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拆遷所窩案：大肆斂財、違規補償，上級監管爲何失靈？

泗縣位於安徽省東北部，近幾年縣城建設高速發展，有不少老舊城區、棚戶區陸續搬遷改造。2022年，泗縣縣委在一次常規巡察中發現，動遷百姓當中風傳有些公職人員通過拆遷工作謀取私利。

縣委由此開展這一領域的專項巡察，巡察組走街串巷瞭解情況，不少動遷羣衆反映，泗縣房屋徵收管理服務中心拆遷事務六所的工作人員，在徵收工作中收錢索賄，動遷居民只要送錢就能獲得違規補償，甚至一些合法合規的安置條款，也需要通過送錢送禮才能得到落實。巡察組將蒐集到的線索移交給了泗縣紀委監委。

安徽泗縣紀委監委工作人員宋久華：整個泗縣紀委監委出動了一半的力量。越瞭解越感覺觸目驚心，最後我們泗縣紀委決定成立一個專案組。

隨着深挖徹查，一起典型的基層拆遷領域腐敗窩案浮出水面。拆遷事務六所的四名核心人員：所長王紅衛、副所長張松、副所長馬成齊、檔案管理員端曉偉都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查處。其中所長王紅衛情節最爲嚴重，從2016年擔任該所“一把手”以來，四年間他多次利用職務之便收受禮品禮金總額達260多萬元，涉及羣衆80多人。最終以受賄罪和貪污罪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6個月。

安徽省泗縣拆遷事務六所原所長王紅衛：在拆遷過程中，所長權力都是比較大的，有機會去自己搞一下違法亂紀的事情，沒有敬畏法律。

張松也是在2016年被任命爲拆遷六所副所長，擔任副所長四年間，他利用職務之便收受30餘位拆遷居民錢款財物共計百萬元。最終以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

馬成齊在拆遷六所一直從事政策法律諮詢服務相關工作，2019年他升任副所長後，利用職務之便爲人謀取利益，收取財物近50餘萬元，最終以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2年1個月。

安徽省泗縣拆遷事務六所原副所長馬成齊：我們這些人在拆遷當中沒有按照拆遷的方案、法律法規進行依法拆遷，藉着拆遷的牌子，給自己提供賺錢的平臺，造成在拆遷方面惡性循環的負面影響，心裏感到非常痛心非常後悔。

檔案管理員端曉偉是2017年大學畢業進入拆遷六所工作，短短几年也非法收受好處費19.4萬餘元，還利用職務便利僞造拆遷檔案，爲自己非法騙取一套價值31萬餘元的拆遷安置房，最終以貪污罪和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4年。

違規分戶、虛增面積……

貪腐方式五花八門

調查發現，一家基層拆遷所看似權力不大，但因爲權力範圍跟老百姓利益直接相關，所以變現空間着實不小。王紅衛及其下屬做權錢交易的手段五花八門，涉及拆遷工作方方面面，例如違規分戶就是其中典型的一種。專案組最初得以突破此案就是通過一張衛星航拍圖，發現了一起典型違規分戶的重要犯罪證據。

安徽泗縣紀委監委工作人員孫芹莉：當時的地塊航拍圖上，中間我們發現有一個66編號，我們再翻檔案的時候發現其中有一個66-1。我們就調查走訪了這個66-1和66之間的關係，發現其實都是劉某某家的同一處房。他應該是隻能分到一套房子，這樣多分的這一套房子就給我們國家的財政造成了一定的損失。

拆遷戶：在我們家講，你家這邊房子也是我負責的，他的意思就是要錢。給你拆三個小院子，都是獨家小院，你給他錢，他給你六套房子。

違規辦理更名，是他們用來牟利的另一個渠道。我國法律明確規定，居民在簽訂拆遷合同後不能直接進行過戶更名，需要取得拆遷安置房後辦理產權登記，取得房屋所有權後，才能轉讓過戶給其他人。一旦在拆遷檔案中隨意進行違規更名，將會給國家帶來不小的損失。但王紅衛等人爲了中飽私囊，自然不惜慷國家之慨，私下收了錢，就篡改檔案，隨意更名。

安徽省泗縣拆遷事務六所原副所長張松：更名是我和當時的同事一起進行了違規操作、違法操作。這樣就省了一個過戶的費用，可以逃避一些費用。

在房屋面積上做文章，是他們斂財的又一大手段。面對拆遷戶，他們常常暗示，如果給點好處，就能違規給拆遷房屋虛增面積，或者把違建算成合法面積。

一來二去，坊間早已四下傳開，在拆遷六所管轄範圍內，只要捨得送錢便能找到政策突破口將各家利益最大化。有養鴿子的拆遷戶給張松送了2.6萬元，張松直接給他家鴿棚的賠償標準升了級。

