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丁肇中教授不需要更多的介紹了。”5月16日上午,在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舉辦的“高能論壇”上,所長王貽芳這樣“介紹”後,臺下掌聲雷動。

丁肇中對觀衆點頭示意。在熟悉他的人看來,過去十多年,丁肇中似乎沒有太多變化。他照舊一身黑色西裝,頭髮花白但打理利落,講中文時慢聲細語,聲音不大,但篤定,說話時習慣雙手合十在胸前,顯示出一種從容而遊刃有餘。時間彷彿在他身上凝固了。

和大多數物理學家不同,今年87歲的丁肇中還活躍在科研第一線。他沒有退休,是一個超大型國際合作項目阿爾法磁譜儀(AMS)的首席科學家。該項目由他提出,歷經波折,直到2011年真正步入正軌,這一年,丁肇中已經75歲了。

過去12年,丁肇中每天早上七點起牀,一直工作到晚上七八點,不分週末,極少社交,他幾乎把自己100%的精力投入到物理實驗“這一件事”中。他頻繁出現在各種會議、論壇和電視節目中,定期介紹AMS的最新成果,並發表論文。

作爲一名老者,丁肇中臉上的皺紋在增加,腰彎得更厲害了,但物理學家丁肇中一直沒變。數十年來,他一直在講述他的物理發現和物理觀。

《經濟學人》曾這樣評價他:“高能物理中有許多超級聰明與超級自我的科學家,丁肇中在這兩方面都鮮有對手。”5月16日的演講中,丁肇中用一貫篤定的語氣說:“自然科學的發展是多數服從少數,只有極少數人把多數人的觀點推翻後,科學才能向前走。”

“把多數推翻的極少數”

丁肇中就是“把多數推翻的極少數”,他採取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實驗。

“實驗是自然科學的基礎,理論如果沒有實驗的證明,是沒有意義的。當實驗推翻了理論以後,纔可能創建新的理論,理論不可能推翻實驗。過去400年,我們對物質結構的瞭解,大多來自實驗物理。”5月16日的演講一開場,丁肇中如此強調。一模一樣的話,他已說過太多遍。

1976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獲獎儀式上,丁肇中決定用中文演講。他說,中國有一句古話:“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由於這種思想,很多發展中國家的學生們都偏向於理論的研究,而避免實驗工作。事實上,自然科學理論不能離開實驗的基礎,特別是,物理學是從實驗產生的。

在物理學界金字塔尖的人物中,人人皆知,丁肇中是堅定的實驗主義者,實驗既是他的基本價值觀,也是方法論。他自述,目前爲止一共做了五個重要的實驗,這些實驗可以被歸爲兩類:第一種是探索宇宙中最基本的結構;第二種是尋找宇宙的起源,橫跨最微觀和最宏觀。

第一個實驗是測量電子的半徑。1965年,丁肇中剛結束歐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的博士後工作,回到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做講師。此時,他只有29歲,還是個非常年輕而“無名”的物理學家,但他想要挑戰權威。

根據量子電動力學(QED)理論,電子是沒有體積的,但1964年,美國哈佛和康奈爾大學的兩個團隊,通過實驗得出一個意外結果:電子半徑爲10-13~10-14釐米,也就是說,電子是有體積的,量子電動力學是錯誤的。

此結論一出,物理學界立刻產生震盪,很多人站到QED的對面,但丁肇中卻對這一誘人的 “新結果”持懷疑態度。他認爲,這是一個關於物理基本觀念的實驗,因爲QED是所有物理學中最準確的理論。從法拉第到麥克斯韋,再到狄拉克,此前所有實驗都和理論相符,難道都錯了嗎?爲了更審慎驗證QED,他決定自己設計一個新的實驗方案,重新測量電子的半徑。

他拿着新方案去諮詢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後來任費米國家加速器實驗室主任的利昂·萊德曼教授,對方給他潑冷水,說“想法有趣但實現起來非常困難”“至少要三四年”,對於實驗要用的很多電子儀器,他以前從未用過,缺乏足夠的經驗。“我認爲你不能做。”萊德曼斬釘截鐵地說,還和他賭了20美元。

但這並沒有改變丁肇中的想法。和此後的很多次一樣,他選擇相信自己。他跑到願意接收他的德國電子同步加速器研究所(DESY),僅八個月後,就有了結果:電子的半徑比10-14釐米要小,這意味着電子還是“沒有體積”,抑或更準確的表述是無法測量,量子電動力學是正確的。又過了幾個月,在一場討論QED的國際高能物理會議上,哈佛、康奈爾團隊各自做了長長的報告,丁肇中突然站起來向主持人提出,能否給他10分鐘做一個簡短報告。他用紮實的實驗數據成功反駁了哈佛、康奈爾團隊。後來,丁肇中收到了萊德曼寄來的20美元。

