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西裝,粗金鍊子,手錶,油頭,一個正在小便的男人。站在花叢後的他,面朝前方怒目而視破口大罵的樣子,被永遠定格在奢華的巴洛克鎏金相框裏,位於一系列攝影作品的C位。

至於C位的確定,是被抓拍後的紅衣大哥在談判時親口要求的。

站在作品前方,男人似乎直衝你的臉撒尿。這些不同場景下,不同身份地位的正在小便的男人,共同組成的系列攝影作品,被藝術家曹雨命名爲《尤物》(英文名Femme Fatale)。

並不優雅的赤裸男人們,在此代替女性成爲藝術作品的主體。“尤物”和他們的觀衆地域橫跨歐亞,從瑞士一直持續到國內。

走進曹雨的工作室,我抬頭看到的第一件作品,便是《尤物》。

首先看到令人不適但又滑稽的下半身,然後是穿金戴銀像極了有錢人的上半身,最後纔是那張怒氣衝衝的臉,被裝裱在用於展示貴族侯爵的奢華相框裏。再然後,窘迫散去,我終於可以喘口氣停下來仔細打量這有趣的作品。

曹雨的工作室裏,這樣出人意料、尖銳大膽的作品還有很多。

從工作室裏現存的作品聊起吧。

靠近門口的屏幕中,我見到了《泉》,一件中國當代藝術無法繞過的重要作品。

曹雨,《泉》(錄像截幀)

局部已打碼,原作無‍

這是段長達11分鐘的人體壯觀景象——卡拉瓦喬式強曝光畫面,沒有面孔、看不清皮膚顆粒,畫面主角是一對朝天的飽滿乳房。在雙手的用力擠捏下,乳汁如噴泉般奔向2米空中,隨後雨水般拍向下方隨呼吸不斷起伏的胸膛,全程無停歇直至最後一滴乳汁枯竭,乳房也變得乾癟。

哺乳期的曹雨爲拍攝這件影像作品,一整天沒有餵奶,即將拍攝時已疼得直不起腰。幫忙拍攝的,則是她的先生。

曹雨說《泉》像她的人生寫照,那是一個火星四濺的人生,思如泉湧,製造頻頻高峯,直至油盡燈枯,形成一個完美輪迴。

評論家言,曹雨的《泉》是泉在世界藝術史上的延展與變遷,也是第一次由新世紀的女性所帶來的“泉”。Luise Guest 博士發文稱,《泉》是一顆被扔向根深蒂固文化禁忌的手榴彈。

《龍頭》裏是雌雄莫辨的曹雨,跨坐在一個工業化舊水槽上,下方是壞掉的水龍頭。每當作品被人發帖至網絡,一次次瞬間蓋起評論長樓,又一夜間404。

《我就是想你過得沒我好》好似讓人置身於喧鬧的香港街頭,這句被藝術家從人性暗處掏出來的真心話,此刻正五顏六色變幻着色彩。

曹雨,《我就是想你過得沒我好》

還有《一切皆被拋向腦後》。那是曹雨用她隨時間脫落的長髮銘刻的時代紀事。爲此,她16年間留着同一款黑長直。如今,曹雨站在作品前,束在腦後的馬尾長及臀下。“這輩子就這髮型了”。不能剪,不能燙染,一輩子不會換。

“這個作品我要一直持續做到去世的。”

她用自然脫落的柔軟長髮做刻刀,在畫布上銘刻下曹雨自己同時也是無數女孩們的人生故事。這是藝術家在有限的生命裏對時代的記錄。

曹雨,《一切皆被拋向腦後》局部

作品《我有》,人們先聞其聲,後見其人。“我有聰明的頭腦”“我有與生俱來的藝術天賦”“我有水蛇腰,還有大長腿”“我有幸福美妙的婚姻”“我有兩個兒子”“我有美術史級別的代表作”,曹雨用高亢的聲音,以四十句鏗鏘有力的“我有……”開頭,自述着從小到大她所擁有的一切。

無論你是何種身份和地位,總有一句會刺到你的心。

作品之外她卻滿不在乎。“那些東西屁都不是,很快就散去。'有'究竟是什麼?如若擁有這世間所謂的“一切”,至於是否’我擁有快樂',誰在乎?”

