉美好瞬间。

展览之后,她意识到,无论拍摄对象是谁,摄影的出发点都应该是记录家人之间的美好时刻,这样的幸福感是无关家庭富裕程度和社会地位的。

这也是叔叔苏唐诗想传递的,“找回一种联结感”。

但与故乡之间的断层并不能通过一场摄影展而被解决。在组织拍摄的过程中,苏赛会下意识地说出一些“时髦”的词,担心村民们不理解,她尽量让自己融入当时的环境和情景中,用家乡话来表达意思。

但她对熟人社会中约定俗成的话语体系依旧存在陌生感。

苏赛有个小11岁的亲生妹妹,有人问苏赛:“是长征家的大闺女不?你妹妹还在家吗?”

“在家吃饭呢。”苏赛想当然地回答道。

没想到大伙儿却笑了起来,“是问出嫁了没。”

村里人的河南方言无论是在发音上还是表达上,都体现出一种质朴的大地感,很多词汇苏赛本人也不太听得懂。

通过相机,她重拾起自己与乡土千丝万缕的联结。

“我和弟弟妹妹们经常说,我们得学这种老家话的表达方式,起码要知道是什么意思。”苏赛发现,无论游子离家多远,踏上黄土地的瞬间总有“共振”。“这是一种根的记忆。”

大年初六,这场小村摄影展拉下帷幕,展览剩下的照片被允许观者带回家中,不少老人从挂绳上拿下自己的照片。

“俺都不知道这张照片是啥时候照的。”一位80岁的老奶奶说。老伴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两人的合照,有些伤感。她蹬着三轮车,特意将这张照片带回家中。

“这是我们的记忆。”苏唐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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