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金磚國家的強弱分化格局更爲明顯,經濟狀況差距越大,各方訴求就越複雜,最終在共同貨幣創建上達成共識的難度也會更大。

作爲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五次峯會的重要成果,沙特、埃及、阿聯酋、阿根廷、伊朗與埃塞俄比亞五國加入金磚大家庭,將於明年1月1日正式落地,與此同時,峯會倡導、推動且達成了高度共識的成員國貿易採用本幣結算的行動也將如期展開,而更值得期盼的是,明年在俄羅斯喀山舉行的新一次金磚國家首腦峯會,還將就共同貨幣的創建問題展開進一步商討。

“金磚”苦美元已久

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以來的70多年間,美元“一幣獨大”的地位始終沒有改變過,其面向全球尤其是對金磚國家釋放出的負外部性自然也未絲毫減弱,甚至變成“美元武器化”。

一方面,美元與黃金脫鉤後又綁上了石油,雖然沙特、阿聯酋與伊朗因此賺得了不少的美元外匯,但本國產品用美元計價,本國主權貨幣喪失了標價權,美國如今已經成爲全球最大石油出口國,隨時可以有針對性地通過減少美元供應量來限制與削減對手的石油出口量,甚至憑藉SWIFT(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製造出競爭對手與進口國的交易中斷風險。另一方面,美元貶值往往會帶動石油價格的上升,美元升值也必然引起非美貨幣的貶值,中國、印度等石油進口大國就頻繁遭遇輸入性通脹的侵蝕與危害,更有甚者,像阿根廷被迫選擇美元作爲國內主要流通貨幣的國家,因在通脹面前失去了貨幣政策的相機調控權,更容易成爲美元通脹的深度受傷者。

相比美元,金磚國家貨幣的穩定性以及信用度的確要弱一些,因此,許多國家希望通過發行美元債來實現國際融資,但沒曾想有不少落入了外債的冰窟,基本因由是,掌管着鑄幣權的美聯儲其實很難掙脫“特里芬困境”,即在短期國內目標與長期國際目標發生衝突的情形下,美聯儲只會顧及自己的經濟目標而不會考慮美元的外溢效應,如果貨幣政策轉向和美元抬升,美債收益率拐頭向上,美債發行國的償債成本就會加大,同時美元的升值意味着發行方必須用更多的本幣來兌換美元,這會推動本幣貶值,反過來也必然削弱應有的償債能力,正是如此,阿根廷、埃塞俄比亞等國經常被無情地推到債務違約的風口浪尖。

中國與印度憑藉自己的經濟競爭力積累了不少的外匯儲備,但在外儲結構以美元資產爲主的前提下,並不是儲備規模越大越好。在通脹情景下如果出現外匯佔款增升,流動性的被動投放往往會對物價上漲形成新的刺激,貨幣政策的獨立性也因此大打折扣,整體宏觀調控效果自然會受到貶損與抑制。

本幣結算是一種過渡性安排

《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五次會晤約翰內斯堡宣言》第44條這樣寫道:我們強調,鼓勵金磚國家同其貿易伙伴在開展國際貿易和金融交易時使用本幣的重要性;我們還鼓勵加強金磚國家間代理銀行網絡,促進本幣結算。接着第45條寫明:我們責成財長和/或央行行長們研究金磚國家本幣合作、支付工具和平臺,於下次領導人會晤前提交報告。應當說這是截至目前金磚國家在“去美元”長路上邁出的最有力一步。

不同於先前的交易必須用美元結算且同時在SWIFT系統中進行,金磚國家採用本幣結算後就完全可以甩開作爲第三方貨幣的美元,不僅貿易成本會大大降低,交易的便捷性也會明顯提升,而且繞開SWIFT後的貿易安全度也將顯著增強。不僅如此,由於貿易過程中不用考慮美元因素,而是重點關注兩國間的貨幣價格變動,使得進出口企業對匯率風險的識別與控制變得更爲簡單,同時可以基本屏蔽來自全球性匯率風險的衝擊。另外,金磚國家中央銀行可以通過貨幣互換機制實現對貿易完成後的本幣回收,國內正常流動性也會得到及時的補充。