那場高能物理會上,現場被成功說服的人中,有一位物理學家叫理查德·費曼。十年後,到生命盡頭仍保持孩子氣的費曼給丁肇中寫了封信,他“質問”道:“爲什麼諾貝爾獎要發給你?你所發現的新現象是我沒有預料到也不瞭解的?”“我挑戰你去發現一些我可以理解的東西。”

這是1976年10月21日,丁肇中因發現J粒子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後的第三天,丁肇中成爲繼楊振寧、李政道之後第三位獲得諾貝爾獎的華裔科學家。那一年,他年僅40歲。

J粒子的發現是丁肇中物理生涯中的第二個重要實驗。現在,我們都知道物質的基本構成,每個原子周圍都旋轉着一層層帶負電的電子,這是基本粒子家族中最先被發現的成員。原子內的原子核,由質子和中子構成,再進一步解剖,組成它們的單元叫夸克,也就是說,夸克是構成自然界基本元素的最小的不可分割單元。當然,這只是目前的結論,物理學家間流行的一種說法是,粒子就像洋蔥,剝掉一層之後,下面總會有另一層。

20世紀50~70年代,人類只發現了三種夸克。丁肇中覺得很奇怪,爲什麼沒有第四種、第五種?在當時主流物理學界看來,這一想法既沒意義,也很難突破。有物理學家對他說:“這三種夸克已經可以解釋所有已知的現象,爲什麼還要找第四個,沒有必要。”

從實驗設計層面,要想尋找新的夸克,難度極大,對探測器的靈敏度和實驗的精度都要求極高,丁肇中自己形容“相當於北京下雨時,要在每秒鐘的100億個雨滴中找到一個紅色雨滴”。諾獎委員會在頒獎時也將這件事的難度描述爲“在大型噴氣式飛機起飛時嘗試聽到一隻蟋蟀的叫聲”。

丁肇中說:“我所做過的每一個實驗,都有兩個特點:學理論的人都說這個實驗沒有意義,學實驗的人認爲這麼困難的實驗沒有人能做出來。”但他不管這些,“做你認爲正確的事,不要因爲大多數人的反對而改變自己的正確想法。”丁肇中說。

在幾乎被所有實驗室拒絕後,美國布魯克海文國家實驗室同意了他的請求。1974年,他果然發現了第四種夸克的存在,這就是J粒子,它的壽命比已知粒子長1萬倍,這是一種奇特的屬性。後來,第五種、第六種夸克也被陸續發現。現在,微觀物質世界的基本結構清晰展現在我們眼前,這一結構非常簡潔,由12種、三代基本粒子構成,其中有六種夸克,六種輕子。

和其他等待幾十年才獲諾獎的科學家相比,丁肇中發現J粒子兩年後就獲獎,被認爲是“歷史上最快的獲獎者之一”。

對自己的獲獎,丁肇中認爲“興奮矇蔽了他們(諾獎委員會)的判斷”。他始終記得費曼給他的那封信中還有一句話:“不要因爲獲獎,就認爲自己變成專家。”這句話深遠地影響了他。在“高能論壇”上,有提問者請他談對撞機的未來,哪些領域可能產生新的發現,他說:“我不知道。”他從不談論自己不瞭解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認爲自己的能力是有上限的,要懷疑自己的能力,要時刻小心謹慎。”丁肇中說,比如要知道儀器什麼時候有不正常的現象,這樣就可以把這一塊的數據取消掉。“假設儀器有故障而你不知道,就會得出錯誤的結果。”

和他共同獲諾獎的伯頓·裏希特認爲丁肇中是“一個極其謹慎的人,對實驗的所有細節都很在意”。在硬幣的另一面,《自然》雜誌曾評論稱,丁肇中對細節的執着導向了他充滿控制慾的管理風格。

“科學上的事情不能用投票解決”

憑藉一次次“光輝的戰績”,丁肇中搭建起了遍及全球的影響力。到1979年,丁肇中領導的MARK-J實驗在德國的PETRA正負電子對撞機上發現了膠子。

如果說基本粒子是構成物質世界的“磚頭”,膠子就是“水泥”,負責“粘合”粒子,其作用是傳遞粒子間的相互作用。不過,與沒人預料到的J粒子不同,膠子的存在早已被預測,只是被丁肇中的實驗最終驗證了。

