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夢想着有一天你帶着伴侶回日本看看。”2月17日,砂帆子從神奈川縣趕到東京上野動物園,在擁擠人潮中只有不到2分鐘時間駐足,隔着玻璃與大熊貓“香香”告別——“謝謝,再見……”,她努力微笑,眼淚卻止不住地落下。

過去5年中,40多歲的砂帆子幾乎每個週末都會去上野動物園看香香,“雖然沒有仔細算過,和香香見面次數一定超過300次,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熊貓上了。”她說,自己並不是最狂熱的粉絲,除動物園閉園之外,還有好些人風雨無阻地每天去見大熊貓。

言語間,砂帆子對大熊貓的一切描述都是擬人化的,去動物園並非“參觀”,而是與大熊貓“相見”,一種跨越人類和動物界限的互動。“時時刻刻想知道香香在做什麼,於是忍不住地不停去上野動物園。”她對澎湃新聞說道。

2017年6月,旅日大熊貓“真真”和“力力”通過自然交配,在東京上野動物園誕下雌性大熊貓“香香”。按照協議,香香原定2019年6月歸還中國,由於許多日本人希望它多留一段時間,日方申請延期一年半歸還,之後因疫情四度推遲迴國,終於在2月21日踏上回國之旅。

香香離開日本前的一週,上野動物園爲控制客流,採用預約抽籤制,每天僅限2600人進入大熊貓館看香香。2月19日是最後參觀日,平均每70組預約中只有1組中籤。來自日本全國各地的遊客從上午6點開始就在入園處排隊,最長等待時間達到4小時。

自1972年第一對中國大熊貓“康康”和“蘭蘭”旅居日本,日本便掀起了“大熊貓熱”。上野動物園園長福田豐對澎湃新聞說,日本的大熊貓愛好者確實比較多,大熊貓除了外形體態可愛之外,從某種意義上說,似乎對外界毫無防備、無慾無求。即使是成年大熊貓,也有人類小孩的特徵,這可能是很多日本人爲之着迷的原因。

在福田豐眼中,大熊貓是一種“非常神奇的動物”,但飼養管理工作極具挑戰性。上野動物園經歷過大熊貓產崽夭折,近年來見證了“香香”、“曉曉”、“蕾蕾”的順利誕生和成長。此外,神戶王子動物園、和歌山縣白濱町冒險大世界也居住着多隻旅日大熊貓。長久以來,這些“萌獸”和日本的男女老少建立起了一種似近又遠的聯結。

香香效應

“日語‘卡哇伊’這個詞在世界上廣爲人知,日本人對‘可愛文化’的喜愛之情非常強烈。”砂帆子說,大熊貓圓圓的,喜怒哀樂一目瞭然,一舉一動可愛炸裂,深深激發了人們心中對可愛事物的嚮往。“追星”大熊貓超過30年,香香讓她“沉迷到了極點”。

稀疏的乳白色絨毛透着粉,黑眼圈還不明顯,“香香”趴臥在育嬰箱裏,身下鋪着熊貓圖案的墊子。從香香出生起,上野動物園每隔10天或20天就會在網站上公佈它的照片,並在它6個月大的時候進行了首場直播節目,砂帆子看完直播後便迫不及待地去上野動物園一睹真容。“香香像天使一樣,我愛上她了。”她第一次見香香時就對其產生了一種情感羈絆,“有趣的行爲令人捉摸不透,眼睛根本離不開她。”

2017年12月19日,香香首次對外開放參觀,這也是上野動物園時隔29年再次展出熊貓寶寶。參觀採取抽籤制,首個週末的入場券抽選倍率達到144倍。在大阪讀大學的悠史因好友中籤兩張票,被拉去上野動物園看大熊貓。“她趴着剛睡醒,懶洋洋的,可愛到令人窒息。”悠史對澎湃新聞說,他不會忘記第一次見香香的樣子。

由於過敏問題,悠史從小對動物無感,哪怕看到貓狗都敬而遠之,自小學時代之後再也沒有主動去過動物園。“以前在電視上看過大熊貓,但是近距離看香香的感受完全不同,比嬰兒更加天真爛漫,衝破了我的認知,對動物有了新的體悟。”

