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23年5月號

父親扼殺了我的才華

王彬彬

小時候,我被周圍的人看成是很調皮的孩子,甚至以頑劣聞名鄉里。長大後我經常反思兒時的行爲,當然幹過一些比較搗蛋的事情,有過一些惡作劇,但特別出格的壞事實在沒有做過,讓我羞愧終身的劣跡,實在也沒有。頑皮的惡名,多少有些虛。我自認爲從小其實就不算膽大,因而也不敢真正地妄爲。成人後,膽子就更小了。說白了,我從小就不是一個勇敢的人。
但既然生而爲男,在少兒時期,總會做些讓別人惱怒、招父母打罵的事情。在外面惹了事,人家告上門來,這樣的情形,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是常有的。至於原因,大多數時候,是在外面與別人家的孩子發生了衝突。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在外面欺負了別人。孩子們在一起玩鬧,你瞪我幾眼,我罵你幾句,或者你推我一掌,我搡你一把,通常談不上誰欺負了誰。我從小便不是一個樂意欺負人、敢於欺負人和有能力欺負人的人。在外面與別的孩子玩鬧後,回到家,就把啥事都扔在外面了。但有時候,突然就有人告上門來,說我欺負了他的兒子。往往是牽着那剛剛與我玩鬧過的兒子的手,上門告狀。我在外面受人欺負的事情,也是有的。但我就是在外面被人無端地打得鼻青臉腫,回家也決不說實話,會編造個理由,例如,說是自己走路跌了一跤,或是上樹摸鳥摔下來了。那鼻臉上的傷,與走路跌跤或上樹摔下,實在不相匹配。父母雖然看得滿臉狐疑,但也懶得深究。可這樣的時候,也有可能有人告上門。有的孩子,明明欺負了別人,明明把別人打得鼻青臉腫,回家仍然要向父母訴苦。只要有人告上門來,父親自然收拾我一頓。我最怕的,是家中正在喫飯時,有人上門告狀。父親有一個毛病,就是特別厭惡喫飯時有人打擾。桌上有魚有肉,或許還喝着小酒時,誰都不願放下筷子酒盅應付瑣事。但父親是就着鹹菜豆腐乳扒着米飯時,也極其不願有人打擾。扒着飯時有人來告狀,父親便分外火氣大。往往是告狀的人一開口,父親也不問到底是咋回事,放下碗筷,抱起我,便往離家最近的池塘跑。那告狀的人,自然不好意思跟着我們,看看父親是否真的把我沉塘了。也不能在我家裏等着,看看我是否又回家了。所以,總是在父親抱起我往池塘跑時,告狀的人便訕訕地回去了。他來告狀,本意是要控訴我的罪行,但父親根本不給他訴說的機會。人家都要把孩子扔進池塘淹死了,你還能說什麼?父親這一招,對付上門告狀者,十分管用,實在是最佳應對方式。但我相信,這絕不是精心設計的招數。父親那喫飯最煩打擾的毛病,也遺傳給了我。我想,這其實是一種沒有在進化過程中喪失掉的動物本能。你看那些家養的貓啊狗啊豬啊,平時再溫馴,在進食時,有人騷擾,也會齜牙咧嘴、發出哼哼嘰嘰的憤怒聲和警告聲。人喫飯時不願意被打擾,還是這種動物本能的表現。也許有人說,這並非普遍現象。喫飯時特別厭煩打擾,說明這個人還很像禽獸。像禽獸很好。在很多時候,像禽獸,比像“人”,更令我心安。
