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四年(745),开启了一个洋溢着酒精与豪情、推崇诗歌和远方的时代。

当年深秋,34岁的杜甫与45岁的李白经历了去年畅游梁宋后的暂短分别,再次相遇于鲁郡东石门(今山东曲阜)。两位诗人度过了一段“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日子,在鲁郡一带的名胜古迹亭台楼阁留下了登临歌咏的足迹。潇洒之余,杜甫隐隐担忧:人生除了诗和远方,难道就没有其他追求了吗?他便写下《赠李白》,以诗代问: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横亘在李白和杜甫之间的,除了11岁的年龄差,还有不同的人生阅历和阶段。

一年前(744年),两人首次邂逅之时,杜甫科举落第、无人问津,年逾而立还一无所成,对已经名满天下、几乎执诗届之牛耳、正蒙玄宗皇帝赐金放还的“李翰林”充满崇拜之情。二人攀登了高耸峻拔的王屋山,回到平原时,“莫愁前路无知己”的高适也加入了进来。失意三人组的雅集,在深夜醉舞的梁园、在仗剑而行的宋州、在吟诗切磋的席间,书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的璀璨盛事。不过,始终有一个幽灵萦绕在文学盛典之上。那就是:仕途功名。尽管科场失意、入仕无门,落魄的杜甫和高适二人胸中炽热的仕进之心丝毫没有冷落,对各自的仕宦前程依然抱有信心与幻想。三人雅集的离散,也是因为杜甫、高适分别去试探入仕门路了。李白挥挥手,折向东南,翌年北返山东又遇“小迷弟”杜甫。他发现杜甫的仕进欲望和努力没有丝毫改变。

杜甫草堂

对于杜甫的心情,李白感同身受。他何尝没有一颗奋进官场兼济天下的心?

终其一生,李白都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充沛着仗剑走天涯、执笔写江山的激情,面对挫折和困境“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上天赋予李白文采与抱负的同时也限定了他商人家庭的出身。后者导致李白无法通过门荫或科举入仕,正常的仕途大门向他紧紧关闭了。李白无奈选择了干谒权贵、游历博名的途径,终于以鼎盛文名得到了大明宫的青睐,进入翰林院。在金銮殿内外奔走的岁月,李白深切感悟到一个文人的功名事业由两大因素塑造:一是自身与政治体制的契合程度,其中包括个体文采和能力,也包括个体对体制的认知;二是外力的帮衬,既有家族门第的助力,也有达官显贵的荫庇。二者对文人的成功缺一不可。遗憾的是,李白二者都不具备,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始终只是唐玄宗的文学侍从,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宫廷点缀。皇帝赏他的“翰林供奉”一职甚至不是王朝官制的职事官,没有品级,没有正式职掌。李白完全达不成参预政治的雄心壮志,又适应不了大明宫的做派,身心俱疲之后,幸好落得赐金放还的和平结局。

这是李白离建功立业最近的一次,到光芒万丈的皇权边缘走了一遭后无奈承认自己并不适合仕途。如今,杜甫孜孜以求的,恰恰是李白刚刚放下的。然而,他不能扑灭杜甫的进取心。这个年轻人有着李白不敢企望的门第,杜家连续十余世都有仕宦经历,而且同样文采飞扬,“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同样雄心勃勃,渴望“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或许能成为朝堂的明日之星。

于是,李白避开正面回答,以《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相赠: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饮下杯中酒,杜甫西去洛阳再战功名,李白再下江东,继续诗酒买醉、江湖泛舟的潇洒生活。从此,李、杜再未重逢,万般情绪只能付诸笔端。

李白与杜甫的选择,折射出文人对于事功与学问的取舍。无知者有无知的快乐,识字者有认知的烦恼。学得文武艺的唐代文人,总有抑制不住的入世抱负,积极实践治国平天下的先贤教诲。践志的道路却日趋狭窄,除了入仕当官几乎没有他途。可惜,他们的文武艺并不必然导向现实的成功。正如上述李白用生命体悟出来的道理,锦绣文章仅仅是导向成功的一个分量很轻的因素,面对体制、门第、权贵等不堪一击。承认这一点后,文人们紧接着直面另一个残酷的现实:尊严同样不值一提。他们必须奔走于权贵门阀,温恭自虚、谦卑伺候,行卷求荐举、求荫庇。在浩大的长安洛阳都市,多少饱学之士渺小如尘埃,耗尽家财、尊严和生命,依然求一官而不可得,乃至寻一门路而不得法。

挥别李白的杜甫,绝想不到前方迎接自己的会是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的十年长安岁月。他直到44岁才谋得第一个官职: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时为天宝十四年(755),这一年,杜甫正是东石门相别时李白的年纪;这一年,大唐深处的所有阴暗、隐忧以安史之乱这一极端形式喷薄而出。

为了这一顶迟缓而低微的冠冕,杜甫“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付出与所得似乎是不相称的,却是大多数唐代文人的常态。一代文宗、“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在长安蹉跎十年,汲汲于功名富贵,四处求官不得,生活陷入困顿,“终朝苦寒饥”。多年后,已经取得世俗意义成功的韩愈仍旧对这段凄惨的“付出”无法忘怀:“始余初冠,应进士贡在京师,穷不自存。以故人稚弟,拜北平王(马燧)于马前。”(韩愈《殿中少监马君墓志》)年轻的韩愈在长安权贵马前低三下四,极尽谄媚,令人赧颜。尤其是他吹捧攀附的李尚书(李实),是一个坏事做绝、声名狼藉的奸臣,连累韩愈的人品也遭世人质疑和后人诟病。这或许是韩愈追求功业的代价,不得不吞下的人生苦果。

