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即位的第一年,神龍現世。

七月二十九日,嘉興的入海口有兩條巨龍來襲,赤龍在前,青龍在後,渾身鱗甲冒火,瞬間傾覆房屋百餘間,傷一人。兩個月不到,又有火龍在夜晚逞兇。

這兩次龍的目擊事件僅僅只是宣告了一個開始。

康熙七年七月,咸寧大雨,有龍盤旋在縣署前,等到雨停之後,龍不能乘水而起,擱淺在地,有市民用繩套住龍頸,在街市巡遊。十年之後,咸寧的大墓山再次有龍現身,被人發現了龍頭和龍角,過了幾日,一隻渾身亮閃閃的巨龍在白晝飛騰,穿越山嶺,帶起的水流又是損壞民房無數。

康熙六十年,金壇學宮前有一隻龍盤旋,發出陣陣的腥臭味,人們在焚香禱告之後,它才騰空而去……

根據《清史稿》的記載,康熙一朝,龍就現身了24次。如果從順治六年(1649)算到光緒二十一年(1895),短短246年間,就有84次“龍見”。

【宋】陳容:《雲龍圖》。圖源:網絡

作爲一種沒有被證實存在過的生物,龍的身影卻出現在華夏大地的各個角落,在幾千年的歷史變遷之中從來不曾缺席。這是中國文化獨有的現象。

對於清朝“龍見”的諸多現象,今人可以給出非常科學的解釋,比如龍捲風、洪水、彩虹等等。但對於古人來說,那是一種真真切切存在的生物。它是引導人上天的乘具、帝王的象徵、帶來風調雨順的神獸……

或許,重要的不是龍是什麼,而是人們認爲龍是什麼。

01

《說文解字》雲:“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這是古人對龍的定義。

近代以來,關於龍究竟是什麼的問題,中國的龍學家也提出了諸多看法,大致可分爲兩類:一類認爲龍是幾種動物的組合,很多蜿蜒條狀的動物都被拿來當作龍的原型,比如鱷魚、蜥蜴;另一類認爲最初的龍來自於自然現象,奇形怪狀的雲朵,耀眼的閃電,抑或是彩虹。

最有影響力的是聞一多的蛇圖騰說:遠古時代,一支以蛇爲圖騰的華夏先民,不斷戰勝其它部族,合併了其它的圖騰,而蛇也逐漸有了馬的頭、鹿的角、狗的爪、魚的鱗等特徵,這就形成了我們常說的龍。

我們不妨回到歷史與神話交雜的上古時代,看看龍最早的樣子。

古史裏的神話傳說並非信史,但其背後是華夏民族走向文明的隱祕路程。比如三皇五帝的傳說,神農氏是開創農業之先民的縮影;伏羲教民結網捕魚獵獸,反映了一個以狩獵採集爲生的氏族社會;五帝代表了部落軍事聯盟的時代。

而這些華夏始祖大多都與龍有關係。

《左傳》雲:“太昊(伏羲)氏,以龍紀官,故爲龍師而龍名。”伏羲一族不僅以龍命官,而且分支部落也以龍爲名,傳說中就有飛龍氏、潛龍氏、居龍氏、降龍氏、土龍氏、水龍氏、青龍氏、赤龍氏、白龍氏、黑龍氏及黃龍氏。

《三皇本紀》雲:“炎帝神農氏,姜姓,母曰女登,有蟜氏女,少典之妃,感神龍而生炎帝。”部族的女性,受到神龍的感觸,從而孕育出炎帝。

黃帝“生而能言,龍顏”,“黃帝將亡,則黃龍墜”。黃帝曾經調令應龍(即有翼的龍)一支與蚩尤作戰,並殺了蚩尤。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在傳說中,龍主宰了神州大地。無論是中原的華夏集團,南邊的苗蠻集團,還是東邊的東夷集團,對龍圖騰的崇拜是一致的。