一些金磚國家其實早已開啓了本幣結算的窗口並積累了不少經驗,其中中國與俄羅斯已有超過70%的貿易用本幣結算,中國與巴西也同意在雙邊貿易中使用本幣;中國與沙特、伊朗的能源交易也開始使用人民幣,與此同時,俄羅斯與印度、伊朗都已允許使用本幣交易。

但觀察發現,本幣交易的價值更多地發生在交易環節,而參與貿易的雙方其實還要考慮交易通道外的成本與收益問題。如同運用美元作爲交易媒介,採用本幣交易也會在貿易雙方形成順差與逆差的關係,順差國以逆差國的貨幣積累貨幣資產,而逆差國的貨幣往往容易貶值,這必然使順差國對超出一定限度的雙邊安排產生警惕,並且一旦順差國不能將逆差國的貨幣互換出去,留在手中的資產便可能成爲雞肋,並最終損害本國的外匯儲備質量,即使能夠成功地拋售到國際市場,也會加大逆差國貨幣貶值的風險,相關的壓力又會倒灌到雙邊的貿易關係上來,並最終可能打斷雙邊貿易的連續性。

還須明確,兩國之間的貨幣客觀上存在着強弱不一的狀況,貨幣弱勢國當然願意用本幣結算,但強勢國未必盡然,因爲前者不僅難以在金融市場上找到買家,更不易兌換成國際通用的第三方貨幣,在這種情況下,本幣貿易結算關係可能難以發生,即便有所來往,貿易規模也不會出現較大口徑的突破,甚至不排除在一方要求與倒逼下重新回到以美元結算的貿易軌道上來。另外,如果貿易完成後一方用獲得的強勢貨幣收入兌換成美元,然後用美元去採購他國商品或服務,實際上是從另一個層面構成了對美元作爲貿易工具的支持,最終結果也顯然偏離了本幣結算的設計初衷。

需要強調的是,本幣結算目前僅停留於雙邊貿易關係中,但理論上存在着延伸到多邊關係的可能,不過,由於目前大多數金磚成員國之間並未建立貨幣互換機制,而且雙邊關係也存在着這樣或者那樣的微妙干擾因素,估計本幣結算從雙邊遷移到多邊的可能性不大,自然,希望在多邊本幣結算的基礎上衍生出一種可以通用的貨幣工具更是微乎其微,也正是如此,本幣結算只是一種過渡性安排,推進金磚國家貿易關係的深入並最終擺脫美元的束縛,還是需要更有戰略意義的創新。

理想趨勢是共同貨幣

歐元之後,除了南美國家積極探索南方市場共同貨幣外,俄羅斯、巴西兩國領導人也提出了創建金磚國家共同貨幣的設想,且已經引起學術界的廣泛討論,由此外推出的共識性認知是:相對於本幣結算只是一種次優選擇,用共同貨幣作爲域內貿易結算工具則是一種最優選擇。

圍繞着金磚國家共同貨幣的名稱,有人提出用“金磚元”或“金磚幣”,有人建議使用“金元”,而最有代表性的是提議用“R5”,理由是金磚五國核心成員主權貨幣的手寫字母都是R,如中國人民幣(RMB)、巴西雷亞爾(Real)、南非蘭特(Rand)、俄羅斯盧布(Ruble)、印度比索(Rupee),甚至有人提出可以用“R幣”作爲名稱。

相對於取名而言,就金磚國家共同貨幣產生方式所展開的思考更爲活躍。包括高盛等主流機構認爲可以從金磚國家的現有法定貨幣中擇優推出,即幣值最穩、信用度最好、國際結算佔比最高的主權國家貨幣可作爲金磚國家共同貨幣,在這種語境之下,除人民幣外別無二選。的確,人民幣是金磚國家法幣中唯一納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特別提款權(SDR)籃子中的貨幣,同時也是第三大國際貨幣,而且人民幣貨幣互換國已擴大至40個國家和地區,從貨幣競爭的角度看,足以承擔起金磚國家共同貨幣的角色。但須注意的是,人民幣成爲共同貨幣意味着其他金磚國家同時喪失鑄幣權以及獨立貨幣政策,情感上任何一國都不會接受,而且國內資本項目尚未完成自由兌換,若策應共同貨幣放開資本項目,人民幣能否滿足金磚國家的巨量流動性需求,還真難定論。

