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民國時代,在知名文化人中,魯迅先生的物質生活雖不拮据,卻也並非如外界流傳的那麼優越。令魯迅焦慮的主要不在於家用開銷,而是家國大事。許廣平說,沉迷於自己理想生活的人,對於物質的注意是很相反的。

許廣平曾在當魯迅學生時速寫了滿身補丁、頭髮直豎的魯迅。他對衣服極不講究,小時候家人叫他穿新衣服又怕弄髒,總是監視警告,讓他感覺坐立都不自由。

魯迅在南京讀書時,沒有餘錢製衣服,棉袍破舊得可憐,肩部已經沒有一點棉絮了。初到上海時,他穿了許多年的藍布夾袍破了,許廣平給他新做了一件藍色毛革的,可他嫌滑溜溜不舒服,無論如何不肯上身。

直到生命最後一年,魯迅身體瘦弱禁不起重壓,才做了一件棕色絲綿長袍。臨終他也穿着它。這是魯迅成人之後最考究的一件衣服了。

魯迅衣着寒素,髮型蓬亂桀驁,一看即知疏於修剪,他多穿布鞋,很少着皮鞋,這般裝束在普遍講究衣品的上海灘,正如他自己所說:破帽遮顏過鬧市。

有次魯迅不事修飾去造訪住在大馬路(今南京路)當年上海最豪華旅店七樓的英國友人,在搭乘電梯時,電梯司機上下打量他後將他趕出電梯。他只好爬樓梯上了七樓。

兩小時後,英國友人將他送到電梯間,電梯司機窘得不行,魯迅不以爲意,一笑而過。

在夏丏尊先生的記憶裏,魯迅總是一件廉價的洋官紗(也即羽紗)長衫從端午前一直穿到重陽,足足有半年。民國十五年他從北京去廈門教書,路過上海,上海友人設宴接風時,他穿的依舊是洋官紗。

姚克記得最初見到魯迅先生的印象是:衣服很馬虎,一件舊藏青嗶嘰袍子,袖口很寬大,露出了裏面暗綠色的絨線衫,腳上是一雙黑帆布的陳嘉庚橡皮底鞋。但他的眼睛很特殊,讓人覺得不僅讀書萬卷,也曾閱盡了人間世——“你只覺得他氣宇的宏大和你自己的渺小和猥瑣。”

魯迅先生對別人的衣服雖然不很注意,正如他說過:“誰穿什麼衣裳我是看不見的”,但真要去問他評價,他還是會說出自己的審美。有一次蕭紅穿了件火紅的上衣讓魯迅去鑑賞,問他是否漂亮,他直言不諱“不大漂亮”。理由是紅上衣與咖啡色格子裙——“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混濁。”

魯迅先生對衣服其實頗有美學見地,今天看來也很適用:“胖子要穿豎條子,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等等。其實他早期在日本留學時比較新潮,回國後一直穿長衫。從1906年與朱安結婚,開始痛苦的無性婚姻,到1927年與許廣平同居,經過期間漫長的21年的苦悶生活,是否也是魯迅養成不修邊幅習慣的主要原因呢?

在中學語文課本學到的魯迅篇目裏,美食出現的次數其實不多。

我原只以爲魯迅喜歡喫豆子,比如社戲裏的羅漢豆,閏土給迅哥帶的幹青豆,咸亨酒店的茴香豆……後來才知那都是錯覺。

相比於穿,魯迅對喫的愛好和要求則高許多,組織和參加飯局十分頻繁。因緣際會,我與魯迅先生長孫周令飛兄認識也有16年了,2008年與2009年曾有幸受邀在虹口魯迅公園旁某酒店和上海市政協禮堂參加過其父、魯迅先生獨子周海嬰的生日宴。後來我與令飛兄相聚主要是在孔乙己酒店。

我一度很好奇魯迅先生愛喫什麼,他建議我看魯迅日記。

1912~1926年的14年,魯迅在北京工作生活,供職教育部,後又在大學兼職。1918年以後魯迅在教育部的職務是僉事與科長(當時科長相當於現在的處級幹部),也即北洋軍閥統治時期中央官署中的中級官員。雖然官職不高卻有實權、又是學者作家名流,因此人脈暢通,社交生活豐富,飯局應酬不斷。