自那以後,自稱“宅男”的悠史,幾乎每隔一個月都從關西乘坐新幹線專程去上野動物園看大熊貓。爲了記錄下大熊貓成長的過程,他購入單反學習攝影,“香香睡覺的樣子、啃竹子的樣子,眼睛、腳底、指甲等細節都拍下來了”。

悠史笑稱,看熊貓和看明星開演唱會有點類似,粉絲們會快速處理拍攝的大量影像,然後選取精華上傳到社交平臺,因爲會帶標籤發佈,自發形成了在線熊貓攝影圈,互相交流心得和獨家資源。“和追星不同的是,我們不會通過照片獲利,而是希望以此吸引更多人關注大熊貓。”砂帆子說,用照片製作的應援徽章、海報一般都是免費分享,也會購買動物園發售的大量熊貓周邊商品。

關西大學理論經濟學名譽教授宮本勝浩估算,香香一年可創造約267億日元的經濟效益,而雙胞胎“曉曉”“蕾蕾”則可達到308億日元。日本民間研究機構Nissei基礎研究所研究員佐間誠對澎湃新聞指出,大熊貓創造的經濟效益包括“直接效益”、“第一次波及效益”和“第二次波及效益”,涉及旅遊、餐飲、交通、周邊商品及其原材料產業,還將影響相關企業從業人員的收入。

近幾年,日本經濟受疫情打擊持續衰退,日元貶值、物價上漲,社會負面新聞層出不窮。佐間誠說,人們在這樣的背景下願意走進動物園去享受自然的樂趣,香香、曉曉、蕾蕾是日本民衆這幾年看着出生和長大的熊貓,創造出了驚人的經濟效應。大家有時調侃說“商品包裝上一旦印上香香的圖案,市場營銷理論統統失效,必定暢銷”。

幼崽香香打動了萬千日本民衆的心,而對於熊貓飼育員而言,懷着另一種心情。福田豐介紹,大熊貓的繁殖工作需要注意的地方很多,比如要關注幼崽出生後,媽媽會不會立刻抱起來餵奶,因爲初乳中有免疫物質,至關重要。大熊貓剛出生時只有150克,僅憑日方動物園的經驗很難養大,必須要時時諮詢中國專家的建議。

2010年,福田豐初次到上野動物園工作,作爲飼養展示課課長參與了大熊貓“力力”和“真真”的繁育工作,之後短暫調職至其他動物園,2017年回到上野動物園擔任園長,見證“香香”“曉曉”和“蕾蕾”相繼誕生。相比遠距離的熊貓粉,福田豐和他的同事們對熊貓又愛又憂。

守護香香

“香香出生時,雖然聽見了啼哭,但在監控畫面中無法第一時間看到,現場充滿了緊張感。”香香出生時的繁育負責人渡部浩文對日媒說,他和多位飼育員連續3個月三班倒,24小時不間斷地觀察香香的一舉一動,包括大熊貓母親“真真”抱香香的姿勢、母乳餵養的情況等,“那三個月壓力非常大”。

大熊貓幼崽出生時的體型約爲成年的1/1000,可能會被不小心壓到。1985年,上野動物園的大熊貓“歡歡”和“飛飛”產子後,幼崽僅存活43小時就死亡,園方稱是被母親歡歡壓在身下導致胸部挫傷死亡。因此香香出生時,園方格外謹慎。

在香香之後,大熊貓真真於2021年6月在上野動物園又產下雙胞胎“曉曉”與“蕾蕾”。真真第一時間照料第一胎,第二胎則由飼養員抱入保育箱中檢查和照顧。福田豐說,當時緊急與中方專家討論如何操作,讓熊貓媽媽同時照顧兩隻幼崽。由於母乳不足,飼育員會用奶瓶餵養一些人工乳。要根據熊貓幼崽的體重增加情況、健康狀況來調整餵養的量和時機。“不過真真確實是一個非常棒的母親,把兩隻幼崽都照顧的很好。”

身着動物園的棕色制服,頭髮白了一小半,福田豐儼然一副學者模樣,寒暄時話不多,說話時目光朝向略低於鏡頭的方向。不過當問及園內幾隻大熊貓的情況時,他的神情立刻活躍起來。