拆遷工程裏也有權錢交易的空間。住戶搬離後需要進行房屋拆除、殘值清理及外運，這個工程王紅衛每次都是包給送他錢的關係戶來做。

到了回遷分配安置房的環節，還有多種花樣。安置房有不同戶型和樓層，這在王紅衛等人看來也是可以變現的資源，誰肯“投入”，就能優先選房。

王紅衛不僅通過違規辦事來換取私利，甚至對於羣衆的合法權益和合理訴求也喫拿卡要，堪稱將手中權力用到了極致。曾經有急需用房的羣衆多次找他說明自己的困難和訴求，王紅衛卻依然置之不理，把安置房攥在手裏待價而沽。

拆遷六所上演的種種貪腐花樣，暴露出基層拆遷所還存在權力變現的灰色空間。如果相關工作人員私慾膨脹，尤其是如果“一把手”帶頭胡作非爲，就很容易導致權力濫用、滋生腐敗，甚至發展成爲嚴重的腐敗窩案。

安徽泗縣紀委常委、縣委巡察辦主任張傑：雖然說他是一個小小的所長，但是他可以決定你房子的面積和性質，可以決定你附屬物賠償多少，可以決定你補償資金的多少，可以決定你什麼時候選房，選什麼房，這樣的權力，對老百姓的影響是非常大的。

“一把手”帶頭貪污

引來“塌方式”腐敗

專案組調查發現，拆遷六所被查處的四個人違紀違法手段都近似，但貪腐過程中每個人的角色、心態卻各不相同。在四人中，“一把手”王紅衛對於拆遷六所的集體沉淪，無疑負有主要責任。他身爲所長卻帶頭以權謀私，發揮的是極其惡劣的“示範”作用。

王紅衛調查報告中有他多次違規收賄的詳細記錄，顯著特點是受賄筆數多，不論送錢送禮一律來者不拒。他會根據辦事大小來決定收錢的多少，金額從幾千塊到十來萬不等，其中一次性收受現金額度在10萬元以上的共計八筆，最多一筆收下了16.2萬元。除了收錢，受賄清單中也有大量菸酒茶等常規禮品，還有“半隻羊”“螃蟹”等土特產，有各種面值的購物卡，甚至還收過兩套運動裝，堪稱大小通喫。共計260餘萬元的受賄金額，每一筆都是王紅衛通過售賣自己手中權力換取的。

安徽省泗縣拆遷事務六所原所長王紅衛：一開始收還小心翼翼，後來看看沒出什麼事，加上找的人又多了，漸漸地膽子越來越大了，收得也越來越多了。

所謂上行下效，王紅衛作爲一把手帶頭突破政策違規違法，並明確顯示出不介意下屬也撈點好處，大家不妨相互包庇的態度，張松也就感到所裏不會有人監管，逐漸越來越肆無忌憚，開始到處收錢收禮。張松每次收了好處，還很“懂事”地拿出一部分“進貢”給王紅衛，幾年來分給王紅衛的贓款就有8萬元。

安徽省泗縣拆遷事務六所原副所長張松：他是單位一把手，分一點事情能進展得順利一些。和他關係就突破了簡單的工作上面的關係了，很多工作上面的事情都會以私交的形式去解決。

另一個副所長馬成齊，和張松的心態則有所不同。他之前在司法部門工作過，調到拆遷六所後一直負責法律上把關審覈等工作，起初還有較強的法律意識，並不想越界。

安徽省泗縣拆遷事務六所原副所長馬成齊：第一次給我5000塊錢的時候，我退掉了。當時我退錢的時候，那個人講你真憨，你們所長、辦事員都收錢，你作爲一個隊長給你錢你還不要。

馬成齊作爲拆遷六所法律審覈的關鍵一環，王紅衛爲了拉攏他也不斷主動“示恩”，向上級推薦把他提拔爲副所長，並表示將一些地塊交給他“獨立操作”。周圍一些人的不斷“勸說”，加上看到王紅衛、張松的各種物質享受，馬成齊心態開始慢慢失衡。