此時,他已是麻省理工學院 (MIT) 物理系的終身教授。1969年加入MIT時, 他唯一的條件是“允許在任何地方做實驗”。獲得支持後,他得以在MIT任職的同時長期在歐洲工作。此時,他的第三個重要實驗得以開展,這也是他牽頭組織的第一個全球合作項目,共有中國、美國、德國、西班牙和荷蘭五個國家的機構參與。1979年9月,《紐約時報》頭版報道膠子的發現,文中特別提到:“27名中國科學家參加了這次實驗,在覈粒子的國際合作項目史上,這是第一次,也是中國的一大貢獻。”

膠子的發現,開啓了此後半個世紀丁肇中和中國物理學家的合作,先後有近1000名中國科學家參與了他的實驗,包括唐孝威、陳和生、鄭志鵬、王貽芳等人,他們回國後成爲中國高能物理研究的中堅力量。這一切的起始是1977年8月,剛復出不久的鄧小平對丁肇中建議,每年派10位中國科學家加入他的實驗室。1978年1月起,一批批中國科學家被送了出去。1979年1月,中美正式建交,鄧小平來美的“破冰”之旅中,兩國正式簽訂《中美高能物理合作執行協議》。

王貽芳1984年從南京大學原子核物理專業畢業後,被選入丁肇中在歐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的L3實驗組。此時,丁肇中的研究地點已從德國轉移到瑞士日內瓦近郊,這裏坐落着一個周長達27千米的正負電子對撞機(LEP),1989年正式投入使用。運行時,能量分別達1000億電子伏特的正、負電子相撞,對撞時的溫度是太陽表面溫度的4000億倍,也是宇宙誕生最初的1000億億分之一秒時的溫度。丁肇中團隊設計了一個非常巨大的L3探測器,有六層樓高,目的是尋找宇宙中最基本的粒子,研究宇宙的起源。

從1982年~2003年,丁肇中花了20年投入到L3實驗中,這是他的第四個重要實驗。最後得出兩個重要的實驗結果:宇宙中只有三種不同的電子和六種夸克;電子和夸克都沒有體積,半徑都小於10-17釐米。L3實驗共發表了300篇文章,有300人因此獲得博士學位,但丁肇中仍覺得“相當不幸”,因爲所有結果都與標準模型一致,這是他不想看到的。他說,當實驗與理論一致時,我們學到的東西是有限的。只有不一致時,科學纔有新的進展。

尤其令他不甘心的一點是,電子仍無法被測量。從1965年起,歷經40多年,丁肇中才把電子半徑的範圍從10-14釐米縮小到10-17釐米,直到現在,他仍對此念念不忘。5月16日的採訪中,丁肇中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這是一個很簡單但卻非常奇怪的現象,我們每天都在使用電,但你去測電子的體積,卻永遠找不到,永遠比粒子的尺度要小。

L3實驗中,丁肇中的國際合作團隊更加龐大,共有美國、中國、蘇聯等19個國家的600多名科學家參與,中國的主要貢獻是精密儀器製造和物理分析。王貽芳參與了L3實驗中重要的物理分析工作。5月16日下午,高能所舉辦的一場對談活動中,王貽芳說,MARK-J實驗中,丁肇中有意把每個中國科學家分到實驗的不同層面,覆蓋到整個高能物理實驗的各種領域方向,這也是後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BEPC)建設相對順利的原因。參與MARK-J實驗的第一、二批人,日後都成爲了BEPC和北京譜儀的核心骨幹人員。“每個子系統的人都是從MARK-J訓練出來的。”王貽芳說。

王貽芳指出,中國高能物理的發展得益於國際合作,從丁肇中領導的MARK-J實驗開始,中國科學家迅速掌握了國際上最前沿的方法、技術和思想,並以最快速度融入到國際高能物理研究的大環境中。丁肇生在對談中還強調,中國不僅要積極參與別人主導的國際合作,還要主動出擊,“在什麼地方合作也是非常重要的”。

5月16日上午的演講尾聲,他主動提起對撞機。他說,美國芝加哥的Tevatron正負質子對撞機周長6.3公里,發現了第六種夸克。CERN的大型強子對撞機(LHC)周長27公里,實驗過程中促發了互聯網的誕生,找到了希格斯粒子。美國的超導超級對撞機(SSC)周長是86公里,因爲管理不善,1993年被國會終止,之後很多美國優秀的高能物理人才去了CERN,有的去了中國和日本。

“對我而言,中國高能所正在討論的100公里環形正負電子對撞機(CEPC)是一個非常重要、超前的目標,原因很簡單,對撞機的能量越高,越能發現意想不到的東西,這將會改變我們對宇宙的基本認識。”

