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至今在全球經濟與貿易活動中縱橫捭闔,驅動其大尺度離場的合力還遠未形成。

長期以來一直對中國進口商品採用美元結算的伊拉克日前對外官宣,將允許與中國的貿易直接以人民幣結算,而此前不久,沙特阿拉伯在2023年度達沃斯論壇上也宣佈將在石油出口中接受美元以外的替代貨幣。當然,擺脫以前的扭捏狀態,大大方方且理直氣壯爲非美貨幣打開落地窗口的遠非中東地區,全球“去美元”進程正在加速。

不可一世的美元霸權

憑藉強大的經濟和軍事實力以及擁有80%的世界黃金儲備,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建立了佈雷頓森林體系,該體系的核心骨架是美元與黃金掛鉤,其他貨幣與美元掛鉤,從此,美元取代英鎊成爲全球“貨幣之王”。隨後,針對歐洲地區長達四年、援助金額多達130餘億美元的“馬歇爾計劃”訇然擴開,由於援助方式是90%的贈與,只有10%採取貸款形式,等於美元在歐洲紮下根來,美元跨出本土走向全球由此邁出了關鍵一步。

接下來美元在各國政府與市場力量的擁戴下大放光彩,當時的一美元含金量爲0.88867克。然而,伴隨着朝鮮戰爭與越南戰爭的爆發,如同無底洞的軍費開支倒逼着美國政府不得不大量印刷與發行美元,美元隨即出現大幅貶值。爲了止損,持有美元的國家紛紛開始拋出美元而買入黃金,由此驅動美元加速貶值,同時也引來美國黃金儲備的大量流失。重壓之下,尼克松政府實行“新經濟政策”,停止履行外國政府或中央銀行可用美元向美國兌換黃金的義務,之後美聯儲宣佈美元與黃金脫鉤,佈雷頓森林體系正式瓦解。

然而,佈雷頓森林體系的解體以及美元與黃金脫鉤這一固定匯率制的戛然而止,並不意味着美元王者身份的淡去。爲了維繫美元的核心貨幣地位,1973年美國和沙特簽約,雙方商定石油交易只能使用美元,至此,脫離了黃金的美元與石油形成了新的組合,而且這樣的交易機制安排讓美國獲得了除美元作爲交易工具之外的更多利益。一方面,石油是世界上貿易量最大的交易商品,並且世界上很多國家都需要進口石油,而各國爲了購買石油,不得不準備大量的美元儲備,這導致對美元的需求不斷增長;與此同時,石油輸出國用石油美元購買美國國債及其相關金融品,由此形成美元的大量回流,美國政府再也不用擔心美元會出現如同先前那樣的貶值恐慌。

實際上,除了石油美元和美債共同支撐起了美元脫離金本位制後仍可穩居世界通用貨幣的地位外,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後得以保留下來的兩大制度化成果——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與世界銀行也在爲美元繼續長袖善舞清障化瘀。在IMF後來構建出的特別提款權(SDR)的貨幣籃子中,美元佔有高達70%的絕對份額,同時美國也是世界銀行的最大股東,對於這兩個組織重大事項的投票表決均擁有一票否決權。當然,無論是IMF對外進行經濟援助,還是世界銀行發放的項目貸款,也都是以美元爲基礎計價單位。美元在這種特定製度安排中獲得了更多國家的加持與擁戴。

還需特別強調,儘管美元實現了與石油以及後來國際大宗商品的捆綁,但爲了監督流通過程中美元的真實使用,佈雷頓森林體系結束的第三個年頭,美國倡導創建了連接全球數千家金融機構的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WIFT)。SWIFT基本上採用美元作爲結算工具,實際上完全被美國控制。而且鑑於SWIFT在國際銀行間跨境匯兌市場上的壟斷地位,美國也經常拿它來充當美元的“戰車”,比如禁止受到制裁的國家在SWIFT結算中使用美元,甚至將那些“不友好”的國家踢出SWIFT。

力量組合與路徑拓展

作爲全球最主要的流通性貨幣,美元已經滲透到從國際儲備到跨國投資以及全球貿易等所有領域,其含金量的高低與匯率的變化牽動着各國經濟與民衆生活的敏感神經,只是相應經濟體對美元的依賴度深淺不一,從中所感受到的傷與痛輕重不同,由此也決定了各方“去美元”的路徑與渠道選擇千差萬別。