與別的孩子打架、弄壞了人傢什麼東西,有人告上門來,是闖禍了。上樹摸鳥,一般不會惹出事來。要惹事,惹的也是鳥事,不是人事。一般的樹,你往上爬,大人即便看見了,也就是看一眼而已,理都不理你。但在鄉村,有那種特別大的老樹,是不能爬的。一個人,哪怕本來是不怎麼樣的人,甚至是很卑瑣無聊的角色,但如果活到被稱作人瑞了,就帶有幾分神聖,讓人仰視膜拜。樹也這樣。樹大到遠超尋常,往上爬,就觸犯了某種禁忌。我們村裏,北邊村口,那時便有一棵這樣的楓樹,拏雲攫石,是幾個成年人合抱方能抱住的粗;朝日初升或夕陽西下時,那樹影會伸展到老遠老遠的田衝;樹冠如一座鳥島,有許多鳥窩。這棵樹,是不能爬的。連續幾年,我一次次地圍着樹轉圈,數着樹冠上的鳥窩,像在羊堆裏數羊,鴨羣裏數鴨,總是數不清楚。春夏間,那鳥窩裏常有小鳥在啁啾,像是在引誘,像是在嘲笑,也像是在挑釁。一個夏天的下午,我繞着樹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這樣地轉了好多圈之後,終於忍不住,開始往上爬了。這麼粗的樹幹,根本抱不住,手和腳都沒有牢靠的着力點。好在樹皮很粗糙,手腿並用,緩慢地往上攀援還是可能的。爬到一半,離樹冠上的鳥窩還遠着時,遠處田衝裏幹活的村人們便發現了我。他們認出了是我,一半靠辨,一半靠猜。他們怒吼着,吼些什麼,我完全聽不清,但能感覺到他們的驚恐。我也被嚇住了,趕緊往下滑溜。落到地面,兩肘內側和兩股內側,都有了血印子。小時候,一到夏天,我身上不流血的日子很少,所以,也不當回事。在我的爬樹史上,絕少失敗的記錄。這棵樹,打了幾年主意,卻只爬了一半,心裏很憋屈,想:要找個人們都在家裏的日子,再來爬這棵樹。打定這樣的主意後,也就把這事忘了。喫晚飯時,父親從外面回來,直衝到我身邊,抓起我便往池塘跑。往常,是跑到離池塘還有一段路,便把我往地上一扔。這一回,是跑到池塘邊上,才把我扔下,弄得我真的差點滾進塘裏。後來知道,父親在回家的路上,就有三次被人攔住,都是有人控訴我竟然爬那棵楓樹的滔天罪行。難怪父親進門時,臉都歪着,那是氣的。
這樣的勾當,都算是武禍。小時候,我還多次闖過文禍。文禍,是因爲文章、言論而惹禍。一個鄉村裏的小毛孩,能招來什麼文禍?但我那些年,還真多次因爲文字、言論而招來父親的打罵。我後來回憶,每次我闖了武禍,父親的打罵都具有強烈的表演性,是做給別人看的。打,手舉得很高,動作很誇張,手掌落到屁股上,感覺如撫摸一般,沒有什麼像樣的痛感。至於動不動抱起我往塘邊跑,那與其說是要懲罰我,毋寧說是要讓告狀者難堪。但每次我惹下文禍,父親的打罵,非但沒有絲毫誇張,反而帶有隱祕性,即不想讓別人知道,卻打罵得很切實:罵,聲音不高卻咬牙切齒;打,動作幅度不大,卻招招陰辣狠毒,打一下是一下,用的是抓鐵有痕、踏石留印的功夫。
回想起來,我小時闖下的最嚴重的武禍,是把一個大娘的頭打破了。那應該是我初中二三年級時,年齡是十二三歲。那時,我的父母已經從小學調入公社初中,我的家就在學校內。進校門右手邊,是一排平房,前面兩間是分給我家的。學校邊上的村中,有一位獨身婦女,也就五十來歲。但因爲是孤老,所以是生產隊的“五保戶”。這位老大娘,是有精神病的。她的慣常行爲,是用一副籮筐,把全部家當挑着,進京找毛主席。每次她挑着一副擔子,往自認爲的北京方向走,我都有些擔心。但卻總是今天出去了,明天又看見她在家裏。除了經常進京拜見毛主席,她的另一個慣常行爲,是站在家門口罵人。罵人,她會說出許多人名和許多雞零狗碎的事情,但我們從她慷慨激昂的罵中,實在理不出一個頭緒。我後來想,曾經與她一起生活的人,應該能夠聽懂她的意思。這兩樣之外,這位大娘也沒有什麼特別怪異之處。