曹雨,《我有》(錄像截幀拼圖)

1988年曹雨出生時,父親脫口而出:“老曹家沒福,生了個丫頭。”

從母親口中聽到的這句話,成爲她創作《一切皆被拋向腦後》的首句靈感。

這是件需要從曹雨出生講起的作品,曹雨因此找到父母以及她成長中各個時期的身邊人,回溯過往,也因此從母親的回憶裏知道了更多。

比如,奶奶在得知是個女孩後,失落地半晌沒給母親做飯。母親曾是計劃生育管理員,在“只生一個好”的年代,曹雨的降生,成爲一團全家頭頂的烏雲。老曹家的香火斷了。

曹雨百天,1988年

同樣是上房揭瓦下湖溜冰打出溜滑,男孩子是“天生皮”。她會被冠上“餿主意精”的外號。

過年的壓歲錢。姥爺給表弟20元,她只有5元,表弟的四分之一。正面抗衡無果後,她攛掇表弟把20元都花掉買零食大家一起喫,而她的5元還在。姥爺得知後,想好好教育這個“壞丫頭”,她躲到農村的屋頂,用玉米棒砸向後院裏姥爺心愛的驢子。

姥爺發現後氣急,揚言她敢下來就狠狠教訓她。她選擇在屋頂坐到日落,用孩子的方法完成反抗。

成長過程中,各種各樣的打量和聲音一直存在。

她小時候被說長得黑,鼻樑矮,空有大長腿跳舞比螞蚱難看,母親甚至曾因嫌她鼻子塌,用筷子夾曹雨鼻樑。她時常被規訓,女孩應該長相乖巧甜美、溫柔、文靜、有修養、能歌善舞。

“哎 咱家沒福生了個丫頭”

“這孩子不好看鼻子太扁了”

“這個小丫頭沒點女孩樣 太淘氣了”

“你怎麼專門和她玩呢 她學習又不好”

“看看這照片,我前女友是不是比你更漂亮”

“婚前一定不能失身,要不未來的丈夫會嫌棄你”

“咱班曹某人真TM是個老古董,我第一次早就給我前前前男友了”

周邊的聲音逐漸出現了矛盾。“身邊的長輩說婚前不能失身,而周圍的同學嘲笑還有人會這麼古董。”

曹雨意識到,很多價值觀已經被設定好,人們出生起就被框在其中而不覺察。許多聲音是衝突的,許多人生陷阱暗藏其中。

曹雨,《一切皆被拋向腦後》細節

有關男女、美醜、婚戀、財富、幸福……的評價,雖從曹雨出發,卻可以代入每一個同時代長大的人。那些聲音裏,暗含着一個時代的人們被典型而共性的價值觀洗腦的宿命和真實狀態。

作品背面,髮絲密密麻麻糾纏在一起,如同封印的符咒。作品之外,大多數人被看不見的符咒禁錮住自由生長的可能。

作品展出後,她不斷收到來自陌生觀衆的感謝,他們在其中,找到了自救和掙脫的力量。

曹雨幾乎沒有被符咒束縛住。

初中時,曹雨便將考取中央美術學院定爲18歲之前的最大目標,老師同學嗤笑她癡人說夢。在此之前,她的故鄉遼寧凌源,這座以鋼鐵聞名的小城,從未有央美錄取成功的先例。

自此,成績倒數的她開始自發性學習。高一起,她拒絕學校提供的瀋陽培訓,獨自赴京,遇到過騙學費的畫室,幾經輾轉。文化課也沒落下。班主任發現,每次寒暑假結束,曹雨的文化課從500分降到300分,她總能用一個月的時間追回到前幾名。

曹雨在畫班(右 1),2005年

臨近高考,有天早上曹雨揹着書到學校,被早已站在門口的校長喊走。對方囑咐她不要犯傻,不要報中央美院。只要去清華,學校至少準備兩萬元的現金獎勵。在東北小鎮,清華北大是可以大肆宣揚的成績。

最後,曹雨還是選擇了中央美術學院。學校則照舊掛出她被清華錄取的宣傳橫幅。

爲什麼選擇畫畫?曹雨說:“自由,在這裏你就是主人。你可以把雲畫水裏,把車畫天上,可以不用按照一上來就被定好的標準去做。如果學鋼琴,你能用屁股彈嗎?但在這裏,你可以毀滅一切,再重建。”

