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田地,植被;地雷,槍械,工事……洪水衝開一切,向第聶伯河下游的黑海入海口奔去。成千上萬說烏克蘭語或俄語的災民爬上自家屋頂,看着植物、動物和遇難者的屍體漂浮而過。槍聲接連響起,炮聲在千里澤國迴盪,救援者不得不停住小舟,不敢貿然向前。

當地時間2023年6月6日凌晨,烏克蘭南部赫爾松州俄羅斯佔領區內的卡霍夫卡大壩突發決口,約180億立方米庫容從第聶伯河水庫向下遊的歷史名城赫爾松及兩岸近百個村鎮衝去。俄烏雙方互相指責對方是罪魁禍首,造成自己控制區內上萬平民受災,還通過持續攻擊阻止軍隊救援。

一週過去,洪水緩緩退去,但更嚴峻的問題纔剛剛浮現:被洪水衝向各處的地雷如何清理?兩岸超過3萬名流離失所的居民如何安置?他們成爲危房的住所何時能得到重建?誰又能修復被炸燬的大壩,以維繫“歐洲糧倉”的供水和歐洲最大核電站的冷卻池?

“理論上說,通過傾倒石塊和混凝土塊堵塞決口,然後修復大壩,前後工期或許只需要1個月。”國際知名水利工程專家、昆士蘭大學土木工程學院教授休伯特·香頌對《中國新聞週刊》說,越快修復大壩,這一災難事件造成的長期影響就會越小,但問題是,現在影響大壩修復的並不是工程因素。“只有在安全作業的環境下,(修復)纔可能及時動工。”

被放大的悲劇

長約3公里的卡霍夫卡大壩橫跨第聶伯河,背後是巨大的水庫,前方是赫爾松州一望無際的沃野。上世紀50年代,戰後復甦中的蘇聯,爲了灌溉被譽爲“歐洲糧倉”的烏克蘭南部良田,在第聶伯河上修建了六座梯級水庫,卡霍夫卡大壩及水電站是最下游的水利樞紐。

2022年2月俄軍發動“特別軍事行動”之後不到一週,卡霍夫卡大壩、水電站及因水電站而興建的新卡霍夫卡市,就完全被俄軍控制。一年多以來,這似乎並未影響大壩的正常運轉。春末時節,這裏的蓄水按慣例達到一年中的最高值。這意味着,大壩庫容已接近180億立方米的極值。

按照國際標準,庫容超過10億立方米即屬於超大型水庫。西方媒體多將該大壩的庫容和西半球最大的鹹水湖美國大鹽湖相比。而如果用西湖進行對比,卡霍夫卡大壩的庫容量約相當於1200個西湖。按西湖風景名勝區管委會數據,西湖庫容量約爲1400萬立方米。

6月5日,大壩泄洪道上的一條走廊垮塌。6月6日凌晨2時50分左右,大壩壩體大範圍坍塌,洪水決堤而下,水庫水位以每小時5釐米的速度下降。根據新卡霍夫卡佔領當局的消息,直到當天下午,大壩壩體仍在不斷坍塌,決口也越來越大。

去年9月烏軍南線反攻後,俄烏雙方沿着寬約2至3公里的第聶伯河對峙。洪水過境的24小時內,這條“前線”變成寬達80公里的汪洋。第聶伯河左岸的俄佔赫爾松當局表示,控制區內80個定居點、約2.2萬人受災;右岸,烏克蘭內政部顧問格拉申科表示,約1.6萬居民受到洪水的直接影響。

在下游的最大城市赫爾松,市中心的環形道路早被積水淹沒,當地民衆搭乘形形色色的小艇和漁船,各自摸索着航向。一些居民不願撤出,躲藏在高樓裏。他們不知道需要帶哪些東西離開,一天後到達的國際記者們拍到了狗、貓乃至山羊,拍到主人如何徒勞地用食物誘導大型動物登上救援船隻。

休伯特·香頌指出,卡霍夫卡大壩的特徵是“不高”。“如果是100米、150米高的水庫潰壩,洪水的速度會非常快;而卡霍夫卡大壩的高度僅有20米到30米,這意味着下游有更長的避險時間,造成的人員傷亡或能減輕。”然而,混亂的戰時疏散放大了悲劇。

赫爾松附近的一座城鎮,在水中疏散的人羣遭到炮擊,多名人道志願者和急救工作者受傷。另一位人道工作者說,當他們避開戰火和浮出水面的地雷,到達一個靠近前線的救援點時,原本收到的20個GPS座標都“已經到了水下”。

如何炸燬一座大壩?