在考古遺存中,更是遍佈龍的影子。在內蒙古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紅山文化遺址中,發現了一件大型玉龍,身軀呈蛇狀,呈“C”形,而頭部則類似於豬首。山西襄汾陶寺龍山文化墓地出土了一件彩繪陶盤,其上有蟠龍,形如鱔魚,身軀有鱗。這些形象是對真實動物形狀的摹寫和排列組合,其中包括魚、蛇、豬、虎、鱷等等。

早期“龍”的形象。圖源:王小盾《龍的實質與龍文化的起源》

這些紋像雖具有“龍形”,但又各不相同,有些學者徑直將其稱之爲“龍”,這一做法自然不合適。張光直先生就打趣道:“凡與真實動物對不上,又不能用其他神獸(如饕餮、肥遺和夔等)名稱來稱呼的動物,便是龍了。”

這些形狀不一的紋像,都有其專屬的文化系統。正如在當時廣袤的中華大地,分佈着許許多多異質的文化,它們相互激盪、碰撞、融合,最後形成了一個大的傳統。在這個過程中,各個部落的圖騰交融在一起,使龍的樣貌越來越複雜,其形體也越發規範化。

到了商周時期,中國社會進入鼎盛的青銅時代。那些象徵着權力的青銅重器上,龍紋頻頻出現,有蛇形龍,有鱷形龍,雖然種類多樣,但是已經開始背離真實動物的體態。李澤厚先生在論及青銅器上的動物紋飾時說:“它們完全是變形了的、風格化了的、幻想的、可怖的動物形象。”

隨着華夏民族從矇昧走向文明,從分散走向統一,龍的形象也變得越發藝術化。

春秋時期,史官蔡墨對魏獻子講了一則故事:上古時代,有豢養龍的專業人員。夏朝國君孔甲有雌雄兩條龍,卻不會餵養,於是找到一個叫劉累的人來養龍。劉累並不能勝任,還把雌龍養死了,於是把死龍煮熟做給孔甲喫。故事裏的龍分雌雄、能馴養、可食用的特點,極有可能指的是鱷魚。

隨後,魏獻子問,爲何今天見不到龍了。蔡墨自然解釋不出來,於是雲裏霧裏扯到了陰陽五行,說是“水官廢棄”,所以“龍不生得”。

當時,人們對於現實生活出現的龍反應平平,甚至覺得可以喫龍肉,但是對於龍的形象已經非常模糊了。到了西漢,司馬遷在講述同一事件時說:“帝孔甲,淫德好神,神瀆,二龍去之。”龍知曉孔甲的失德,於是主動離開了他。

此時的龍,已然是一個具有靈性的生物了。

02

那麼,作爲一種有靈性的生物,龍的作用是什麼呢?

太史公說:“天用莫如龍,地用莫如馬。”最早,龍算是一個溝通天上、地下和人間的使者。

《山海經》裏的龍,是神的交通工具:“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兩龍”,“南方祝融,獸麪人身,乘兩龍”。

《大戴禮記》裏記載,黃帝“乘龍扆雲”;顓頊“乘龍而至四海”;帝嚳“春夏乘龍,秋冬乘馬”,這裏龍又是帝王的乘具。

這些都說明,龍是一種通靈祥瑞之物,爲神王的專屬座駕,有着深深的權力烙印。

戰國時期,在巫覡文化盛行的楚國,誕生了像屈原這樣偉大的詩人,他那支的浪漫主義的筆下,勾勒了一幅幅神人乘龍遨遊天際的畫面,如“乘龍兮轔轔,高馳兮沖天”(《九歌·大司命》),“駕八龍之蜿蜿兮,載雲旗之委蛇”(《遠遊》),“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九歌·湘君》)。