一天下午,我拿着彈弓,四處找鳥,走到這位大娘家門口,見她站在門前,倒是沒有罵人,而是朝很遠很遠的地方看着。我想,她可能又在遙望北京,又在深情地思念着。我沒有在意她。離她幾米處的一棵桃樹上,幾隻麻雀正嘰喳跳踉着。我沒多想,拉緊皮筋,一粒石子向樹上飛去。麻雀當然打不着,我也根本沒指望能打着,但麻雀雖小也是鳥。既然是專門出來打鳥,不能看見麻雀而不打。幾隻麻雀驚恐地飛走了。我正要離開,卻見大娘右手掌往前額一搭,“哇”地哭了,但哭聲不高。我趕緊靠過去,大娘把手掌拿下來,放在眼前看着。大娘仔細看着自己的手掌,是看看有沒有血,我仔細看着大娘的額頭,也是看看有血出來否。我沒有在大娘的額頭上看見血,但有一小塊油皮沒了,有半個小指甲蓋那麼大。我的豐富的打彈弓經驗告訴我,這是石子打中樹枝,又從樹枝反彈到大娘額頭,才碰掉一點油皮。如果是石子直接擊中額頭,那會傷到肉,會有一個小小的傷口,會有一點點血流出來。但我仍然十分恐慌,連聲道歉。我一道歉,她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把兩手拍着地。我怕村人們圍上來,揍我一頓,一撒腿,跑了。
在一處小樹林裏鬼混到快喫晚飯時,我纔回家。心跳得多少有點快。家中正要喫飯時,門外起了喧譁。我一看,那被我打傷了額頭的大娘,挑着一擔籮筐,籮筐裏是被子衣服一類傢什。大娘身後,是那個村裏的兩個小夥子。他們是認識我的。大娘和兩個小夥子在我家門前站定。大娘一邊悲泣着,一邊嘴裏說些聽不明白的話。兩個小夥子則默默地看着我家的門口。他們是要把我父親逼出來的意思。很快,許多學生圍了上來,幾個老師也走了過來,校長也在不遠不近處站着。父親與校長的關係不大好,校長的神情裏顯然有幸災樂禍的意思。我縮在門後,探出半個腦袋,盯着門外。這時候,我最擔心大娘挑着傢什闖進我家來,那麻煩就不是一般的大了。但這位大娘,顯然是被那兩個小夥子引到這裏的,到底爲什麼要來這裏,她也不知道。所以,也沒有提出任何訴求,只是站在那裏,悲泣着、嘟噥着。人羣裏漸漸有了嘈嘈雜雜的聲音。所有人,都很快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那就是我竟然用彈弓把一位有精神病的“五保戶”老人的頭打破了。在我家門口,他們不便大聲表達譴責,但他們的竊竊私語,明顯透露出憤怒。我生怕他們看見了我,把我拉出去。我闖禍多矣!被人告上門來的情形多矣!但這一回不同了。告上門來的,是一個“五保戶”,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就是有理,也說不清。何況,確實沒有理。這一回,我是真的怕了。我在門後偷偷看着父親,父親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吸着煙,神色十分平靜,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彷彿門外只有空氣。這期間,不斷有人走到大娘身邊,查看她額頭上的傷勢。那一小塊破了油皮的地方,並不是一眼就能找到,要找好幾眼才能看到。好容易找到了,盯着看看,便有些失望,亢奮瞬間消失,像皮球泄了氣。天暗了下來,大娘額頭上的傷口,便無法確認了。父親始終沒有走出家門。人羣與我的家門這樣地僵持了許久。終於有人勸大娘回去了。他們說,“今天先回家吧!明天到北京告訴毛主席,毛主席一定會爲你做主!”這話還真管用。聽到“毛主席”三個字,大娘立即停止了悲泣和嘟噥,很高興地回去了。
