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國之間的貨幣客觀上存在着強弱不一的狀況,貨幣弱勢國當然願意用本幣結算,但強勢國未必盡然,因爲前者不僅難以在金融市場上找到買家,更不易兌換成國際通用的第三方貨幣,在這種情況下,本幣貿易結算關係可能難以發生,即便有所來往,貿易規模也不會出現較大口徑的突破,甚至不排除在一方要求與倒逼下重新回到以美元結算的貿易軌道上來。

張銳

作爲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五次峯會的重要成果,沙特、埃及、阿聯酋、阿根廷、伊朗與埃塞俄比亞六國加入金磚大家庭將於明年開年首日正式落地,與此同時,峯會倡導推動且達成了高度共識的成員國貿易採用本幣結算的行動也將如期實施。作爲一種非常重要的雙邊交易公共產品,從功能性角度與更長遠的方向審視,本幣結算可能也只是一種過渡安排,其未來演進結果或者說更理想的替代品則是金磚國家共同貨幣。

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以來的50多年時間中,美元“一幣獨大”的地位始終沒有改變過,其面向全球尤其是金磚國家釋放出的負外部性不僅從未絲毫減弱,反而愈演愈烈,其中最爲露骨的就是美元登上了戰車並直接針對目標國家開炮痛擊,也就是所謂的“美元武器化”。10年前,美國強硬地將一批伊朗銀行從SWIFT(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系統中踢出,此舉導致伊朗進出口值在重新解禁前的4年時間中直接被腰斬。俄烏衝突爆發後,美國同樣掐斷了俄羅斯466家金融機構在SWIFT中的國際結算系統,同時凍結俄羅斯以美元投資的官方儲備,高達3000億美元的凍結金額佔到了俄羅斯國際流動資產的一半。

數據顯示,SWIFT服務範圍已經遍及207個國家和地區,接入的全球各國金融機構超過1.1萬家,基本採用美元作爲結算工具,因此實際上SWIFT已經完全被美國控制與主導。對於那些被踢出SWIFT的金融機構來說,不僅自己無法與境外銀行進行安全有效的溝通,而且所在國的貿易結算以及大部分金融交易都將陷入癱瘓,損失慘重。當然,並不是所有的金磚國家都會如伊朗和俄羅斯那樣遭遇鎖喉卡脖的厄運,但即便如此,也都免不了掉入“美元陷阱”的煎熬。

美元與黃金脫鉤後又綁上了石油,雖然沙特、阿聯酋與伊朗因此賺得了不菲的美元外匯,但本國產品用美元計價,本國主權貨幣喪失了標價權不論,美國目前已經成爲全球最大石油出口國,其隨時可以有針對性地通過減少美元供應量來限制與削減對手的石油出口量,甚至憑藉SWIFT製造出競爭對手與進口國的交易中斷風險。另一方面,美元貶值往往會帶動石油價格的上升,美元升值也必然引起非美貨幣的貶值。中國、印度等石油進口與消費大國頻繁遭遇輸入性通脹的侵蝕與危害,特別是像阿根廷這樣的國家,被迫選擇美元作爲國內主要流通貨幣,在通脹面前失去了貨幣政策的相機調控權,更容易成爲美元通脹的深度戳傷者。

相比美元,金磚國家貨幣的穩定性以及信用度的確要弱一些,因此,許多國家希望通過發行美元債來實現國際融資,但沒想到有不少落入到了外債的冰窟,基本因由是,掌管着鑄幣權的美聯儲其實很難掙脫“特里芬困境”,即在短期國內目標與長期國際目標發生衝突的情形下,美聯儲只會顧及自己的經濟目標而不會考慮美元的外溢效應,如果貨幣政策轉向和美元抬升,美債收益率拐頭向上,美債發行國的償債成本就會加大,同時美元的升值意味着發行方必須用更多的本幣來兌換美元,這會推動本幣貶值,反過來也必然削弱應有的償債能力,正是如此,阿根廷、埃塞俄比亞等國經常被無情地推到債務違約的風口浪尖。

不錯,中國與印度憑藉自己的經濟競爭力積累了不少的外匯儲備,但在外儲結構以美元資產爲主的前提下,並不是儲備規模越大越好。一般而言,多大規模的外匯儲量意味着必須釋放出同等當量的本幣流動性,而且爲了防止因外匯佔款過多而形成的流動性過剩問題,還必須實行超高的法定準備金率, 結果是增加銀行的運行成本與制約金融機構資金的使用效率;不僅如此,在通脹情景下如果出現外匯佔款上升,流動性的被動投放往往會對物價上漲形成新的刺激,貨幣政策的獨立性也會因此大打折扣,整體宏觀調控效果自然會受到貶損與抑制。