大壩決口的影像資料剛剛傳出,水利工程專家們就斷言這是人爲事件。香頌說,這些影像明確顯示出壩體結構的混凝土核心層受到損壞,這意味着“不可能是自然事件”,但僅就現有證據,還難以判斷這是何種攻擊或爆破。

塔斯社報道的俄方說法是:大壩在烏軍炮擊中被毀,大壩上的閘閥因炮擊倒塌,引發決口。俄羅斯官員進一步表示,烏軍使用的可能是美製多管火箭炮,這是一次蓄意破壞和“恐怖襲擊”。

另一邊,烏克蘭軍方稱,大壩和水電站系俄羅斯佔領當局從內部炸燬,烏總統澤連斯基說這是“俄羅斯恐怖分子”的錯,他們“必須被驅逐出烏克蘭的每一個角落”。與此有關的一個細節是:大壩決口前17.5米的最高水位比近年豐水期的平均最高水位高出1米,決口前周圍村鎮的水患也比往年嚴重,“有時一天漲水30釐米”。英國《衛報》稱“這可能表明一定程度的預謀”。

歐盟、北約及其成員國紛紛譴責俄羅斯“襲擊”。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表示,對此感到震驚,“破壞民用基礎設施顯然屬於戰爭罪,我們將追究俄羅斯及其代理人的責任”。德國總理朔爾茨則表示,大壩被毀標誌着戰爭的“新維度”。

去年7月,烏軍開始策劃南線大反攻,多次組織進攻試圖奪回大壩及新卡霍夫卡市。自此開始,俄烏雙方不斷指責對方意圖破壞大壩。11月,俄軍從赫爾松州第聶伯河右岸撤軍時,稱原因是烏軍可能攻擊大壩,從而造成洪水氾濫和平民死傷,並威脅兩岸俄軍安全。在此之前,俄佔赫爾松當局已經以大壩可能遭到攻擊爲由,於10月開始撤離第聶伯河右岸居民超過11萬人。烏方則指責俄方已經在大壩內放置了炸藥,隨時準備破壞。

多位資深人道工作者對《中國新聞週刊》介紹,二戰期間,一些國家採取炸燬大壩的方式阻止敵軍前進。但隨着技術革新,戰後新建的大壩已很難被一般的外部炮擊或普通劑量的炸藥爆破摧毀。近年來,多國國內武裝衝突中都出現過武裝團體或恐怖組織試圖炸壩的事件,但並無成功的案例。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發生在南斯拉夫內戰期間。一支軍隊於1991年佔領克羅地亞的佩魯卡湖大壩,將水庫保持在最高水位,在泄洪道及廊道內均安裝了炸藥,並將泄洪道關閉,以預備爆破。1992年,聯合國維和部隊控制了大壩,立刻降低水位,並將閘門固定在打開的位置。次年,前述武裝團體再次佔領大壩並用約20噸炸藥實施爆破,但因水位已降低了5米,且敞開的泄洪道分散了水流和爆炸壓力,大壩並未決口,且很快得到修復。

“換言之,卡霍夫卡大壩被炸燬,很可能是蓄意攻擊或破壞,而非附帶傷害。”前述人道工作者表示。而俄羅斯、烏克蘭都是“日內瓦四公約”的締約國,都應在武裝衝突中遵守不將卡霍夫卡大壩作爲軍事目標的“區分原則”。1949年8月簽訂、1950年10月生效的日內瓦四公約,包括《改善戰地武裝部隊傷者病者境遇之日內瓦公約》《改善海上武裝部隊傷者病者及遇船難者境遇之日內瓦公約》《關於戰俘待遇之日內瓦公約》《關於戰時保護平民之日內瓦公約》。該公約被認爲是國際主義人道法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約束戰爭和衝突狀態下敵對雙方行爲規則的權威法律文件,目前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已加入。公約中規定,大壩等關鍵基礎設施,即使被視爲軍事目標,也不得攻擊,因爲“攻擊可能導致釋放危險力量及隨之而來的平民人口嚴重損失”。