當人羣在我家門口聚集時,我以爲父親一定會把我拎到衆人面前,痛打一頓。我把全身的筋骨縮緊,等着這一頓打。父親一直不動聲色。我以爲,父親是等人走後再打。人散後,便開飯。飯菜在桌上擺好了,我仍然在門後縮着。母親衝着我喊聲“喫飯”,我才蹭到桌邊,坐下後,身上的筋骨仍然不敢放鬆。我以爲喫完飯,父親會與我算賬。喫完飯,父親沒有提這件事。第二天沒有提。第三天也沒有提。我的筋骨纔敢恢復常態。我以爲父親至少會問一下我爲什麼要用彈弓打人。如果問,我就解釋是石子從樹枝上蹦到大娘的額頭上,不是我故意要打她。但父親連這個都沒有問,我也就無由解釋。
這一次闖了這麼大的禍,父親竟然連罵都沒有罵一句。我想,那原因,就是門外的陣勢太厲害,我已經萬分恐懼,這足以構成對我的懲誡了。外面的陣勢有些令他反感,讓他反而懶得追究我,可能也是原因。這都是我的猜測,未必很準確。就是兒子,有時也猜不透父親的心思。也許他自己也說不清爲何那次輕輕放過了我。闖下這麼嚴重的武禍卻能放過我,倒是說明父親對於我在外面闖武禍,內心其實並不太在意。但是,我闖下的文禍,卻一次也沒有逃脫父親的鑿慄。
我記憶中的第一次文禍,是一場雪帶來的。那也是在初中時期,那一年元旦,早晨睜開眼,便覺屋裏分外亮堂。匆匆穿上衣服,出門一看,世界一片銀白。我家住在校門口。校門外面,是一個籃球場。我走出校門,籃球場上積雪幾寸厚。在我們那裏,這就算並不十分容易見到的大雪了。籃球場的雪面上,只有那一邊的邊緣處,有一行狗爪留下的梅花印,此外便潔白平整着。面對這樣一片難得一見的潔白平整,我忽然有了創作的衝動,轉身回家,拿了把掃帚,走到籃球場中間,一筆一畫,寫下了“慶祝元旦”四個大字,每個字有方桌那麼大。寫完了,往後退到一定距離,便欣賞起自己這雪地書法。正得意着,後腦上重重地捱了一下。急回頭,父親怒目注視着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還彎曲着,是隨時準備再來一下的狀態。好在父親並沒有打第二下,只是又瞪了我一會兒,便轉身走了。父親從小打我,喜用鑿慄,別的手段用得不多。鑿慄之爲物也,可輕可重。打得輕時,像用朽木敲了一下腦袋,沒有什麼痛感;打得重時,則似鐵塊擊來,能痛上好長時間。父親用怎樣的力度敲鑿慄,當然視闖禍的性質和程度而定。還有,敲幾下,也頗有講究。如果敲了一下,再敲一下,甚至敲打了三下,那闖的禍就不是一般的嚴重了。但父親的鑿慄,最多敲打過三下,超過三下的情形沒有過。通常情形,是敲得不輕不重。特別輕,如撫摸一般,那樣的敲從來沒有過。但敲打得極其重,像是用最大的力氣、咬牙切齒地敲,那樣的情形也很少。如果敲了一下再敲一下,甚至敲到三下,那一定每次都敲得很重。不是氣極了,不會一敲再敲;既然氣極了,必然要使勁敲。這一次,雪地上的“慶祝元旦”四個大字,只換來一個鑿慄。父親轉身回去了。我左手摸着後腦,右手提着掃帚,也回家了。但當時實在不明白,在雪地上寫個節日套話,有什麼不可以的。