宋人的《九歌》圖卷,龍拉着乘輿。圖源:網絡

作爲通天的使者,龍不可能永遠爲神靈、聖王服務,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對龍的使用,不可避免地擴散到社會的各個方面。在出土的畫像石、畫像磚以及帛畫中,常常出現墓主人乘龍或者由龍引導昇天的場景。1973年,湖南長沙子彈庫戰國楚墓出土了一幅帛畫——人物馭龍圖。男子高冠寬服,手持佩劍,馭龍而行。長長的龍身,化作一個舟船的形狀,龍首昂揚,作飛昇態。可見,貴族也獲得了乘龍的駕照。

戰國長沙楚墓出土的《人物馭龍圖》。圖源:網絡

在那些陰暗森冷的墓中,龍還有另外一個作用:驅邪除魔。不過,這類的龍主要指的是青龍。《禮記》寫道:“前朱雀而玄武,左青龍而白虎。”在戰國時期,”四神“的概念就已經出現,並且是兇猛的象徵。青龍大都位於墓室的內壁、墓道入口的兩側、墓門外兩側等位置上,頭朝外,猶如一個威嚴的衛士。

到了漢代,四神成了鎮守一方的神獸。《淮南子》載“東方木也,……其獸蒼龍”,“南方火也,……其獸朱雀”,“中央土也,……其獸黃龍”,“西方金也,……其獸白虎”,“北方水也 ,……其獸玄武”。

作爲祥瑞之獸的龍,逐漸和陰陽家的“五德終始說”聯繫在一起,用來昭示吉凶。

漢文帝時期,有一位魯人公孫臣給朝廷上書稱,漢朝如今是土德旺盛之期,陛下要做的就是改正朔,易服色。當時,丞相張蒼認爲漢得水德。於是漢文帝下詔把此議交給張蒼審鑑,張蒼認爲並非這樣,把這件事扔在了一邊。

巧合的事情發生了。三年之後,有“黃龍”顯身於天水郡的成紀縣。漢文帝聽聞之後,下令任公孫臣爲博士,讓他草擬曆法制度,將張蒼甩在一旁。沒過多久,張蒼便稱病退出朝堂。

黃龍現身的背後,本質上是一場政治博弈,是漢文帝所代表的皇權與張蒼所代表的相權之間的鬥爭。這說明,龍崇拜已經融入漢代崇尚祥瑞、迷信讖緯的社會氛圍,成爲漢代政治秩序的一部分。

這種現象也引發了一些知識分子的異議。學者王充直接將龍的神性給抹去:“在淵水之中,則魚鱉之類。”既然龍爲魚鱉之類,還有什麼必要上天呢?王充還說:“天地之性,人爲貴,則龍賤矣。貴者不神,賤者反神乎?”

只不過,這種聲音太過微弱,無法阻止龍走向神壇。

03

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帝國時代到來。

龍本身所具有的意義逐漸被帝王獨佔,成爲皇室專用的奴僕。然而,上至官僚、下至百姓從來沒有放棄對龍紋的追逐,帝王想將龍壟斷,卻發現根本辦不到。

秦始皇36年,一天晚上,使者路過華陰,忽然有人拿着一塊玉璧把他攔了下來並且說:“幫我把這塊玉璧送給滈池君(水神)”,後來又說了一句,“今年祖龍死。”使者非常奇怪,於是問那人原因,卻發現人不見了,只留下了玉璧。使者將這件事告訴了秦始皇,並把玉璧也呈交上去。秦始皇沉默良久,說道“山鬼不過只能知道一年的事。”

退朝之後,秦始皇又自我辯解道:“祖龍者,人之先也。”言下之意祖龍並非指的是秦始皇。可是,當他將玉璧交給御府查看的時候,卻發現這正是他二十八年渡江所沉的玉璧。

嬴政自稱“始皇”,而人們便以“祖龍”比之,說明時人便已經將帝王和龍聯繫在一起了。

到了漢代,帝王自覺地利用龍的地位以樹立權威,每一代帝王都說是龍的化身。出身低微的劉邦爲了獲得統治的合法性,於是編造了一段傳奇的經歷。劉邦的母親在湖邊休息,夢裏遇見了神仙,這時雷電大作,劉邦的父親前去查看,只見蛟龍伏在劉母身上。不久之後,劉母就懷了劉邦。