1916年2月,魯迅在日記中寫道:“本月晉升第三級俸,月工資從280塊大洋漲到了300塊大洋。”那個年代,北京地區每人每月生活費約3塊大洋左右。

在魯迅日記中,僅在1913年他外出活動就有294次,日記中有名有姓的飯店有65家之多,頻率最高的是廣和居。泰豐樓他也時常光顧,油爆肚仁、油爆鱔魚、炸八塊、九蒸鴨子是其中名菜。毗鄰教育部的和記小館以牛羊肉聞名,大塊清湯牛肉麪是魯迅的心頭好,性價比很高。

在上海生活期間,魯迅先生最愛與友人宴飲聚會的館子是主打杭州菜的知味觀,叫花雞,龍井蝦仁、東坡肉、蓴菜湯都是他的心頭好。

浙江富陽人郁達夫是魯迅最重要的酒友,五馬路川味飯店、陶樂春等是他們常去之處。辣魚粉皮、砂鍋豆腐、炒腰花、紹興酒都是常點的酒菜。就連他聽到魯迅去世的消息時,也是在酒樓的飯桌上。

魯迅口味重,喜食辣,認爲喫辣可以發汗解困,也因當年在南京讀書時氣候寒冷,沒有餘錢做厚實冬衣,也就開始以辣椒禦寒了。

在魯迅紀念館有兩本魯迅家用菜譜,記錄了魯迅先生剛到上海定居時的日常食譜。這期間,他與許廣平每日午餐與晚餐皆由滬上知名酒店定做,送餐上門,每頓兩葷一素,一週內很少有重複。口味以廣東菜、紹興菜爲主,也兼顧上海口味。

據許廣平回憶,魯迅先生喫的東西雖然隨便,但都喫當天的新鮮菜餚,隔夜菜是不大歡喜喫的,只有火腿他還愛喫,連用幾次也可以。魯迅到上海以後喝茶也多,在北京時獨用一隻有蓋的舊式茶杯,到上海後改用小壺泡茶。

後來蕭紅蕭軍等人也時常去魯迅家蹭飯,許廣平總是七大碗八大碗地燒。在上海的時光,魯迅穿着許廣平織的大V領毛背心,喫着她精心料理的家常美饌,度過了人生中最溫馨的9年,也是最後的9年。

魯迅先生常常寫作到深夜,家裏常備核桃花生等堅果和糕點餅餌。魯迅先生喜食甜點。在日本留學期間他最愛由紅豆和栗子粉蒸制而成的和果子:羊羹。

在北京時魯迅常購法式奶油蛋糕和滿族點心薩其馬。他還經常去當時京城的高端餑餑店稻香村買糕點副食。據說喜歡喫零食甜點的男人,內心有着不爲人知的浪漫與純粹。

魯迅與二弟周作人的口味大相徑庭。周作人對北京的點心始終不以爲然,在文章裏寫:“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終未曾喫到好點心。”

來上海定居後,如果午夜時許廣平能給他預備些東西喫,比如紹興農家燒法的蛋炒飯,放些蔥,蛋和飯都炒得焦硬些,再有半杯酒,他會十分滿足。

走遍華夏東瀛,魯迅對各地美食大多抱有尊重和賞味態度,也能融入其中,唯獨認爲福建菜“不甚適口,有所謂紅糟者亦不美也。”可能因爲在廈門大學教書期間,魯迅的心情也頗爲低落。

閩菜的清鮮對於喜歡鹹鮮麻辣醃臘糟醉口味的魯迅來說的確太過寡淡了。在廈門期間,魯迅每天喫金雞納霜一粒,以及麥精魚肝油。關於水果,在《兩地書》裏,魯迅寫信給許廣平說,“伏園帶了楊桃回來,昨晚喫過了,我以爲味道並不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氣,出於許多水果之上。”

當時廈門大學給魯迅的薪水是每月400元大洋。

魯迅先生愛吸菸,平日吸的都是廉價捲菸,金牌、品海牌、強盜牌,每天需要五十支左右。黑貓牌是他的最愛,但價格貴,難得買來吸。強盜牌捲菸和條頭糕是魯迅每夜必需的“糧草”。