在牆上寫字招來鑿慄的事情也有過。那也是在初中階段的事情。一天,我在校園裏閒逛,見地上有半截粉筆,便撿了起來。會寫字的人,手裏有了能寫字的筆,便想寫寫畫畫。晃悠着到了學校邊上的公廁。那公廁,是青磚建成。青磚上很適合粉筆寫字,寫出來效果一定很好。想到這,心裏很高興。於是走到公廁後面,面對那後牆,上下左右估算了一會兒,便走近去,一筆一畫地寫了“廁所”兩個字。字很大,從左邊的男廁所寫到了右邊的女廁所。寫好後,也是後退到合適距離,一筆一畫地欣賞着。最後一筆,寫得太細了,正要去描粗一些,後腦上捱了一鑿慄。這種打法,這種方式的痛感,不用扭頭也知道是誰來了。我兀自痛了一會兒,覺得不扭頭看看,不太禮貌,才慢慢地扭過頭,父親又在身後對我怒目而視着,那右手還半抬着,食指和中指還保持着彎曲的狀態。我明白,如果再不扭頭,又會來一下。我很後悔寫以前沒進廁所一趟。如果知道他在裏面,我就不急着寫那兩個字,可以等他走了再寫。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但好在他也沒有打第二下。這一下,不能算太重,但偏於重,比在學校門外雪地上挨的那一敲,要明顯痛些。或許在父親看來,在學校公廁上用粉筆寫“廁所”二字,比在白雪覆蓋的學校籃球場上用掃帚寫“慶祝元旦”,性質要惡劣些,儘管雪地上有四個字,而公廁上只有兩個字。
招來兩下鑿慄的文禍,也闖下過。那是因爲隨口說出的一句話招致的。還是在初中時期,一次,上面的雜技團下鄉慰問貧下中農,來到了我們公社。雜技團只在每個公社演一場。貧下中農白天都在“抓革命,促生產”,當然只能是晚上演出。演出在中學的操場上進行。我們家就住在學校。早早喫過晚飯,一家人進了操場,都帶着小凳子,在入口處不遠的地方,一字排開,坐下來,等候演出開始。這操場,四周挖了一條溝;挖出的土,沿着溝的內側堆起一道壩,壩上種了芭茅,起着圍牆的作用。天一黑,操場上亮起了好幾盞汽燈,把操場照得雪亮。上面的雜技團下鄉演出,是不收門票的。那時節,難得有這樣的娛樂機會。貧下中農們、公社社員們,從四面八方,成羣結隊地湧來。有好幾個派出所的警察在維持秩序。入口處站着一名警察,拿着小喇叭,不停地喊:“貧下中農同志們!社員同志們!大家進場後快點找地方坐下,坐下後就不要再走動了!”每次,這“坐下後就不要再走動了!”要重複好多遍。我因爲來得早,已經坐了好久了,有了尿意,又有些煩躁,便想出去一下。走到出入的地方,警察伸手攔住了我,說:“進來了,就不要隨便出去了!”我當然不敢跟警察分辯。好在尿意也不大,便又回到原地,坐下,脫口道:“這搞得像坐牢一樣!”話音未落,坐在左邊的父親急速地扭頭看着我。我們是並排坐着,兩人緊挨着,幾乎頭碰着頭,父親那眼神離我的眼睛很近,那眼神像刀子一般閃着寒光,又像火焰一般灼痛我的臉龐。在用這樣的眼神逼視我一番後,父親還是抬起右手,在我的頭頂上鑿了一下,又鑿了一下。父親平時鑿我,都是從後面鑿後腦。這次,是肩並肩坐在那裏,不能水平地鑿後腦,只能垂直地鑿頭頂。平時,總是先感受到後腦的疼痛,後看見父親那兇狠的目光。這一次,是先感受那兇狠的目光,後經受那鑿慄的打擊。這一次是在人羣中,是在雪亮的汽燈照耀下,是否要打我,父親想來有過片刻的猶疑,但他還是終於克服心理上的顧忌,果斷地出手,而且迅速地擊打了兩下。我後來明白,在這樣的場合,在警察的身邊,說這樣的活動像“坐牢”,比在雪地上寫“慶祝元旦”和在公廁牆上寫“廁所”,性質要惡劣一萬倍,宜乎連鑿兩下。頭頂的抗打擊能力,遠不如後腦,所以痛感是後腦的好多倍。其實,鑿慄,只應該打在後腦,就像耳光只應該抽在臉頰。父親朝頭頂上敲鑿慄,是很不講武德的。