曹雨在中央美院(本科新生入學報到),2006年

可進入夢想殿堂幾個月後,曹雨開始懷疑。和考前應試一樣,他們還在臨摹人體,寫生靜物。“畫得技術再好,也是模仿,不是創造。”老師不滿:“你玩大師別在這玩,有個師姐更能玩,直接給我整一根兒線,這不畫不了了,跑雕塑系玩去了。”

老師口中的反面教材,曹雨聽得心動,“那我要到雕塑系瞧瞧。”大二選專業時她放棄繪畫,選擇雕塑系。

老師又說,你一定會後悔。女孩去什麼雕塑系。不出半年,你那手就沒法看了,會跟老爺們手一樣糙。

實際情況更慘。曹雨進入雕塑系幾年幾乎什麼都沒做成。

石雕課剛開始,曹雨的手被錘子砸骨折,縫了五針,班裏四五個男生竊笑:“這個笨蛋啥也沒幹,先幹殘了自己。”木雕課,電鏈鋸太長,男生們熱火朝天削形,曹雨卻拎不動工具。金屬焊接課,她脖子烤脫一層皮。泥塑課,老師笑她給泥塑描眉畫眼兒,咋不回家縫布娃娃?曹雨最終被迫分到當時系裏最差的工作室。

她形容大學五年用了一句話:看似一無所得,慘敗而歸。但她很快想明白了一件事:學校裏教授的是技術,而非思想和藝術本身。

“經驗是藝術可能性的終結者。每個未知的“下一件”纔會帶給我無盡新鮮感和驚喜。”

等到研究生的浮雕課上,任課老師要求做雙手的浮雕,曹雨當場表示沒興趣做。老師反問:那你想做什麼?

曹雨決定做一面牆。她發現當時雕塑研究所牆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裝飾性凸起的不規則白點,考慮過後,她把浮雕底板從教室搬到走廊過道,在牆上選擇一塊一米見方的方形,在浮雕泥板上從牆上第一個小點開始臨摹,將其做得與牆上的點一模一樣。用刻意模仿隨機,必然模仿偶然,觀念取代臨摹。

在她看來,這比照搬一個現成模特有趣得多。

曹雨在研究生的浮雕課上,2013年

冬天的走廊沒有暖氣,曹雨裹着厚厚的羽絨服戴着手套一點點創作。每次下課,大夥就嬉笑着圍過來,問,你面壁呢?

最後翻模成石膏材質的作品,曹雨把它命名爲《面壁》。面壁像一個人反思的過程,而《面壁》正是曹雨上學期間爲自己腦中的問題找答案的一個過程。

後來,她提議將她對着模仿的那塊原始牆面摳掉,用《面壁》取代並鑲嵌進真牆槽裏。建議被否決,作品被視爲垃圾。老師摸着下巴看她:“你這孩子是不是腦子有病?像你這種人,未來不是大師,就是大屎。”

畢業幾年後,作品被重要機構收藏。曹雨卻說:“當時那牆如果被作品'面壁'填補了多好,那纔是它最好的去處。”

曹雨,《面壁》

研究生期間,曹雨完成了結婚、懷孕、生子的人生大事,也完成了業內矚目的畢業作品《泉》。

創作《泉》的時候,曹雨正在哺乳期,感覺身體擁有超乎日常的能量。“除了這個時期,你不會感覺到人體可以有這麼強大的張力感。乳汁連續噴湧十多分鐘,這不可能在其他狀態和形式中得到。”

拍攝時,乳房漲得像石頭,又硬又疼。所以作品最開始,過強的壓力讓乳汁噴射出畫面,從天空墜落直接濺入曹雨的眼睛裏。那一刻,她什麼都看不到了,卻好像置身古羅馬和平廣場的噴泉裏,感受到生命和文明的起源。

標題在那時就確定了,《泉》。真正的,向上的泉。

“泉”是乳汁,是人類物理身體對於生命的哺育,另一維度上,卻也是藝術創造的源泉與營養,這就是“泉”。

圖爲從歷史的“泉”到曹雨的“泉”

曹雨甚至懷疑,懷孕分娩不僅是爲了孕育下一代,更是造物主想讓她創作出“泉”。

畢業布展時,曹雨做好了最壞準備。如果不準展出,她打算用自己的身體當底座,搬着電視,在展廳走動。能否畢業的問題,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不畢業又怎麼樣?沒有那個學歷證書又能怎麼樣?我只在乎是否能給出好的藝術。”