即使將大壩作爲攻擊或破壞的目標,如果交戰各方遵守人道法規則,災難也不那麼容易發生。攻擊一方需要評估附帶傷害的後果,如選擇不在豐水期攻擊大壩,或僅對其結構進行“有限破壞”。在打擊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的戰爭中,相關指揮官在奪回被“伊斯蘭國”佔據的煉油廠前,就徵求了煉油廠工程師的意見,以避免過度破壞該設施,使其在戰後也能較快得到修復。

此外,在情況允許的情況下,進攻方應當就重大基礎設施攻擊事件,向敵區平民發出適當預警,而非“突然襲擊”。防禦方則應有防禦和應急計劃,以防控制區內的基礎設施遭到破壞,以備及時疏散居民……

在卡霍夫卡災難中,這些人道規則均不見蹤跡。相反,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和克里姆林宮發言人佩斯科夫,都指責對方在己方疏散平民時持續發起遠程攻擊,殺傷人道工作者和急救人員。如今,人們最擔心的是:從事大壩維修的工程師和工人應被視爲人道工作者加以尊重,但他們真的能得到安全保證,儘早開展大壩決口的調查和搶修工作嗎?

下一個卡霍夫卡大壩在哪裏?

香頌指出,如果不能及時修復大壩,卡霍夫卡災難將造成長期影響。首先是供水危機。從水庫體量看,大壩被毀可能導致烏克蘭南部赫爾松、扎波羅熱等州及克里米亞未來6至12個月的供水面臨困難。2014年克里米亞“加入俄羅斯”後,烏克蘭政府曾通過封鎖第聶伯河通往北克里米亞運河的水源,切斷了克里米亞半島居民90%的供水。克里米亞當局後來表示,這次封鎖造成該地區超過 1500 億盧布的經濟損失。

其次是電力危機。烏克蘭國家廣播公司稱,除大壩主體外,卡霍夫卡水電站“由於機艙從內部爆炸”而完全被毀,無法修復。更重要的是,水位降低也將影響歐洲最大核電站扎波羅熱核電站的運轉。

扎波羅熱核電站在卡霍夫卡大壩上游約200公里處。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及核電站方面均指出,大壩決堤不會立刻影響核電站的冷卻供水,因爲核電站自己擁有一個直徑兩三公里的冷卻池,近期處於滿水狀態。但是,隨着時間推移,冷卻池的水不斷蒸發,如果不能補足原本應從上游水庫獲取的供水,在“滿足幾個月的需求”之後,渦輪機和發電廠都將無法運行。

最後,目前各方尚難評估大壩被毀對生態環境的影響。烏克蘭總統辦公室主任葉爾馬克籠統地表示,這是“幾十年來世界上最大的人爲災難,將在未來幾年對數十萬人的生活產生負面影響”。具體而言,烏克蘭南部大部分地區的河道水位降低,將破壞這一“歐洲糧倉”地帶的農業灌溉,約2萬公頃菜地將暫時荒廢;多座國家公園可能因地質變化而“消失”;洪水還會將戰場和礦區的危化品散佈到廣闊的農田和黑海中。

對水資源及其附帶資源的破壞,在烏克蘭危機的早期就已出現。早在2014年的頓巴斯戰爭中,交戰各方在煤炭和鋼鐵產區頻繁交火,導致礦區和重工業的環保設施完全癱瘓,有害廢水肆意橫流。聯合國估算,僅頓巴斯地區第一年戰爭造成的環境修復成本,就高達3000萬美元。

德國萊布尼茨淡水生態和內陸漁業研究所水資源專家奧列克桑德拉·舒米洛娃今年5月在《自然》雜誌上發表論文,分析了2022年2月危機升級後烏克蘭水環境遭到的破壞。除了警告卡霍夫卡大壩可能遭襲決口外,論文指出,衝突各方行動已導致水環境遭受60餘次破壞。第聶伯河支流因爲化肥廠遇襲遭到污染,大量魚類死亡;因污水處理廠大多停止運轉、地下水系統遭到破壞,頓巴斯地區的井水鹽分含量普遍上升20%到70%,“兒童死於水污染引發的疾病的概率已經高於直接死於衝突”。