我闖了武禍,父親幾乎沒有動用過鑿慄,總是裝腔作勢地要把我沉塘。我闖了文禍,一次也沒有逃脫過鑿慄的擊打。但留在記憶裏的,並不是那鑿慄帶來的痛感,而是父親在施用鑿慄時的眼神。闖了武禍,父親的目光有時也很怕人,但那目光放射的是氣憤,臉有時都氣得冒煙,也是恨鐵不成鋼的惱怒和悲哀。而闖了文禍,父親那眼睛裏,滿是恐怖,那恐怖,寒氣逼人,又熱浪襲人。那些年,各種各樣的“反標事件”太多了。不小心寫錯了個字,就成了“反革命標語”;無意間說了一句什麼話,就成了“反革命口號”。一成了“現行反革命”,那就是家破人亡。我這樣地喜歡亂寫亂說,怎不令父親深深地恐懼。
連挨三下鑿慄的禍,我也闖過。還是初中時期的事。一年暑假期間,學校的老師都回家了,我因爲家就在學校,所以仍然在學校生活。另外就是校長偶爾來學校,每次來都住一兩晚。我的同班同學中,有一位是公社副書記的兒子,姓趙。趙副書記是北方南下的幹部,家就在公社院子的邊上,離學校很近。趙同學暑假裏經常來學校找我玩。我那時剛剛讀了魯迅的《自嘲》詩。這首詩中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盡人皆知。但一般人也就只知這兩句,並沒有讀過全詩。我很快背熟了全詩,雖然並不很懂其意,但覺得十分有味道,總在咀嚼玩味着。這天,我與趙同學一起在空寂的校園裏蹓躂着,逛到了單身教師的宿舍區。老師們的房門都鎖着。走到走廊盡頭,正要離開這裏,卻見最頂頭的那間宿舍門前有一破舊的桌子,桌上有硬紙做成的粉筆盒,盒中有幾根寫掉一半的粉筆。我於是拿起一段粉筆,在這房門上寫了一副對聯:“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這也是魯迅《自嘲》中的兩句。我平時寫字潦草難看,但因爲是寫魯迅的詩,便不敢潦草,是一筆一畫地寫。難看仍然難看,但並不難認。那位趙同學,也不知我寫的是啥。他問都懶得問。這間宿舍,住的是一位教數學的女老師,姓汪,是安慶市人,暑假裏汪老師自然回安慶市了。但我寫下那副對聯時,根本沒管房間的主人本來是誰。寫完了,我和趙同學便走開,把這事忘記了。第二天傍晚,我們家正在喫晚飯,校長進來了。雖然是盛夏,校長臉上颳得下霜來。校長昂着這樣一張臉進來,我們自然都停止了喫飯。“王老師!你到我這裏來一下!”校長說完轉身離去,父親立即站起身,跟着校長到了他的房間。父親走後,我們繼續喫飯。飯剛喫完,父親回來了,也換了一張凝着霜的臉。父親厲聲命令我:“跟我走!”於是,父親在前,我在後,走到了汪老師宿舍門前。這時,我已經猜出是咋回事,心裏並不很害怕。我想:我寫的是魯迅的詩啊!寫魯迅的詩,難道也有錯?站在汪老師門前,父親用研究的眼光看了一會兒那對聯,然後父子之間有了這樣的互動——
“擦掉!”命令低聲而強硬,同時移步到我身後。
“這是魯迅的詩!”我爭辯着,扭過頭,斜眼看着父親,有幾分得意。父親用異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抬起右手,“咚!”一個鑿慄打過來。平時,鑿慄總是打在後腦的正中間,這次,因爲我頭微微向後偏着,鑿慄的擊着點也偏了些,後腦正中最抗痛,兩邊的部位抗痛性能就差些,又打得比較重,就比較痛。
這第一下,雖然打得偏重,但不是最重。