其一,是地緣政治衝突下的“去美元”。制度依存不同與立場陣營的分野以及國際話語權的競爭等多種因素,導致近年來地緣政治風險有增無減,尤其俄烏衝突發生以來,美國掛帥的北約國家對俄羅斯的制裁不斷升級,倒逼俄羅斯在石油天然氣貿易中採取了以盧布交易,而美國對俄羅斯的制裁結果也讓不少國家繃緊了神經,並積極考慮通過強化本幣應用或者引進非美主流貨幣以分散對美元依賴的風險;另外,美國與中國、美國與伊朗等之間的地緣關係仍未迴歸到正常軌道,引致利益相關方針對美元可能溢出的衝擊加強戒備。爲此,除用人民幣從俄羅斯購買石油外,中國與沙特阿拉伯的貿易也採用了人民幣,同時,俄羅斯與土耳其、土耳其與伊朗、印度與俄羅斯等彼此之間的許多貿易品種都採用了非美元貨幣交易。

其二,是基於減輕通貨膨脹的“去美元”。美元升值意味着非美貨幣的貶值,結果是推動相應國家物價上漲,同時由於國際大宗商品用美元計價,後者貶值必然帶動前者價格的上升,輸入性通脹極容易蔓延至全球。而更重要的是,掌控着鑄幣權的美聯儲也不得不面臨“特里芬困境”,即短期國內目標與長期國際目標之間的經濟利益衝突,實際過程中也只會顧及自己的經濟目標而不會考慮美元的外溢效應,正是如此,在經過了幾輪量化寬鬆釋放出巨量流動性從而創造了通貨膨脹的貨幣基礎後,美聯儲接着去年高頻大幅升息引致非美貨幣集體受挫,全球幾乎所有的主要經濟體飽受惡性通脹的煎熬。基於對美元已成通脹“元兇”的有力應對,去年全球各國央行的黃金購買量達到1136噸,創下55年來新高,國際上有關貨幣金本位的呼聲也不絕於耳。

其三,是出於規避貿易制裁的“去美元”。源於貿易保護主義、單邊主義的貿易摩擦與衝突近年來縈繞不斷,美國的“長臂管轄”權肆意伸展,納入其“黑名單”的國家與企業與日俱增,相應的貿易制裁也愈演愈烈,美元作爲國際投資與貿易結算的工具所溢出的風險明顯提升,基於對自身利益的維護,除了採取本幣互換和結算方式外,不少國家還另闢蹊徑,伊朗與俄羅斯達成“石油換商品”協議,土耳其與伊朗開啓黃金交易石油的新法則,另爲擺脫SWIFT的控制,歐盟與伊朗創建了名爲INSTEX(貿易往來支持工具)的特別結算機制,俄羅斯打造出了自己的支付系統SPFS(金融信息傳輸系統),金磚國家業創建了自身統一的支付系統BRICS Pay(金磚支付),全球支付體系“碎片化”特徵越發明顯。

其四,是基於共同市場創建的“去美元”。正如21年前歐洲聯盟國家確立了歐元爲域內統一貨幣的法律地位,以圖擴張共同體內商品與要素的價值確定自主權,以及降低物品與服務流動過程中使用美元衍生出的不確定性風險,圍繞着共同市場建設的貨幣創新步伐至今並沒有停歇,其中巴西和阿根廷正在討論名爲“南方”的共同貨幣,併發出倡議擴大到金磚國家和南方共同市場。另外,金磚國家各成員正在考慮建立一個基於金磚國家的貨幣籃子,並以此爲基礎構建出區域性國際儲備貨幣,同時替代美元的結算機制。

其五,是基於技術創新驅動的“去美元”。建立在區塊鏈與算力技術基礎上的虛擬數字貨幣完全顛覆了貨幣創造的路徑,因此,實際交換過程也不再使用法幣,同時基於點對點交易的加密貨幣也展示出了“去中心化”優勢而完全可以讓SWIFT邊緣化。因此,除了全球許多國家中央銀行都在積極創建法定數字貨幣外,各種私人商用數字貨幣也十分活躍,包括伊朗與俄羅斯共同創建的穩定幣、委內瑞拉推出的石油幣等,其中薩爾瓦多與中非共和國還將比特幣確定爲國家的法定貨幣,這些國家先前就將美元視爲主要法幣,“去美元”的重要目的就是增強自身對經濟的把控力以及隔離輸入性通脹。

看得出,從創新貿易結算機制,到雙邊貿易使用非美貨幣工具;從拋售美元資產,到增持黃金通貨;從擴大貨幣互換,到開發數字貨幣;從行政手段引領,到技術變革驅動,各路力量的湧現與各種火力的疊加,給美元前景製造了不小的改變預期。同時,在“去美元”的主體陣營中,既有發達國家,也有發展中經濟體;既有美國的盟友,也有美國的對手;既有個體衝鋒陷陣,也有團隊聯袂協作。BWC中文網長期獨家跟蹤全球去美元化進程,發現截至2022年底,至少60個國家已經開始了去美元化的進程。