“在園方來看每隻熊貓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福田豐說,比如香香的爸爸“力力”,身材非常魁梧,性格沉穩而又不失溫柔。媽媽“真真”的個頭也有點大,我行我素,對外界比較敏銳,遇到任何事都不退縮,是個膽大的母親。“香香”在動物園誕生和長大,作爲大熊貓的各種體驗或許還不充分,但是通過它對食物的嗜好,可以看出細膩的一面,比如對竹子的品種和部位都有自己的偏好。

大熊貓“喫素”,看似好養活,但從飼養員的角度來看,餵食是一項艱鉅的任務。新鮮的竹子是上野動物園最基本的常備食材,不過竹子也要根據季節不同選取不同種類,而且各個熊貓的喜好不一,須準備與之口味相匹配的竹子。

除竹子之外,上野動物園還會給大熊貓準備一些蘋果、胡蘿蔔和特製的丸子等。“蘋果的口味偏甜,熊貓們似乎很喜歡,但是爲了避免它們偏好某一種特製食物和口味而變得挑食,會盡量讓熊貓喫竹子和竹筍。”福田豐說道。

上野動物園的工作人員介紹,雖然香香對喫“講究”,但是很少生病,照顧起來沒有遇到太多麻煩。相比之下,神戶王子動物園的大熊貓“旦旦”年老體弱,飼育工作難度更高。

今年已經27歲的旦旦,按人類的年齡相當於80歲左右,2021年3月被診斷出患有心臟疾病,仍在治療中,歸國日期推遲至2023年12月底。神戶王子動物園園長加古裕二郎去年7月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表示,旦旦是一隻高齡熊貓,我們在體檢和治療時都儘量不給它身心造成壓力。“旦旦有自己的情緒和好惡,我們會觀察並選取它狀態比較好的時候進行體檢,也逐漸縮短了它的展示時間。”

2022年春季起,神戶王子動物園考慮到“旦旦”的身體狀況,停止了公開展示。加古裕二郎在採訪過程中反覆提到,不希望給熊貓增加精神壓力。他還介紹,在炎熱天氣下,爲了防止室外環境過於乾燥,安裝了幹霧、水蒸氣噴霧等設施。園方與中方專家一直保持密切溝通。

旦旦閉關休養後,許多粉絲非常擔憂,在社交平臺上詢問旦旦的病情。日本獸醫師裏恵作爲科普博客“熊貓的天天”的博主,會寫一些小篇幅的科普文,爲大家答疑解惑,有像“大熊貓的肌膚是什麼顏色”、“糞便是怎樣的”這種淺顯的問題,也有“大熊貓爲什麼容易患心臟病”“大熊貓是其他野生動物的保護傘嗎”這種偏科學研究領域的提問,裏惠在查閱資料的基礎上,儘量用通俗易懂的話語做出解釋。

作爲一名熊貓粉絲,裏惠告訴澎湃新聞,“過去,我們關注熊貓的可愛模樣,而現在的熊貓粉越來越專業,會討論熊貓飼養、繁殖和疾病預防的問題,甚至爲此翻閱書籍和論文。”她作爲一個半專業人士,正在推動普及更多熊貓的科學知識。

“熊貓天真爛漫的像個孩子,但它在地球上生存了至少800萬年,有太多值得探究,不能在我們的時代消失。”裏惠說,與動物和大自然接觸,雖然它們不會說話,但是你可以慢慢觀察和感受到自然界正在發生有趣的事情。

世界公民

“過着以動物園爲中心的生活。”砂帆子很享受這種生活模式,她定期去見大熊貓,頻繁奔波於各地動物園的過程中,她漸漸發掘越來越多可愛的動物。今年以來,她去了熊本動植物園看海狸,去了橫濱市金澤動物園看考拉。多數時候,砂帆子利用週末時間跑動物園,偶爾請假,所在公司的上司瞭解情況後,對於請假比較寬容,也得到了同事的支持,這讓她感受到了周圍人對動物之愛的共情。

砂帆子說,未來她一定會去中國看香香,而且在學習中文,雖然很困難,但希望到時候見面至少能用一兩句中文和香香打招呼。同樣的是,悠史也有去中國看香香的計劃,但當下更操心香香的搬家旅途和交配。他從上野動物園網站更新的信息中瞭解到,近期香香正值發情期,體重下降,健康狀況良好。“香香能否適應從日本到中國的長途旅行,隔離生活會不會對她造成壓力,環境變化會不會影響她自然交配……”悠史心中有很多疑問。