魯迅備有兩種紙菸,一種貴的是前門煙,用來待客;一種便宜的,每五十支四五角錢,自己吸。

關於酒,魯迅的量不大卻總愛喝一點,在北京是白乾,太高興和太憤懣時就喝酒,到了上海主要是黃酒,五加皮、白玫瑰、啤酒、白蘭地也喝一點。

咖啡館在中共黨史中也有着特殊的一筆,因爲多開在租界,社會名流經常出沒之處,地下黨人常在此傳遞情報,能爲革命工作起到特殊掩護作用。魯迅日記裏曾多次出現類似“午後同柔石往公啡喝咖啡”“午後同前田寅治及內山君至奧斯臺黎飲咖啡”的記錄。

當年魯迅與左聯成員、地下黨代表祕密接頭的地點,經常設在虹口的公啡咖啡館二樓包間,1929年左聯第一次籌備會就在此舉行。

魯迅先生有句名言:“哪裏有天才,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了工作上。”不過魯迅究竟還是喝咖啡的,也將咖啡館作爲會友談事的場地。據王映霞回憶,魯迅、許廣平、郁達夫、王映霞四人晚餐後,服務員端上每人一杯咖啡,魯迅朝許廣平看了一眼說,“密斯許,你胃不行,咖啡還是不喫的好,喫些生果吧”。

魯迅在北京置辦過兩處房產,一處是八道灣的房子:三進的四合院,共有32間房,斥資3500塊大洋(當時魯迅在教育部的月收入350塊大洋,不含稿費和八所高校的兼課費。同期普通工人月收入3塊大洋、小學教師10塊大洋、普通醫生月收入40塊大洋,女傭2塊大洋……)

一套是西三條的房子,後者也是魯迅作品中“我的後院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之居所,現在的魯迅博物館,當年耗資800塊大洋買的。但那套房子破敗不堪,必須大刀闊斧地改建裝修,這些費用加上契稅等,共計用了2100塊大洋。

這兩套房子用盡了魯迅的積蓄,還曾爲之舉債,多年後才還清。買了房子後,魯迅先生的經濟再也沒有特別充裕過。

魯迅在上海沒買過房子。他先後租住的三處房子都在虹口。先是景雲裏,再是拉摩斯公寓,最後是大陸新村。

上海是中國革命解放事業的重要舞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許多知識分子、仁人志士匯聚於此。上海也是魯迅生活、文化與戰鬥履歷中最重要的一站。

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因爲有了魯迅先生在,也有了不可取代的文化分量。位於橫浜路35弄的景雲裏23號是魯迅在上海頂下的第一個房子,頂費50元。1927年秋,魯迅和許廣從共和旅館遷居到此處,那是他們到上海的第五天。

景雲裏是建造於1925年左右的極普通的磚木結構石庫門裏弄房子。魯迅家面積約70平米,三層朝南。魯迅住二樓前樓,許廣平住三樓。他們在景雲里居住了兩年零七個月,分別是23號和17號,也與18號的周建人一家短期同住過。

遷入景雲裏17號後不久,1929年9月底許廣平在北四川路的日系福民醫院,即後來的上海市第四人民醫院,誕下魯迅唯一的孩子周海嬰。

景雲裏不僅居住過魯迅,還居住過葉聖陶、馮雪峯、茅盾等一批文化名人。魯迅搬到了景雲裏17號後,將23號讓給了柔石和他的夥伴們,柔石在這幢房子裏寫作了享譽文壇的《二月》,後來被捕、犧牲。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就是魯迅在《爲了忘卻的紀念》中緬懷柔石的詩句。

魯迅常常逛坐落於四川北路的內山書店。第一次去時,魯迅買書四本,花費十元二角,自此他常常光顧內山書店,購書,會客,沙龍,並一度在書店的假三樓避難,店主內山完造更成爲魯迅一家的摯友。

如今內山書店舊址一樓是工商銀行營業部,二樓作爲內山書店陳列館可供參觀。2021年,恰逢魯迅先生誕辰140週年,“1927魯迅與內山紀念書局”項目啓動,並對建築功能進行同步升級,打造出新的區域文化地標,至如今,書局已成爲上海著名的人文交流空間,使無形的人文基因以有形的方式重新融入城市肌理。

今年正月初八,我喝了節後開工的第一杯咖啡,就在“1927魯迅與內山紀念書局”,買了一本《魯迅信札藏箋》和日式咖啡“朝花夕拾”。這杯灑着茉莉和梔子花乾花的拿鐵,讓我有了春節裏獨處片刻的愜意,甚至還嘚瑟起來,發了個朋友圈:年過到這會兒,很多片段開始屬於自己。