後來,薄姬也是“夢蒼龍居吾腹”,於是生下了代王,也就是後來的漢文帝。

自西漢以後,皇帝成了“真龍天子”,挾龍威以自重來統治百姓。一切衣着紋樣,宮殿裝飾,車輿儀仗都是以龍紋爲主,以示尊貴。然而,帝王絕沒有崇拜龍的意思,而是把其作爲役使的工具。

龍,作爲一個悲催的打工人,在皇宮之中身兼多職。它出現在龍柱、龍牀、龍椅等物件之上,威嚴地向外瞪去,但其龍頭要溫順地接受帝王的撫摸。爲了顯示皇家氣派,它出現在皇帝車隊的儀仗中,警示衆人迴避。不僅如此,它還得幹一些扛鼎、抬柱、守門、鎮梁的雜活,裝飾一下牀單、錦被、茶壺、果盤、文房用具等生活用具。

即便如此,帝王絲毫不肯放鬆對龍紋的管制。

唐宋時期,除了帝王用龍以外,公侯可以穿龍服。爲了與臣子有所區別,皇帝就只能在袞服上增添各種金絲銀線。然而,皇帝的袞服看起來威風,實則太過累贅,穿戴非常麻煩,可是一旦減少那些華麗的紋飾,就和公侯穿的一樣了,最後只能繼續增添紋飾。

元代的忽必烈想出了一個辦法,乾脆禁止百官及民間使用龍紋。不過,民間自有辦法對付,上面規定龍爲五爪雙角,那民間就少一隻爪,或者少一個角。大德元年(1297),不花帖木兒奏稱:“街市賣的緞子似上位穿的御用大龍,則少一個爪兒,四個爪兒的織着賣有。”暗都刺右丞卻不以爲然地說:“胸背龍兒的緞子織呵,不礙事,教織着。”

這似乎成了一個規律:皇帝越禁止,龍紋就越稀有,人們對龍紋的佔有慾就越高,就越是要逾制將龍袍加身,龍紋也就越來越氾濫。

明永樂之後,宦官得到皇帝重用,於是得賜蟒服。蟒紋,指的是少一爪的龍紋,其形象幾乎與龍沒有區別。嘉靖元年(1521),明世宗在登極詔中說:“近來冒濫玉帶,蟒龍、飛魚、鬥牛服色,皆庶官雜流並各處將領夤緣奏乞,今俱不許。”這說明,寵臣向皇帝討要蟒服已成爲一種時尚。

明代帝王的龍袍。圖源:網絡

皇帝的親近穿上了蟒服,文武百官就會想穿,文武百官穿上了蟒服,富商地主就會想穿,富商地主穿上了蟒服,民間也會開始流行。皇帝的禁令猶如一紙廢文。

清朝則更爲寬鬆了。皇帝的龍袍最爲奢華,其下如皇子、親王以及一至七品官皆有蟒袍,服制的規格越來越低。這樣一來,上上下下都能過一把龍癮。

康熙朝服上的龍紋十分華麗。圖源:網絡

04

在古代,龍只要一出現,便與神聖、權力聯繫在一起。但是,龐大的龍家族之中有一個異類:龍王。

一直以來,龍都是與水密切相關的。《易·繫辭》有“雲從龍”,“召雲者龍”的說法,龍的飛昇與潛伏關乎雨水的豐歉。

《山海經·大荒東經》載:“大荒東北隅,中有山,名曰兇犁土丘,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夸父,不得覆上。故下數旱,旱而爲應龍之狀,乃得大雨。”大意爲:應龍殺了蚩尤和夸父,不能回到天界,所以下界多次發生旱災。每當下界大旱時,人們便模仿應龍的樣子祈雨,天上就會降雨。不過,這時的祈雨儀式更像是巫術,龍王也並未出現。