“這是魯迅的詩呀!!”我又一次分辯,斜眼看着父親,有幾分委屈。父親用憤怒的眼光看了我一眼。那右手本來就半抬着,食指和中指本來就彎曲着,於是,很便當地“咚”了一下。這一次的鑿慄,比第一次力道大得多,接近於最大值了,擊着點仍然有些偏,也就比第一鑿明顯痛些。
“這是魯迅的詩啊!!!”我第三次分辯,聲音高上去,同時斜眼看着父親,有幾分憤怒。說完,我把頭扭回正常狀態,把後腦正對着他。那意思是,要打就盡情地打吧。我雖然看不見父親,但能感覺到我的憤怒讓他怒上加怒。我感覺父親把右手像拉弓一般扯向肩後,然後猛地向我的後腦打來。這一次擊着點在正中間,把我打得向前一趔趄,額頭碰到汪老師門上,後腦還沒有感到痛,前額卻先痛起來了。父親的右手,與汪老師的房門,算是合夥完成了一次對我腦袋的前後夾擊。我站直身子,用左手摸着後腦,用右手摸着前額,終於明白,我把魯迅的詩背得再熟,魯迅也救不了我。可是,用什麼擦呢?我四周看看,找不到傢伙,便用右手的拇指以外的四指扣緊袖口,用袖子前端上下左右地把汪老師房門上的字都擦掉了。但門上卻是一片白色。見字沒有了,父親轉身回家。我也跟着回到家中。父親在家裏找到一塊抹布,在臉盆裏打溼,然後輕輕擰了擰,抓着還在滴水的抹布,又向汪老師的宿舍走去。第二天,我溜去看了一下,父親把汪老師宿舍的門,擦得像水洗過一樣。
我後來知道,校長假期裏每次到校,要裏裏外外巡視一番。這天午睡起來,巡視到汪老師宿舍門前,大驚失色。校長不知道這是魯迅的詩,但那十四個字當然都認識,也知道“破帽遮顏”“漏船載酒”不是什麼好話。現在特意寫在一個女老師的門上,那是存心要罵她。我和趙同學時常在校園裏晃悠,校長是知道的。這汪老師門上的字,不是我寫的,就是趙同學寫的。趙同學是公社趙副書記的兒子。如果是趙同學寫的,那另當別論。爲了查明真相,校長特意到趙副書記家瞭解情況,弄明瞭是我寫的後,校長決定要嚴肅對待。把我的父親找去,肯定有一番嚴厲的告誡。好在校長倒是沒有往政治上想,沒把這作爲政治事件,只以爲是我存心要氣那汪老師,甚至懷疑是我母親與汪老師鬧了彆扭而唆使我幹了這樣的事情。父親則一開始就嗅出了政治性的風險。幸好是魯迅的詩,幸好校長抓不住政治性的把柄,否則麻煩就很大。我這次寫的是政治上無礙的文字,說不定下次就寫成了“反革命標語”。只要喜歡亂寫,遲早要出事。想到這些,父親怎能不緊張,怎能不氣憤,怎能不恐懼?想到這些,父親怎能不連給我三個鑿慄,而且一個比一個結實有力?
我初中時期闖下的文禍不止這些,有些就不寫了。爲什麼文禍都集中在初中時期呢?小學時期,還沒有創作欲和發表慾,也寫不了幾個字,主觀上客觀上都不具備闖文禍的條件。到了高中階段,我已被父親的鑿慄規訓得很懂得約束自己了,已經知道亂寫亂畫、亂說亂動,後果可能極其嚴重。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不算,還要給家裏人帶來巨大的災難。
在初中時期,父親的鑿慄有效地打掉了我頭腦中對亂寫亂畫的喜好,政治上比較安全了。但我此後就有些瘟頭瘟腦,直到現在還是如此。我本來在寫作上可能有點天賦、有些才華,但在初中時期,就被父親的鑿慄扼殺在萌芽狀態。到現在,也只能寫些不痛不癢、不冷不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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