1930年5月,魯迅搬到四川北路的拉摩斯公寓(即現在的北川公寓),毗鄰當年日軍陸軍司令部。“頂費五百,先付以二百”。那是個西式國際化公寓,由英國人拉摩斯出資建造。魯迅一家是唯一的中國住戶,是通過內山完造租下來的。2021年3月入選上海第一批革命文物名錄。

魯迅居住的單元是兩室一廳,房型欠佳,只有最大間的會客室有窗,被用來當作魯迅的臥室兼書房。柔石、馮雪峯、郁達夫、內山完造等是常客。

紅軍將領陳庚也曾來此與魯迅祕密會面。中共領導人瞿秋白曾在1932年、1933年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在此避難。這一時期的魯迅作品與日記中時常出現瞿秋白的化名。後來魯迅幫助瞿秋白在附近東照裏12號租了一間20平米左右的亭子間。

景雲裏與拉摩斯公寓的魯迅舊居現爲民居,不對外開放。

著名的大陸新村9號是魯迅在上海的最後一個家,也是他在上海住得最安穩之處。坐落於山陰路132弄9號。是上海市文物保護單位。

如今大陸新村9號仍保留着魯迅當年生活時的原貌。進門是小天井,有個小小花圃;一樓前間是客廳,放有書櫥和瞿秋白留贈的書桌。後間是餐廳,放着西式衣帽架;二樓前間是魯迅的臥室兼書房,鐵牀、衣櫥、鏡臺、版畫,沒有沙發,寫字檯前是一把木質圈椅。工作倦了,就書桌旁的舊藤躺椅上小坐看看報紙,算作休息。

鏡臺上的鬧鐘指針永遠停在凌晨5點25分,日曆也維持原狀:1936年10月19日。那是一代文豪肉身隕落的時刻;三樓前間有陽臺,是周海嬰和保姆的臥室,後間是客房,掩護過瞿秋白、馮雪峯等人。

魯迅先生的寢具一向是板牀薄被,十分樸素。這不得不又提到他與朱安的無性婚姻。魯迅好友郁達夫曾披露,正當壯年的魯迅爲壓抑性慾,特地穿單褲,睡硬板牀。

到上海後,魯迅改用最普通的鐵牀。

一年之中,我總有幾次會突然想去大陸新村9號走走。這間樸實無華的宅院,有着別樣的氛圍感,甚至彷彿能觸到大先生溫暖的氣息、睿智的目光和爽朗的笑聲。想到一句話: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

魯迅先生對於國民性劣點的研究、揭發、抨擊、肅清,終身不懈。這是他始終被人欽佩的原因之一。

許壽裳說:“有人以爲魯迅長於世故,又有人以爲他不通世故,其實都不盡然,只是與時宜不合罷了。”內山完造形容魯迅是個子小卻有着浩大之氣的人。他不是用身體精力來經營生命,而是憑着精神來生存與工作。

魯迅先生一生最大的奢華就是坐汽車去看電影。因爲政治氣候的原因,他與許廣平一同出去時多數步行,去遠處就坐汽車,很少坐電車,黃包車是絕對不坐的,遇到意外躲避不方便。

他看電影,都是買頭等票,卻沒記過一筆電影票價。曾有人統計,魯迅一共看過171場電影,其中在上海生活期間看了141場。1936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去世,在當年的10月4日、6日、10日,魯迅還看過三次電影。

許多人看魯迅日記,時常寫到看電影,有些失望,總以爲魯迅的生活應該更苦些纔是。許廣平說,“他苦磨一世,歷盡飢寒交迫,窮愁潦草到頭髮都白了,蘇息一下,蘇息之後加倍工作補償……難道這也算是越分之舉?”

魯迅一生始終維持着學生和戰士的生活,有着中國人傳統的克己美德。他自己的一切享用都是很刻苦的,許廣平認爲“他徹頭徹尾從內而外都是很農民化的”。最後十年有她的照料,較爲舒適愉快。但她卻說,“記不得有誰說過,魯迅的生活,是精神重於物質……一起牀就開始工作,有時直至喫夜飯才用膳,也不過兩三種飯菜,半杯薄酒而已。”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何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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