既然連人民幣這樣的優質貨幣都不適合升級爲共同貨幣,有人就提出了“1+N”的貨幣體系,即N個國家的匯率一起釘住一箇中心國家的貨幣,同時實際貿易行爲可以在中心貨幣與邊緣貨幣中自由選擇,只是這種觀點與本幣結算沒有本質區別,而且一旦中心國家出現金融波動與經濟危機,很容易傳染至其他國家,並且金磚國家只是一種鬆散的經濟聯合體,“1+N”貨幣合作機制牽引下任何一個國家發生戰爭、經濟危機等內外部衝擊,都必然波及其他國家,這種情況下就很容易發生與歷史上意大利里拉和英國英鎊相繼退出歐洲貨幣體系的同樣結果。

在“1+N”貨幣體系構建基礎上延伸出來的代表性方案是平行化貨幣體系設想,即各國保留主權貨幣,同時建立一個共同貨幣,前者確保各國貨幣主權以及貨幣政策職能穩定運行,後者參考SDR在金磚國家貨幣籃子的基礎上形成,實際過程中首先可以考慮將共同貨幣用於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和應急儲備安排的內部記賬,也可作爲金磚國家政府交易的會計記錄,還可充當成員國中央銀行之間的資金交易載體,同時雙邊或多邊交易時只能使用共同貨幣,由此引導成員國的資產積累既非貿易關聯方的主權貨幣,更不是美元等第三方貨幣,而是共同貨幣,此時,共同貨幣也執行了貯藏手段的職能。

回過頭去看,新的成員加入後,金磚國家國土面積佔世界領土總面積比重擴至32%,人口總量增至佔世界總人口的47%,經濟總量擴大至佔全球GDP的29%,進出口量升至佔全球貿易總額的21%,再加上金磚國家還佔據了全球至少42%的石油產量,且最大的石油產出國與最大的石油消費國都在金磚國家體內,與此同時,地理分佈的多樣性造就了金磚國家產品的豐富性,成員國可以生產出的商品廣泛程度超過任何現存貨幣聯盟,體內貿易額超過7600億美元,共同貨幣在金磚國家的巨大應用需求與使用價值不容置疑。而更爲重要的是,作爲共同貨幣的核心基礎設施,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不僅可以較爲充分地承擔起貨幣發行以及相關監督職能,更可爲金磚國家的共同貨幣支付提供便利。

不過,相對於有利條件,不利因素則更爲複雜。排除所有的外在干擾,按照最優貨幣區理論,一個區域或組織要想建立共同貨幣,必須以經濟一體化爲前提條件,包括商品貿易不存在任何形式的門檻壁壘,要素也能夠自由流動與配置,而反觀金磚國家,成員國之間存續且幾乎板結化的微妙利益關係且不論,各種阻礙貿易自由化的屏障如山巒般林立,實現經濟一體化難上加難;另外,最優貨幣區理論強調創建共同貨幣需要成員國之間經濟實力的大致均衡,拿歐元區來說,德法意英四國較爲發達,其他國家相對弱小,歐元產生後實際是富國在不斷幫襯窮國,乃至歐債危機中的“歐豬五國”差點將整個歐盟拖入泥潭,最終英國以表達不滿的方式憤然脫歐。相比之下,金磚國家的強弱分化格局更爲明顯,從經濟總量看,最大的中國要高出最小的埃塞俄比亞近140倍;從人均GDP看,最高的阿聯酋同樣比最低的埃塞俄比亞要高出整整55倍。經濟狀況差距越大,各方訴求就越複雜,最終在共同貨幣創建上達成共識的難度也會更大。

(作者系中國市場學會理事、經濟學教授)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