基於以上重重風險與危害,金磚國家最終做出了貿易本幣結算的選擇。《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五次會晤約翰內斯堡宣言》第44條這樣寫道:我們強調,鼓勵金磚國家同其貿易伙伴在開展國際貿易和金融交易時使用本幣的重要性。我們還鼓勵加強金磚國家間代理銀行網絡,促進本幣結算。接着第45條寫明:我們責成財長和/或央行行長們研究金磚國家本幣合作、支付工具和平臺,於下次領導人會晤前提交報告。應當說這是截至目前金磚國家在“去美元”長路上邁出的最有力的一步。

不同於先前的交易必須用美元結算且同時在SWIFT系統中進行,金磚國家採用本幣結算後就完全可以甩開作爲第三方貨幣的美元,不僅貿易成本會大大降低,交易的便捷性也會明顯提升,而且繞開SWIFT後的貿易安全度也將顯著增強。不僅如此,由於貿易過程中不需考慮美元因素,而是重點關注兩國間的貨幣價格變動,使得進出口企業對匯率風險的識別與控制變得更爲簡單,同時可以基本屏蔽來自全球性匯率風險的衝擊。另外,金磚國家中央銀行可以通過貨幣互換機制實現對貿易完成後的本幣回收,國內正常流動性也會得到及時的補充。

作爲支持金磚國家採用“本幣結算”的重要基礎設施,中國創建了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俄羅斯建立了金融信息傳遞系統SPFS,印度構建了國際貿易結算體系INR,三國結算系統不僅存在打通的可能,更多的金磚國家都會在技術輸出力量的支持下創建出自己的支付平臺,下一步全面替代SWIFT的結算機制沒有問題。而更爲重要的是,一些金磚國家其實早已開啓了本幣結算的窗口並積累了不少經驗,其中,中國與俄羅斯已有超過70%的貿易用本幣結算;中國與巴西也同意在雙邊貿易中使用本幣;中國與沙特、中國與伊朗的能源交易也開始使用人民幣,與此同時,印度與俄羅斯、俄羅斯與伊朗都已允許使用本幣交易。

但觀察發現,本幣交易的價值更多地發生在交易環節,而參與貿易的雙方其實還要考慮交易通道外的成本與收益問題。如運用美元作爲交易媒介,採用本幣交易也會在貿易雙方形成順差與逆差的關係,順差國以逆差國的貨幣積累貨幣資產,而逆差國的貨幣往往容易貶值,這必然使順差國對超出一定限度的雙邊安排產生警惕,並且一旦順差國不能將逆差國的貨幣互換出去,留在手中的資產便可能成爲雞肋,並最終損害本國的外匯儲備質量,即使能夠成功地拋售到國際市場,也會加大逆差國貨幣貶值的風險,相關的壓力又會倒灌到雙邊的貿易關係上來,最終可能打斷雙邊貿易的連續性。

還需明確,兩國之間的貨幣客觀上存在着強弱不一的狀況,貨幣弱勢國當然願意用本幣結算,但強勢國未必盡然,因爲前者不僅難以在金融市場上找到買家,更不易兌換成國際通用的第三方貨幣,在這種情況下,本幣貿易結算關係可能難以發生,即便有所來往,貿易規模也不會出現較大口徑的突破,甚至不排除在一方要求與倒逼下重新回到以美元結算的貿易軌道上來。另外,如果貿易完成後一方用獲得的強勢貨幣收入兌換成美元,然後用美元去採購他國商品或服務,實際上是從另一個層面構成了對美元作爲貿易工具的支持,最終結果也顯然偏離了本幣結算的設計初衷。

需要強調的是,本幣結算目前僅停留於雙邊貿易關係中,但理論上存在着延伸到多邊關係的可能,不過,由於目前大多數金磚成員國之間並未建立貨幣互換機制,而且雙邊關係也存在着這樣或者那樣的微妙干擾因素,估計本幣結算從雙邊遷移到多邊的可能性不大,自然,希望在多邊本幣結算的基礎上衍生出一種可以通用的貨幣工具更是微乎其微,也正是如此,本幣結算只是一種過渡性安排,推進金磚國家貿易關係的深入並最終擺脫美元的束縛,還是需要從共同貨幣的構建層面作出更有戰略意義的創新。

(作者系中國市場學會理事、經濟學教授)

本報專欄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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