儘管丁肇中的前輩、諾獎得主楊振寧對此持反對意見。楊振寧認爲,在一個發展中國家,花費數百、上千億元去尋找“只存在於猜想中的粒子”不是一個聰明的做法。顯然,丁肇中不同意這點。

目前,爲了對撞出更多希格斯粒子的CEPC仍停留在紙面上。按照初步設計方案,工程造價約400億元人民幣的第一階段建設原本應在2022年開工,如果一切順利,第二階段將會升級爲超級質子對撞機(SppC),能量超過LHC的7倍。

丁肇中說,“做新的事情總有人有不同的意見,不同的意見不是壞事。永遠記住,人是向前走的,你不做,別人就會做,你就只能跟在別人後面。科學上的事情不能用投票來解決,我的每一個實驗都遭到很多人反對,你去做,才能站到大家的前面。”

“我拒絕你的拒絕”

“回顧你整個職業生涯,哪個實驗是最重要或者說最基礎的?”

2020年7月,美國物理聯合會的口述歷史學家大衛·齊格勒在一次採訪中這樣問丁肇中。他沒有猶豫地回答:“20 年或40年後,如果人們回顧我所做的事情,唯一值得一提的可能就是阿爾法磁譜儀(AMS)實驗。”這是他的第五個重要實驗,也是耄耋之年仍全身心投入的唯一工作。

1993年,美國的超導超級對撞機(SSC)項目徹底被國會取消,這對美國高能物理界來說,是一次巨大的挫敗,而對丁肇中個人,則是職業生涯的重要轉折點。齊格勒問他,如果SSC順利通過,是否他永遠不會參與AMS,他說,很有可能。

爲觀察到更多預料不到的粒子,地面加速器必然走向更高能量。SSC失敗後,丁肇中有一天在日內瓦附近的花園散步,突然想到,宇宙線的能量比地球上任何對撞機的能量都高得多,爲什麼不可以嘗試從地面轉向太空,直接探測宇宙線?宇宙最強的加速器就是宇宙本身。

1994年,丁肇中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選擇去做AMS。“全世界能夠看清這個過程的人不超過10個。”王貽芳在5月16日下午的對談中這樣說。作爲丁肇中曾經的學生和長期合作伙伴,王貽芳對《中國新聞週刊》說,丁肇中在決定要做宇宙線的實驗後,當時考慮了兩種方案,一個是太空,一個是地面,他還研究了中國西藏地區羊八井的地面宇宙線實驗。最終,他做了一個超出所有人想象的決定,就是“上天”。

王貽芳解釋說,丁肇中當時認爲,地面宇宙線實驗有相當多困難,因爲宇宙線有質量,進入地球后會被大氣層吸收,地面實驗無法直接測量,只能通過模型反推,不太容易得出可靠、定量的科學結論。太空雖然在技術上難度很高,但測量精度很高,所以在地面和太空間,他選擇了太空。

雖然說丁肇中的每次實驗都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但在歷次反對中,AMS遇到的阻力最大,一方面是因爲它的難度,丁肇中自己曾總結:“這是他做過的最複雜、技術上最具挑戰性的實驗。”另一方面是因爲他過於大膽的實驗構想:將磁譜儀送入太空,在丁肇中之前,從沒有人敢這麼想過。

爲了“上天”,丁肇中設計了全新的實驗方案,首先,實驗目標是精確測量宇宙線上的電荷、質量和動量。辦法是將一個磁譜儀,也就是磁鐵送入國際空間站,帶電粒子穿越磁譜儀後,其質量和電荷的軌跡受磁場影響會發生彎曲。

但一個繞不開的難題是磁譜儀送入太空後,會受到地球磁場的影響發生偏轉,就好像天上有一個大號指南針,“一頭指北,一頭指南,這也是多少年來大家都想把磁譜儀放到天上卻沒有成功的原因。”“高能論壇”的演講中,丁肇中解釋道。

爲了讓磁譜儀在天上不轉,丁肇中團隊在磁鐵的設計上獨闢蹊徑:在上部有一個順時針的磁場,下部是逆時針磁場,組合起來,從外部來看,磁場消失了,這就是永磁體。作爲AMS實驗中的最核心設備,永磁體由中國科學院電工研究所、高能所和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在北京設計、研製並進行模擬測試。

AMS是第一個發射到太空中的磁譜儀,也是目前太空運行的最強大、最靈敏的粒子物理探測器,它的終極目標是尋找暗物質和反物質宇宙,如果成功,它將真正揭開宇宙的起源之謎。