不會一蹴而就

反觀人類貨幣歷史,英鎊從極盛到衰落經歷了長達115年時間,而美元取代英鎊的霸主地位也花費了近80的時間,雖然如今“去美元”的各路人馬力量正在加速集結,但美元至今在全球經濟與貿易活動中縱橫捭闔,驅動其大尺度離場的合力還遠未形成,而且美元也不乏自帶的價值與光芒,由此決定了接下來“去美元”的路程將十分曲折而漫長。

首先,支撐美元的基礎依然較爲堅實且在很長時期還會存續。除了依靠大發戰爭橫財從而讓美國經濟快速超過英國進而使美元獲得了蓋壓英鎊的經濟體能外,美元主要靠的是黃金與石油起家與發家,而這兩樣法寶美元至今還牢牢攥在手中。時下,美國已成爲全球主要的石油生產國與出口國,外匯儲備中多達8000多噸的黃金配置無人能比,加之美國強大的科技創新能力與厚實的經濟實力,美元獲得的就是可以繼續逞強耍威的“硬通貨”支撐。另一方面,雖然美國債務包袱日益腫大,但從未出現違約,而且只要美聯儲把住鑄幣權,“財政政策貨幣化”便可確保美國發新債還舊債的方式無限延續下去,相應地,美元的信用基礎也不會發生動搖和遭到破壞。

其次,美元的功能性作用依舊相當強大且短期內無法改寫。從價值尺度功能看,目前實行固定匯率或有管理的浮動匯率安排的80多個國家中,近一半的國家將美元作爲錨定貨幣;從支付功能看,美元目前在國際支付中的市場份額近42%,且仍是跨境支付的首選貨幣;從融資功能看,美元債券目前佔比超過了60%,其中跨境美元貸款佔比穩定在50%以上;從儲藏功能看,美元在SDR的比重爲41.73%,佔據絕對支配地位,同時在世界外匯儲備中佔比也達59%,而更爲重要的是,所有這些功能現在與未來還沒有哪一種貨幣能夠迅速取而代之。

再次,對美元的屏障保護十分厚實且可能越來越堅固。美元是美國經濟的根基,其在全球貨幣方陣中主導地位的任何實質性式微,不僅會令以消費爲主導的美國經濟模式不可存續,美國也會失去面向全球低成本借貸融資的特權,甚至會遭遇國家破產的厄運,在這種情況下,美國會千方百計地維護美元的價值與影響力,包括運用SDR的老大身份打壓非美競爭性貨幣,藉助技術領先優勢創建美元數字貨幣體系,甚至不惜像50多年前攪起一場戰爭從而讓美元綁上石油那樣,再發動一次利於鞏固與擴張美元營盤的武裝衝突。更爲重要的是,作爲世界上最發達的經濟體,美國擁有十分旺盛的消費力以及功能強大的金融市場,全球主要經濟體的企業對其浸入其實已經很深,即便是企業所在國政府有着明確的“去美元”政策導向,但存在於美國本土之上而拒絕使用美元,任何一個非美企業都將無法承受遭遇懲罰或者放棄美國市場的巨大機會成本,而只要這些微觀主體在“去美元”選擇上不能很好地策應,“去美元”的宏觀政策效果就必然要打折扣。

最後,相關國家圍繞“去美元”所表現出的訴求十分微妙與複雜。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在地緣政治、經貿撮合以及軍事佈局上,美國都有着較強的運籌能量與蠱惑力,而且基於大國與大國之間的競爭以及區域內大國與小國之間的失衡生態,置身其中的較小國家也會自動選邊站隊,雖然一些國家“去美元化”的方向已定,但其中絕大多數都是謀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如果有一種可以能給自己帶來更多實惠的替代方案,比如美國進行金融援助與貿易支持等,那麼這些國家就會很容易改變對待美元的立場與態度,甚至會放棄爲“去美元”所作出的努力。另一方面,美國與盟友國家之間有着許多的利益交集,雖然基於各自訴求盟友國家會主動選擇“去美元”,但如果因此利好共同對手,這些盟友國家又會迅速集合到美國身邊從而形成捍衛美元的團隊陣營,全球“去美元”因此始終難以聚合出強大的集體性震懾聲浪。

(作者系中國市場學會理事、經濟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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