佛教傳入中國之後,佛典中的龍王進入中土。他們大多慈悲向善,且擁有一定的財富和地位。《佛說衆許摩訶帝經》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一天,世尊離開菩提樹,前往母唧鱗那龍王宮,並在宮院一棵樹下入禪。不巧正趕上這裏七日七夜暴雨不止,母唧鱗那龍王爲了保護佛身不受風雨浸溼、不受蚊蠅叮咬,“自身纏繞七匝卯首上覆,如傘蓋相,經七晝夜不動不搖”。

於是乎,中國成雲致雨的龍,和佛典中的龍王結合在一起,成了一個新興的神祗。它呼風喚雨,隨手一揮便可讓百姓風調雨順;它掌管一方水域,擁有無數財富,都藏在龍王宮中;它龍首人身,非常人性化。宋朝人趙彥衛說:“古祭水神曰河伯。自釋(釋迦牟尼)氏書入,中土有龍王之說,而河伯無聞矣。”

自佛教興盛以來,凡是瀕臨江河湖海的地域往往會有供奉龍王的廟宇,各種民俗節日也都有舞龍的節目,就這個意義而言,龍王已然是民間文化的一個標誌。

不過,中國的龍王全然沒有了高高在上的感覺,既不可怖,也不吉祥,在小說筆記之中常常扮演反派或是滑稽的角色。

比如《西遊記》中的東海龍王,就十分懦弱無能。孫悟空前去龍宮索取兵器,龍王不好推辭,將珍貴的兵器如數奉上。孫悟空在龍宮舞槍弄棒,說這個“不趁手”,又說那個“輕!輕!輕”,龍王卻只能一直陪笑,一口一個“上仙”,卑微到了極點。等到悟空取得如意金箍棒,“你看他弄神通,丟開解數,打轉水晶宮裏,唬得老龍王膽戰心驚”。

孫悟空大鬧龍宮。圖源:影視劇照

《封神演義》中的龍王更是窩囊至極。哪吒打死了東海龍王敖光的三太子之後,在南天門與其相遇,“敖光扭頸回頭看時,認得是哪吒,不覺勃然大怒,況又被他打倒,用腳踏住,掙扎不得,乃大罵”,哪吒根本不把龍王放在眼裏,“恨不得就要一圈打死他”,罵他是“老泥鰍”、“老蠢才”,還將他的朝服扯到一邊,用手生抓下四五十片鱗甲,敖光疼痛難忍,只能大叫“饒命”。

有一句話說的特別好:中國不養無用的神。百姓給龍王修廟、年年祭拜,但是旱澇災害時有發生,很容易讓人產生龍王無用的感覺。於是,人們很容易將龍王作爲出氣筒,發泄自己的不滿與怨恨。而龍王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昏庸無能的皇帝。他們雖貴爲“真龍天子”,卻還不是懦弱無能、貪生怕死,把天下搞得一塌糊塗。

人們痛罵龍王,何嘗不是在罵高高在上的皇帝。

05

明末清初,大量的傳教士進入中國,歐洲人見到了龍——這個不存在於現實的生物。他們在既有的詞彙中找到了“dragon”這個單詞用來翻譯,在西方的神話傳說中,“dragon”是一種長着翅膀,身上有鱗,嘴裏能噴火的生物,屬於魔鬼一類。

不過,傳教士們洞悉了中國人,尤其是皇帝,對於龍的態度,基歇爾在《中國圖說》中說:“皇帝的服裝以龍鳳和許多貴重的珍珠寶石作爲裝飾品,這種着裝的方式旨在引起他的臣民的敬畏感。”皇帝是至高無上的,龍是帝王的象徵,這幾乎是所有傳教士的共識。

那個時候,中國還是歐洲人心中生產香料、絲綢的富庶之地,他們客觀地記錄了龍的地位,並未將其醜化成惡魔。東方的審美席捲了歐洲的貴族階層,龍成爲時尚的標誌被繡在衣服上,或者刻在瓷器上。