1995年4月,AMS的第一次飛行實驗獲NASA批准。1998年6月,美國“發現號”航天飛機載着AMS-01在太空中飛行了10天,成功收集了100小時數據。這只是一次飛行實驗,但證明了在太空探測高能粒子的可行性。

2003年“哥倫比亞號”飛機失事後,美國宇航局(NASA)決定將重點轉向火星探測。2005年,AMS的發射計劃被從航天飛機的任務清單上刪除,但丁肇中沒有放棄這一計劃。據參與過L3實驗的CERN物理學家大衛·斯蒂克蘭德回憶,丁肇中有一次要求美國能源部升級LEP的實驗,提議被拒絕了,“丁肇中站起來說,我拒絕你的拒絕”。

丁肇中一邊讓分佈在世界各地的合作機構繼續建造AMS組件,另一邊在華盛頓市中心的五月花酒店長期租下一個房間,作爲他的“遊說辦公室”。他邀請衆多議員進入房間,當着他們的面,他打開佈滿了文件和圖表的筆記本,用做好的PPT陳述AMS的重大意義。2005年,在參議院委員會面前,他同樣用五分鐘和九張透明膠片說服了在場的很多議員。

王貽芳對《中國新聞週刊》說,丁肇中的口才很出衆,他講的內容從不人云亦云,有時候非常出人意料。而且他經常能以通俗易懂的方式把一個複雜的科學問題解釋清楚,讓人們對此沒有疑問。“尤其在給政府官員做報告時,他說服美國能源部、NASA的能力是很罕見的。”

2007年,在丁肇中的請求下,美國能源部組織了一次評審會。“我要求必須找世界上第一流的科學家來評審,比如諾貝爾獎獲得者、國家科學院院士或頂尖的航天工程師,和我面對面討論,因爲一流的科學家可以向前看,對未來有感知。一般的科學家第一反應則是錢給你了,我怎麼辦。不出我所料,評審會上,參與的很多人和我有過競爭,但最後都同意做AMS。”丁肇中在“高能論壇”的演講中回憶。

2008年,按照估算,全世界投在AMS上的錢已達到了15億美元。丁肇中在五月花酒店的房間內接待了《自然》雜誌的記者並對他說:“目前除了這件事(AMS),其他什麼我都不做,我對項目出現的所有問題負責。”之後,《自然》講述了丁肇中與AMS的故事,標題叫《丁肇中的最後一搏》,這一年,他72歲。

2008年6月18日,美國國會一致通過了H.R。 6063法案,要求NASA“增加一個額外的航班,將AMS-02運送到國際空間站”。AMS-02起飛前幾天,丁肇中要求發射臺裏所有工作人員都離他遠一點,他獨自想了好幾個鐘頭,回憶過去16年裏的每一個重要決定,有沒有錯誤的決定,有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如果不能肯定萬無一失,就不能讓它起飛。2011年5月16日,一架航天飛機載着AMS-02正式升空。

12年後,丁肇中在“高能論壇”上回憶起這段過往,他指出,暗物質是宇宙的主體,佔到宇宙總重量的90%以上,但人類還觀測不到。在AMS運行的12年中,我們已經獲得了390萬數據,能量範圍從1~1萬億電子伏特,實驗精確度是1%,數據誤差非常小,而觀測到的高能量正電子能量分佈與暗物質理論“基本符合”,“但還不能說100%找到了暗物質”。  

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解釋說,暗物質有很多理論,一種理論假設暗物質是重質量粒子,實驗結果目前和這一理論相符,但基於數據的誤差,並不能排除所有其他理論,未來需要更多的數據去確定暗物質的存在。因此,AMS正在升級,計劃將數據的接收度增加300%,“再過十年之後,應該可以排除絕大多數理論”。

王貽芳推測,如果AMS真的發現了暗物質,就意味着超出標準模型之外的新物理誕生,至於暗物質是否是以粒子的形式存在,這只是一種可能性。

由於國際空間站的退役時間從2024年延遲到2030年,AMS-02也將繼續工作到2030年。這也意味着,至少到2030年之前,丁肇中還無法退休。他的妻子蘇珊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丁現在常駐日內瓦的AMS辦公室,隔幾週迴一次MIT,從新冠大流行至今,他延續了每天和全球各地的同事在Zoom上持續數小時開會的習慣,以審查實驗的方方面面。“你不能想當然。十年沒出問題,不代表明天就不會出問題。”丁肇中接受齊格勒採訪時說。

“所以,現在每天你都在爲可能出現的問題做準備?”齊格勒問。

“是的。” 

記者:霍思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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