21世紀的戰爭,爲何卻顯得更加殘酷和不人道?一位權威人道主義機構的高級官員說,一方面,全球城市化率不斷提高,到2050年預計達到65%,這也意味着威脅大壩、水電站、污水處理廠、核電站等服務於城市的大型基礎設施的情況,在武裝衝突中越來越多;另一方面,國際社會對基礎設施遇襲逐漸感到“麻木”,“讓我擔憂的是,人們談論可持續發展,卻不去研判戰爭對可持續發展構成的風險”。

紐約城市學院教授布魯斯克·羅寧則指出,雖然精確制導武器的發明看似降低了“附帶損害”,但現代戰爭更重要的變化,是將“軍事優勢”從“削弱敵軍作戰能力”延伸到削弱對方領導力、打擊對方社會意志、將敵方變爲“失敗國家”等更多維度。對基礎設施的無差別攻擊,由此在軍事決策者間獲得了一種全新的“正當性”。

1999年,北約空襲南聯盟首都貝爾格萊德,美軍中將肖特宣稱:“我覺得襲擊的第一個晚上,所有電力、供水都應當被切斷,這樣,民衆纔會問:‘我們爲什麼要這樣(和北約對抗)?’”整輪空襲中,802個指定目標只有40%是軍事設施,其餘都是基礎設施。同樣,海灣戰爭期間,美軍摧毀了伊拉克大部分污水處理廠,僅僅是水污染引發的疾病導致的平民死亡,就超過10萬例。

拜登政府時期,美國軍方進一步提出“綜合威懾”戰略,2022年以來的俄烏衝突,則被視爲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綜合戰爭”。前述人道官員坦言,實踐中,越來越多的衝突方官員會以“軍事必要”爲攻擊基礎設施辯護,且他們口中的“軍事必要”不再是一戰一役的輸贏,而是雙方綜合能力的對抗。

與此同時,囿於人道工作的中立、守密性質,知曉內情的人道工作者無法公開揭露攻擊或破壞事件的真相,戰後也不能將相關證據提交司法機構,否則“下一次就很難展開工作”。這固然保證了人道組織可以穿越火線進行救援,但也意味着衝突各方都清楚有些事“可能永遠不會被追責”。“這是一個困境,但現實中沒有什麼非黑即白的事情。”

如今,國際社會更擔心的是,哪裏會成爲下一個卡霍夫卡大壩?如果扎波羅熱核電站成爲“不對稱攻擊”的下一個目標,其造成的自然環境災難將是更長期且不可逆的。卡霍夫卡大壩決口後,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幹事格羅西馬上呼籲,衝突各方一定不要破壞核電站的冷卻池。

今年3月底,在國際原子能機構和國際社會的反覆努力下,俄烏終於在扎波羅熱核電站安全問題談判上有所突破,即雙方先“達成一項基本原則”: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襲擊核電站,而且也不能從核電站區域對外發動襲擊。然而,隨着烏軍新一輪反攻週期到來,此類“邊打邊談”進程5月以來均陷入停滯。

對此,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總幹事科爾圖諾夫近日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曾多次呼籲,俄烏雙方應保持“邊打邊談”,就不攻擊民用目標、不攻擊能源設施、促進平民撤離等具體戰爭規則問題達成協議,爲今後的衝突設置“底線”。

一些人道專家建議,具體而言,衝突各相關方之間可以先搭建有效的信息平臺,用於傳達有關基礎設施攻擊或自然災害的預警,分享人道主義救援識別信息,協調脫離交戰地區的戰爭遺留爆炸物清理工作等。

此外,即使俄烏雙方不能就“底線”達成一致,也應在軍事行動中遵循“勇敢剋制”原則,即接受己方部隊一定程度的傷亡,以減輕軍事行動對平民的傷害。在去年2月開始“特別軍事行動”之初,俄羅斯總統普京曾多次表達過這一觀點。但隨着戰事的持續拉鋸,違反這種原則的軍事行動可能會出現上升態勢。 

記者: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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