大熊貓是季節性發情動物,在自然分佈區每年僅在春季發情一次,圈養大熊貓也同樣如此。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的資料顯示,圈養條件下雌性大熊貓5歲左右,雄性大熊貓6歲左右進入性成熟,雌性大熊貓每年發情一次,每次發情高峯期只有短暫的2~3天,一般每年3-5月發情。

香香年滿5歲,已經進入性成熟。福田豐說,“雖然不捨,但希望香香能努力適應環境,找到好伴侶、留下後代。”他介紹,發情高峯期是一個令人緊張的時期。由於發情高峯期只有半天到1天,要找到準確的時機把雌雄熊貓放在一起同居,非常困難。一旦錯過時機就不可能完成交配,甚至在一起會打架。

“希望你遇到像爸爸(力力)一樣帥氣的雄性伴侶,像媽媽(真真)一樣呵護自己的孩子。”悠史對香香寄予期待,並表示今後會一直關注大熊貓,作爲終身愛好。他經常購買印有“SAVE the PANDA”標誌的熊貓周邊商品,其中的部分款項匯入東京動物協會發起的“大熊貓保護支持基金”,用於動物園環境改善和大熊貓保護活動。

砂帆子也定期向日本大熊貓保護組織捐款,不希望後代只能看到熊貓化石。而從私心來說,她害怕有一天在日本看不到熊貓,“衷心希望中日兩國永久友好。”除香香之外,生活在日本和歌山縣白浜町“冒險世界”的旅日雄性大熊貓“永明”和雙胞胎女兒“櫻浜”“桃浜”將在2月22日返回中國,這意味着日本國內的大熊貓數量將從13只減少到9只。

2022年年底,東京女子大學副教授家永真幸出版了《中國熊貓外交史》,講述在中國歷史中,大熊貓如何在政治和外交領域發揮作用。他在接受日媒採訪時表示,“如果日本政府和中國政府的政治意圖和時機匹配,熊貓的租借就會實現。否則將很困難。”日本右翼媒體也曾以“熊貓租借是中日關係現狀的晴雨表”爲題刊文,稱租期長短之差背後的原因是中日關係的變化。

如果追溯歷史,中日之間關於大熊貓的交往不僅是在1972年邦交正常化之後,唐朝時期就有過這方面的往來,當時日本天武天皇朝效仿唐朝政治體制,進行律令制國家建設時,我們就曾將大熊貓(當時被稱爲白熊)作爲國禮贈送給天武天皇。天津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王鵬飛對澎湃新聞說,大熊貓本身並不是一張外交牌,中國將國寶“分享”給其他國家,實際上是我們以誠相交,去實現以民促官。持久性的友好並不在於國而在於民,國之交在於民。

當問及大熊貓與中日友好交流的關係時,福田豐說,“我不是政治家,也不懂政治,從動物專家的角度來看,更重要的是大熊貓保護工作,一方面重在棲息地,另一方面就是動物園。“大熊貓是位於生態系統上層的動物物種,保護熊貓等動物的努力也會關係到人類將來的生存,要把未來留給孩子們,這種心情是超越國界的。”

儘管大熊貓是中國的國寶,包括日本在內的多國科研人員都在爲研究和保護大熊貓而努力,比如美國動物學家喬治·夏勒,這個名字在中國的大熊貓及野生動物保護界幾乎無人不曉。1980年,他接受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的委託來到中國參與“熊貓項目”,與熊貓專家胡錦矗等中國同事一起,在四川的深山竹林裏進行了長達5年的熊貓研究,通過無線電監聽、山林徒步,追蹤和觀察野外大熊貓,深入研究大熊貓喫過的筍和竹子。

喬治·夏勒在他所寫的《最後的熊貓》中說,熊貓“跳脫出它高山上的家園,成爲世界公民,它是我們爲保護環境所付出努力的象徵”,“能跟熊貓生活在同一個世界,演化歷程發生交錯,是我們的運氣”。

(應受訪者要求,砂帆子、悠史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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