千辛万苦的求职仅仅是宦海沉浮第一站,来之不易的官职考验着受官者的长远实力。并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能适应漫长的仕途。杜甫的性格中有过于刚正、不近人情的一面,这给他的仕途困顿埋下了种子,伴随着他从一位洒脱浪漫的翩翩公子变为一个身形瘦弱、眉头紧锁、后背佝偻的老头。杜甫的仕途终于节度使幕僚、检校工部员外郎。大历五年(770)冬天,在江河日下的大唐晚晖中,杜甫病逝于湘江的一条扁舟之中。

李白的一个过人之处,在于他能够压制住仕宦欲望,在事功之外开辟了一条新路:钻研文学或研究学术来实现个人价值。“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舍弃仕途成功,李白获得了自由,并在江河山林之间创作了丰硕成果。

山东济宁太白楼的李白塑像

李白不是生而为李白,而是在一轮轮的攀附、求告和失败、屈辱中锤炼出来的。一个傲气冲天的李白,也要因为冲撞州县长官而卑躬屈膝地公开道歉:“白,嵚崎历落可笑人也……白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凄惶,席不暇暖……白妄人也……白之不敏……如能伏剑结缨,谢君侯之德……辞旨狂野,贵露下情,轻干视听,幸乞详览。”(李白《上安州李长史书》)一个饱经风霜的李白,也会在年过半百之后,因为永王李璘的征辟而重燃仕进之心,幻想仗剑平定中原、力挽安史狂澜,出任幕僚。李白终究昧于时局,永王李璘在与唐肃宗的权斗中失利,以叛逆身份亡入史册。附逆的李白锒铛入狱。下狱之后,李白的生花妙笔被迫创作一封封求救信、乞讨书。

命运是如此吊诡与无常,当年一道畅游山水的故人高适此时正是镇压永王的主帅,官拜御史大夫、淮南节度使。在大唐诗人中,高适是极少数手握藩镇大权、平衡好舍与得的著名诗人,《旧唐书》甚至夸赞:“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李白第一时间向高适求救。他还自信于二人昔日的私交。在《送张秀才谒高中丞并序》中,一贯心高气傲的李白不得不奉承微时的好友高适:

高公镇淮海,谈笑却妖氛……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但洒一行泪,临歧竟何云。

遗憾的是,没有任何材料证明高适对李白施以援手。如果说高适在附逆案惩办高峰的敏感时刻不方便干涉案情,那么,在李白流放夜郎遇赦“千里江陵一日还”后,他依然没有任何帮助身陷谷底的李白的痕迹,就相当令后人寒心了。

最可能的解释,或许是高适已经不是刚入仕时那个“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的感性之人了。如今,政治成熟的高适极可能无法理解李白一以贯之的天真。要想追求事功就必须舍弃文人的思维做派。而宦海的一大行为准则是稳重、圆滑和以静制动。高宗武后时期宰相杨再思,历事三主,知政十余年,除迎合皇帝,阿谀奉承之外毫无作为。“或谓再思曰:‘公名高位重,何为屈折如此?’再思曰:‘世路艰难,直者受祸。苟不如此,何以全其身哉!’”(《旧唐书·杨再思传》)对高适而言,十余年前的友情和当下的荣华富贵、一个落魄的犯罪嫌疑人和唐肃宗的好恶喜怒,孰轻孰重,毋庸多言。

李白体悟不到这一层,注定无法取得世俗的成功。几年后的宝应元年(762)隆冬,身无分文且久病缠身的李白逝于宣城,结束了传奇而坎坷的一生。

士大夫在世,除了报效朝廷追逐功名事业外,也就会舞文弄墨、著书立说。前者求事功,后者做学问,前者是显性的、是主流,后者是隐性的、是末流。一个成功的文人士大夫要兼顾事功和学问,既平步青云,又诗书传家。如此完美的成功者,在实践中是极少数。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要面对二者的取舍。这种取舍是极不平衡的,学问创作要求天赋、勤奋和思绪,以上都是个体自身能够拥有的;追逐事功的门槛则要高得多,除了衡量追求者的标尺外,还索取追求者的忠诚、尊严,并附带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要求。显然,追逐事功之路更崎岖难行。人生纠结之处,在于这条路不好走,又不得不走。因此,读书人的人生取舍,准确地说是如何获得仕途的成功,以及在仕途困顿之后如何或主动或被动地在文字中寻求内心的平静。不同的取舍,决定了不同的人生方向和结局。

李白、杜甫在人生终点线前,应该都会感慨事功无成、抱负难伸。好在,李白在世时便有“诗仙”美誉,盛名遍传天下,籍籍无名的杜甫则要等到病逝半个世纪后才被人发现价值,后来居上,成为我们民族的“诗圣”。二人并称“李杜”。

当年,那些李杜仰望并乞求的达官贵戚早已完全为历史淡忘,他们在李杜那一声声没有尊严的乞求中连带的姓名,反而成为了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痕迹。

(张程,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生。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3年第6期)

编辑:朱阳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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