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门

文/叶梅

朝天门,一直是重庆这座著名山城的象征。凡提到重庆,首先想到的便是长江和嘉陵江夹围处,那叫做“朝天门”的地方。早年间,山城沿江有九门,朝天门码头所在的沙嘴水位最低,长江迎着左侧奔来的嘉陵江,浑黄与碧绿的江水在此相互撞击,清浊分明,素称“夹马水”,其势如野马分鬃,激荡起一股股汹涌的旋流,为天下绝观。

小时候,常听我的外婆说到重庆以及朝天门,有一些重要的人和事似乎都跟它们有关。重庆是长江三峡的起始之城,外婆家的木楼则在三峡巫峡口的巴东县城里。外婆的娘家兄弟都是川江上的船工,常年行船于重庆至宜昌之间,每走一趟,除了带回些吃食,如川渝的糍粑、麻糖、酥饼,还会带回一些稀奇的故事。朝天门的印象就是那样一点点刻进我的脑子里的。

三峡两岸的人都把去重庆当作一件大事,对那边传来的逸闻趣事津津乐道。外婆的兄弟们喝酒的时候喜欢摆古,谈起刚去过的朝天门,说那里古来便是长江这条黄金水道最重要的码头,无论春夏秋冬,停靠在那里的船只都像天上的星星,数不清。朝天门建在江崖高处,门外是下到码头的长坡,船只快到重庆之时,船上的人远远地就会看见那座仿佛立于天空中的城门。停船后沿着长坡而上,抬头可见朝天门外、瓮城门额上刻有“朝天门”三个大字,正门额上还刻有“古渝雄关”,气派得很。

我那时还小,“朝天门”三字引起我无限遐想,以为进了那门,就登了天。它是否就是天地之间的一道门槛?我不止一次这样问过外婆,外婆笑而不答,或许她有同感,只是不敢确定。后来得知,朝天门建得很早,大约在公元前314年,秦将张仪灭了巴国后,为修筑巴郡城池而建起了这座城门,此后历代官员均在此处承接皇帝圣旨。因古时从长安或其他都城来渝州,也就是重庆,陆路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鸟道”,万分艰险,于是使臣们大都选择水路,登此码头传天子之命,因此这里叫作“朝天门”。

朝天门上可观大江好风景。长江与嘉陵江在此交汇,每逢夏秋之时,水势排山倒海,翻卷起万千浪花,最终融汇一水,向东而去。那不可阻挡的交融,那豪情万丈、义无反顾的奔流,当是多少英雄豪杰向往的人生之境呵。朝天门下的江边,可见江心的石矶随大水涨落而沉浮,那里的嶙峋礁石,有一处为“夫归石”,又名“呼归石”,蕴藏着一个古老的传说。相传大禹在古渝州娶涂山氏女,此后治水13年不入家门,涂山氏女伫立矶上,望夫归来,却一直未能见。风霜雨雪之中,女子化身为石,从此立于江心。

而在沙嘴伸向江心的石丛中,还藏有千古之谜,那是古人在礁石上刻下的一道道碑文。据记载,有15幅石刻题记,始于东汉,是已知长江上游年代最早、水位最低的水文题记。然而,这些碑刻藏于水中,千百年来只露过几次面。古时人们就称它们为“灵石”,是人的文字与思想赋予了石头灵气,还是那些石头本身就如《红楼梦》中女娲补天余下的通灵之石,人们因此选择在其上镌刻碑文?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作为一个三峡人,我多次来到重庆。少年时,来此最大的心愿就是登朝天门、看灵石、观红岩。虽然之前就听外婆说过,朝天门的旧城门早在多年前就拆除了,但我登上码头后仍不甘心。在我的想象中,朝天门依然高高地耸立,似乎只要用心去寻找,就一定会找到。后来沿街走去,一路步行到了解放碑,心中的遗憾一下子释然。我在那座高大的碑前请人拍了一张照片,一直珍藏着。从那时起,看见解放碑就知道到了朝天门。

有一年初夏,我与一批湖北作家乘船来到重庆,曾写过《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的黄济人先生热情接待,领着我们在码头乘缆车登上朝天门,然后径直走进附近的一家火锅店。黄济人先生性格豪爽,说这家火锅店是重庆最好的,你们湖北来的朋友一定要尝一尝。我们同饮一江水,都爱吃辣,但湖北人吃辣吃不过重庆人,一顿火锅吃得大家满头大汗。席间我们说起朝天门和解放碑,没想到黄先生说他家就在解放碑旁边的一幢楼里,晚上散步总在朝天门一带。他住顶楼,曾将一些泥土运上楼顶,种下了好几棵樱桃树,每年夏秋之时樱桃成熟,味道很甜。黄先生的一番话,顿时让我心目中的朝天门和解放碑增添了许多亲切感,加之辣火锅和甜樱桃,不由感觉重庆的气息里夹裹着庙堂与江湖,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耐人寻味。

近些年,每次来到朝天门总会感到有些诧异和陌生,疑惑是否走错了地方,直到走到那座熟悉的解放碑前,仰视它的高大巍峨,才晓得这里正是故地。

怨不得我有陌生感,这城市日新月异。朝天门随着重庆的整体发展一年年惊人地变化着,逐渐被打造成重庆渝中区CBD中央商务区。那一幢幢高耸入云、风格多样的地标性建筑环绕着解放碑。这片生机盎然的城市森林中,活跃着4000多家商业门店、20多家大型商场、近百个金融网点和证券交易所、重庆最大的书城、几百家餐饮……“解放碑—朝天门城市更新工程”因而获得“成渝城市更新十大地标”称号。

站在250米高的来福士玻璃观景台上,可以俯瞰解放碑、朝天门,以及嘉陵江与长江交汇的宽阔江面、江岸的风景,一座座气势雄伟的大桥将两岸连为一体。观景台上游人不少,有人忍不住惊呼,我壮着胆子扶着栏杆走到平台的最边缘,双脚踩着透明的玻璃,似乎凌空于大江之上,身体也不由一阵阵发紧。只见江水微澜,一艘艘货轮、游轮在江上穿行,像一个个箭头——指向的都是未来。沧海桑田,古老的朝天门从木楼土墙化作如今的现代化城市中心。“棒棒军”留在了从前的山城民谣里,重庆已然是长江上游的经济文化高地。

许多城市都有“零公里”标志,这是城市中心的象征。重庆公路的“零公里”起点标志即设在朝天门广场。我从“零公里”向江边走去。入夜,对岸的洪崖洞、大剧院、科技馆灯光粲然,火树银花。在灯火的映照下,流动的江面也如五彩斑斓的图画。这座城市处处都昂扬着旺盛的生命力,街道旁的石壁上常常可见藤萝垂碧,还有一棵棵长于岩石缝中的黄葛树,它们粗壮的树根裸露在外,但仍在顽强地生长,让人敬佩。来到江边的石阶旁,又想起外婆讲过的传说,说这石阶无有穷尽,可通往江底的金竹宫,那或许就是灵石屹立的地方吧。灵石记载着长江上游这方水土的过去,古老而又青春的朝天门则通向这座城市美好的未来。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长)

(原文刊发于《光明日报》2024年1月3日第1版)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涌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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