在學校幾位藝術家教授的支持和爭取下,《泉》得以臨時展出。隨後,曹雨雖進入當年 7 人獲獎名單,又很快成爲唯一一個被踢出名單的。原因很好理解,《泉》不能再給機會在學校展出。

那之後,美術館表達了收藏意願,副院長也曾跟她說,如果你真的是一塊金 子,相信在哪都能發光。

曾有記者問她同爲藝術家的先生胡慶雁,是否介意妻子在這件作品中暴露身體。他回答:“作爲妻子,她的身體是自己的,也是我和孩子的,是隱私的;但作爲藝術家,她用身體呈現和創作藝術的時候,她的身體是公共的,大家的。”

後來,有個女孩看完11分鐘的《泉》後說,一開始看到女性裸露的身體,感覺像自己的,又像母親的,面色潮紅又不捨得挪開眼。

很快,時間好像靜止了。她顧不上週圍的人,顧不上各色眼光,看着起伏的胸腔,完全被吸引。

曹雨,《藝術家製造》

之後,她看到一旁的小雕塑《藝術家製造》,湊過去聞到一種酸乳的味道,她立刻忍不住哭了。那是母乳的味道。

懷孕生子沒有放緩曹雨的腳步。她被北京某名校錄用,被國際畫廊簽約,上班,教課。帶着老大,懷着老二,跑工作室和廠子搞創作,在藝術上反而更高產,並在產前一週迎來首次個展開幕。

曹雨工作照,2017年

2017年,曹雨首次個展“我有水蛇腰”上,孕晚期的她,站在現場,用白色粉筆在腳下畫了一個圈,置身其中並變成作品——《藝術家在這》。次年,她被授予中國藝術界最權威的獎項,楊瀾親手將獎盃頒到她手中。

曹雨獲得AAC藝術中國·青年藝術家大獎,2018年

有的藏家收藏女藝術家作品前,會問有沒有結婚生子,怕女藝術家懷孕之後不再創作。曹雨將其稱爲“一個有問題的問題”。

“如果一個人視一事如呼吸,會因沒時間而停止呼吸嗎?分手的理由看似五花八門,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不夠相愛。”

她始終堅信,沒什麼能阻礙一個人真正想做的事。

曹雨,《藝術家在這》

曹雨也是這樣做的。孩子出生時,她並不像多數人一樣,爲新生命的到來而開心,反而傷感地意識到,某種程度上,那一瞬間她跟兒子正式並永遠地分離了。

作品《沒有什麼能夠確保我們再次相遇》在曹雨腦中出現了。分娩時,她跟助產護士說的第一句話是,胎盤可以扔,但臍帶一定給我留着。

之後曹雨用了7年,才找到她認爲這件作品的最佳載體——一個兩萬年前的尺寸完整、品相優良的猛獁象骨化石。她把化石的中間掏空,將和母體相連的那一條孩子的臍帶系成一個環放進去,那是無頭無尾和永恆的象徵,並用透明樹脂封鑄起來。

如果你在博物館裏見到這種尺寸品相的骨化石,大多禁止觸摸。而曹雨在這件作品展出時,堅決不讓採取任何保護措施。她想讓所有觀衆能直接去觸碰,並感受那沉靜又深沉的力量。

我忍不住摸了摸它,挪不動腳步,曹雨提醒我,來另一邊看。“從另一面看,它特別像一個安靜的湖泊,時間也靜止了。新鮮的生與遠古的死,在這一瞬間融爲一體,變成最永恆的永恆。”

曹雨,《沒有什麼能夠確保我們再次相遇》

有位女藏家說,看到這件作品的第一眼時,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當即決定收藏,但曹雨婉拒了,她認爲這件獨版作品,不應該被私藏在個人家裏,而應在博物館中,因爲它是公共的。

如今,曹雨的大兒子每次來工作室,一看到它,就會走近說:我的臍帶。

曹雨曾有一份幾乎符合世俗意義上所有好工作定義的教師工作。名校,有編制,穩定,體面,受人尊敬,可她主動請辭。

工作以來,曹雨始終處於矛盾和懷疑的狀態。教別人如何創作,本身是個悖論。“藝術怎麼教?能被教授出來的東西,是藝術還是技術?”