隨着兩次鴉片戰爭的到來,清朝的腐敗無能爲世人所見證,中國的龍也“形象大跌”。1860年,英法聯軍攻入北京、焚燒圓明園,就在當年,英國幽默雜誌《笨拙》刊發了《在中國我們應該做什麼》一圖,對清朝極盡嘲諷。圖中,歐洲勇士身騎駿馬,揮舞流星錘,正在征服惡龍。那條惡龍長着辮子、大腹便便,嘴上還有八字鬍鬚,盡顯醜態。

《在中國我們應該做什麼》。圖源:網絡

龍形象被醜化的背後,是中國人屈辱沉淪的歷史。

1888 年,清朝將龍旗確定爲國旗:“應將兵船國旗改爲長方式,照舊黃色,中畫青色飛龍。”清廷想要重新振作,乘龍而起,然而北洋海軍的節節敗退給了他們一個響亮的耳光。龍旗也成爲了戰敗的符號,龍的地位不斷下降,人們對其只有哀憐,甚至痛恨。

這時候,另一隻動物登上了歷史的舞臺——獅子。拿破崙曾經說過,中國是一隻睡着了的獅子,一旦被驚醒,世界會爲之震撼。這個故事家喻戶曉,常常用來說明中國之崛起,不過,拿破崙是否真的說過這話卻是一樁懸案。

中國最早提出“睡獅”的人應是梁啓超,他在《自由書·動物談》中說:中國“其內有機焉,一撥捩之,則張牙舞爪,以搏以噬,千人之力,未之敵也”,但是因爲“睡”的太久,已經鏽蝕,如果不快快覺醒,將“長睡不醒”。自此之後,獅子就成了中國的象徵,激勵人們奮起反抗。

革命家鄒容就在《革命軍》結尾寫道:“嗟夫!天清地白,霹靂一聲,驚數千年之睡獅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獨立!”獅子要甦醒,就必須扯落龍旗,趕走“真龍天子”。

當然,龍並沒有就此走下神壇。

九一八事變之後,日本步步緊逼,中國的形勢到了最危急的時刻。愛國的知識分子紛紛走上了學術救國的道路,這其中就有聞一多。

1938年,南京陷落,武漢告急,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以及南開大學三校組成的長沙臨時大學,要遷移到昆明。一共有336名師生走陸路,他們名叫“湘黔滇旅行團”。

作爲旅行團中一員,聞一多在長時間的跋涉中感觸良多。他致力於找到一種民族主義的文化符號,振奮萎靡的民族精神。路途之中,他與學生一同蒐集民歌、神話傳說、民俗的素材。他的同事記得,“在湘西的一個苗寨,我們發現路旁一座與漢族相似的土地廟中,有一個人首蛇身的神祕像,聞先生見後,久久在石像面前徘徊,非常興奮”。

聞一多相信,在神話與歷史之中,一定有可以解決“這民族、這病症”的良方。

四年之後,聞一多的文章《從人首蛇身像談到龍與圖騰》問世。他在文中說:“龍是我們立國的象徵。直到民國成立,隨着帝制的消亡,這觀念才被放棄。然而說放棄,實地裏並未放棄。正如政體是民主代替了君主,從前作爲帝王象徵的龍,現在變爲每個中國人的象徵了。”

他希望看到,在龍的旗幟之下,中華民族能夠喚醒屬於自己的集體記憶,每一箇中國人都能夠團結起來,抵抗日本的侵略。

聞一多。圖源:網絡

這篇文章在當時並沒有掀起多大的浪花,聞一多的苦心似乎白費了。歷史在幾十年後,才產生了迴響,八十年代,一首《龍的傳人》火遍全國,每個人都能哼唱出“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永永遠遠是龍的傳人”的曲調。

中國龍,已經再度崛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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