眼看全縣拆遷工作接近尾聲，即將退休的馬成齊最終沒能禁住誘惑突破了底線。到案發時，他累計非法獲利47.86萬元，其中分給王紅衛7萬元，分給檔案管理員端曉偉3萬元。

馬成齊在所裏的角色，本應是法律法規審覈的一道防線，卻最終淪爲王紅衛的利益共同體。而檔案管理員端曉偉的墮落之路，也和他有幾分類似。20多歲的端曉偉，走出大學校門踏入社會的第一站就是拆遷六所，現在回頭看，這是一個不幸的開端。

王紅衛之所以把端曉偉安排在檔案管理員的位置上，背後有自己的小算盤。王紅衛覺得，把剛出校門的新人放在這個崗位上，恩威並施，可以逐漸將他培植成“自己人”，達到控制這個崗位爲自己辦事的目的。王紅衛一方面用領導身份給端曉偉施加壓力，指示他違規操作，另一方面則用金錢引誘，通過小恩小惠拉他下水。時間長了，端曉偉也漸漸在利益誘惑面前敗下陣來。

安徽省泗縣拆遷事務六所原檔案管理員端曉偉：王紅衛跟我講過讓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就是，什麼都不用怕，給你你就拿着，沒事。當時就感覺他是所裏面老大，他說沒有事肯定就沒有事，就拿。他那句話讓我在後面收這些錢的時候膽子大了一點，沒有顧忌。

拆遷六所的腐敗窩案十分典型揭示出，如果一個單位的“一把手”目無法紀，濫權妄爲，會給整個單位的政治生態帶來多麼嚴重的污染；也再次提醒着對“一把手”進行有效監督的重要性和緊迫性。

拆遷所所長一手遮天

上級監管爲何失靈？

在拆遷六所管轄的地塊中，從丈量面積到決定補償方案、選房結算全流程，所裏都可以自己說了算，這並不是一個正常現象。按照規定，其中的多個流程都應經上級主管單位監督審覈，可在實際操作中，監管制度卻並沒有被嚴格執行。

調查發現，王紅衛之所以能在拆遷六所一手遮天，房屋徵收管理中心作爲上級單位也難辭其咎。該單位在近年來的一些地塊拆遷中，基本棄守了應有的監督審覈職責，而這背後有着深層次原因。

安徽泗縣房屋徵收管理服務中心副主任郭旭峯：我們在任用王紅衛的時候，他的工作能力還是突出的。打個比方來講，一個學生在上課的時候可能每次都考的分數很高，我們有可能就會認爲他的成績很好，很優秀，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可能在學校考試已經作弊了。

王紅衛由於肆意拿國家資源違規做交易，拆遷速度起初在泗縣幾個所當中快到反常。上級單位對這種反常並非沒有感覺，卻聽之任之。

安徽泗縣房屋徵收管理服務中心副主任郭旭峯：我們中心監管也是不到位的，只是注重我們拆遷的速度問題，在制度約束、制度的健全完善上面，可能也存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情況。

通過違規手段追求拆遷速度，短期看似效果不錯，但其實帶來的危害卻是長遠的，甚至還會蔓延擴散。縣紀委監委在巡查中發現這一問題後，立即對泗縣房屋徵收管理服務中心黨組成員進行了約談，明確指出該單位及相關個人在制度上、管理上、政績觀上存在的多方面問題，要求深刻反思、認真整改。

安徽泗縣紀委常委、縣委巡察辦主任張傑：如果基層都用濫用權力這種方式來推動工作，那造成的危害是不可估量的。

這種危害，在拆遷六所後期負責的地塊中已經反映了出來。由於在之前地塊的肆意妄爲，羣衆中風傳老實人會喫虧，拆遷工作逐漸變得越來越難，部分拆遷戶訴求越來越高，惡性循環開始顯現。

針對發現的問題，泗縣紀委監委也向房屋徵收管理中心、縣財政局、審計局共發出四份紀檢監察建議書，督促相關部門切實完善制度、加強監管；對該窩案的查處情況在全縣幹部羣衆中公佈宣傳，推動徵地拆遷領域的歪風邪氣得到糾正。同時，縣紀委監委也多措並舉，不斷加強對羣衆身邊的腐敗問題的監督力度，創新監督方式，拓寬監督渠道。

安徽泗縣紀委常委、縣委巡察辦主任張傑：我們把王紅衛這個窩案徹查到底，一方面是爲了回應社會的關切，一方面也是爲了還老百姓一個公平正義，同時也是爲了警示所有的部門，所有的公職人員，都能夠嚴格依法依規來辦事，不能鑽一些制度的漏洞，更不能利用手中的權力以權謀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