藝術是顛覆,毀滅既定標準,推陳出新。“教別人如何創作不就是讓別人嚼你嚼過的泡泡糖嗎?”

她無法自洽,加之創作工作越來越忙,曹雨提交了辭呈。

曹雨工作照,2018年

校長的第一反應是年輕人做事衝動,給她一年停薪留職出去闖蕩的機會。曹雨當場拒絕了校長的好意:“我這個人做事就是隻要想明白了,從不會給自己留後路。”

教師的工作也有意外收穫。離職一年後,曹雨突然收到曾經的學生髮來的很長一段話。因爲曹雨的課,她從理科轉學香港浸會大學藝術導演專業。對方告訴曹雨:“您不知道,您的一節課程竟然能改變一個小孩子的一生。”

曹雨志不在此。她一併拒絕了其他學校拋來的橄欖枝,專心創作,成爲周邊人眼裏的“無業遊民”。她的父母一直覺得孩子走偏了。

可曹雨清楚,她當下想做的只剩一件事。

過去,她喜歡臭美,瘋玩。現在,她自稱生活經歷變得“無聊”,不抽菸、不喝酒、不蹦迪、不愛逛街,也不旅遊、追劇。所有的興趣點只集中在一件事上,思考怎麼活着,由此不停歇地藝術創作。

曹雨覺得,當真心愛上一件事時,一個人所有的快樂會集中濃縮進這一處,進而會對其他事物喪失興趣。而藝術創作,是她不人云亦云地保持獨立思考的活法。

她的作品和她的人生一樣,始終在努力衝破符咒——那些傳統價值觀中暗含的打量、禁錮和束縛。

拍攝《尤物》,曹雨用了幾年時間。最終作品只有7幅。有的男人被拍後第一時間跑掉,有人在談判中拒絕肖像使用,有的曹雨又不滿意。

她想拍攝社會不同階層的人被隱藏起的那一面。

最終被精選出來的成品藏着人生百態。有人似乎來自上流社會,昂頭傲氣十足,似乎撒尿時也值得被仰視;有人破口大罵;也有人低頭遊走於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城市中,不遠處似乎只有最頂層纔會有光的高樓大廈,遙遠又近在咫尺,對未來迷茫而困惑。

而紅衣大哥在談判時得知曹雨的藝術家身份後,問道:“我明白了,我是在和藝術家合作。那我能不能理解成梁朝偉爲了電影獻身,而我在爲藝術獻身?”

得到肯定答覆後,男人欣然應允,提了最後一個要求,把他的照片放在C位。

曹雨和《尤物》(局部已打碼,原作無)

驕傲的、盛氣凌人的、破口大罵的、錯愕的、鬼鬼祟祟的、迷失而困惑的男人們,最終都鑲嵌在古典金色像框裏,變成《尤物》,任人打量。

與之對應的是十六世紀世紀的歐洲,那時,只有上流社會的貴族,纔會將最優雅美好的姿態留在這種奢華的金色像框裏。曹雨覺得那些太虛僞造作。

她偏偏要將其替換爲普通人並不優雅的真實狀態,並把一直以來被視爲美的象徵的女性身體,替換爲男性,見怪不怪又細思不對,形成社會整體意義中,權利下位者對所謂“上位者”有趣的冒犯。

凝視《尤物》,凝視男性的同時,人們開始反思對性別尤其是女性的凝視。

那如果人生被限制,又怎麼才能突破?

曹雨的答案是《龍頭》。八九十年代的紅磚牆,生鏽壞掉的水龍頭,越出水槽的水花,平坦的胸膛,以及表情氣場冷峻背離於傳統女性的曹雨,像Boss一樣坐在龍頭上。如果遮住臉,你甚至分辨不出性別。

作品展出時,有人評價,“雖然什麼都沒露,卻覺得好色情,像潮吹。”被提及時,曹雨笑着聊起了這一點:“我覺得也沒問題,一個藝術家的藝術,就是她獻給這個世界最濃烈的愛,愛如潮水般奔湧啊。”

她更想說的是,人們也可以做沒有邊框的人,忘記先天所有束縛,包括性別,身份,地域,去放肆地創作。

曹雨,《龍頭》

作品裏的水閥壞了,龍頭的水開始迸發出原始的生命力,越過水槽,放肆地噴灑流淌。它不再受水槽的限制,纔會在未來興風作浪匯成溪流江河。龍頭是水的源頭,也是智慧的源頭,創造的開始。

我們都清楚,作品之外的社會不是這樣的。

曹雨聊起了她的觀察。

“如果一個水龍頭的水噴出水槽,人們會認爲它壞了,希望趕緊'修好’,讓它繼續流進設計好的水槽裏,這好像成爲水龍頭亙古不變的宿命。

水槽就像爲現實生活裏的人設下的那些限制。

大多數人一生都像被主流價值觀束縛的木偶。人生追求和目標基本趨同,就是變得跟大衆一樣。有一個詞叫'隨大流’,用來形容人性格好,好相處,可隨大流的人生是你喜歡的人生嗎?

你看,每一個人的人生中時刻充滿這樣的陷阱,問題在於你能不能發現它。”

曹雨發現了那個陷阱。她不想像傀儡一樣活一輩子。

陷阱是一點點浮出水面的。最開始,曹雨想解決的只是一些生活中遇到的小問題,比如爲什麼浮雕課要做手,把一百雙手都做好又能怎麼樣?於是有了《面壁》。她好奇爲什麼女人體雕塑永遠要被置於白色展臺上?隨後直接用展臺做成《維納斯》。

曹雨,《維納斯》等作品

後來,她追溯生平,反思這一生怎麼活,以及對人性的反思,歷史和社會現狀的演繹之後,《泉》、《晃瞎你的眼》、《逃離人間的盡頭》、《跪的人》、《世界與我無關》、《胸中之物》、《畫餅》 、《最後一隻麻雀》《龍頭·山河宣言》等便以驚人的速度,由曹雨的腦海中流出,化爲作品。

爲了把思考成果付諸物質呈現,爲了把話說明白,她開始橫跨影像、裝置、表演、攝影、雕塑、繪畫、紀錄片等諸多媒介。不同媒介的作品,共同呈現出一個扔掉性別、身份和國界的獨立個體,充滿爭議和火星四濺的人生。

曹雨人生中曾遇到的困難和壓力,有些反擊,並未發生在當時,而是埋在如今的作品裏。

曹雨部分作品

當我問她,重男輕女和性別問題對她的影響時,曹雨語氣輕快,幾乎立刻給出答案。

“這些東西對我已沒有任何心理陰影。它們原是可以傷人的刀,可轉化成作品的過程中,已經爲我所用,是幫我開天闢地的好幫手。”

作品展出後,曹雨收到過很多陌生觀衆的留言,大意是感激某個作品解決了她們的問題。

曹雨意識到,藝術表達本身也是解決問題的過程,甚至解決的不僅僅是藝術家一個人的問題。

好的藝術有最沉靜的力量。“我的藝術不只是給這一個時代的人看的,而是給現在以及未來所有人的,甚至不分國家。即便我死了,它們也能一直替我發聲,藝術的生命大大長於我的壽命,這是我這具短暫的肉身在灰飛煙滅前的此生任務。”

她不再怕遇到問題和遺憾,因爲它們最終都會變成創作的營養。

曹雨將創作類比爲呼吸,一種自然而然進行的狀態,一種活法。最近,她又忙了起來。每天哄睡孩子後,凌晨五點還在創作。

她常常如此,半夜有了特別興奮的靈感,睡不着覺,會立馬下牀動手創作。“這是來自靈魂的高潮。”

曹雨近照

曹雨有時懷疑,自己並不是“曹雨”。“源源不斷的靈感和創作想法似乎不是從我這兒來的,而是造物主強塞進腦袋的。然後肉體會有一種強大的緊迫感,趕緊抄傢伙將其實現,即便沒有展覽需要和物質回報的情況下也要將其執行出來。幹到沒電,就充電,充完還幹。”

困擾、理想、目標、未來、完美的生活狀態,這些問題曹雨想了很久,都給出了同一個答案,沒有想過。她只有唯一一個特別龐大而堅定的目標,身體力行的時候,把造物主塞進腦袋的靈感都呈現出來。

最後,我問她,當下還有什麼疑惑或關心的?

她朝窗外看了看,那是工作室和愛人所在的方向。

“今晚喫什麼,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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