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2023年,茅臺頻頻出圈。

從29元的冰淇淋“小巧支”到19元一杯的醬香拿鐵,茅臺拿捏了年輕人打卡新鮮事物的心理,在很多人看來,茅臺近兩年所做的這些嘗試,都是爲了“變年輕”。

但,諸多跡象又不足以說明這一點。

不久前,茅臺十分克制地宣佈今後將停止一切聯名。另一方面,繼2023年11月上調產品出廠價之後,茅臺近日公佈2023年實現營業總收入約1495億元——這樣一家公司,真的有必要“年輕化”嗎?

茅臺依然是一家神祕的公司。

關於茅臺,大衆如今最熟悉的印象,大概來源於一個常見的調侃:“美股市值第一是科技公司蘋果,中國A股市值第一卻是白酒企業茅臺。”人們總是好奇,茅臺的價值在於何處?誰能成爲下一個“茅臺”?

財經作家吳曉波帶着這個問題,歷時三年,走訪茅臺鎮二十多次,寫出了《茅臺傳》。最近,新週刊專訪了吳曉波,聊聊他眼中的茅臺和白酒。

《茅臺傳》,吳曉波著

中信出版集團,2024年1月

爲什麼叫《茅臺傳》?

 新週刊 :你在書中提到,下決心寫茅臺是因爲“好奇”,是什麼引起了你的好奇?

 吳曉波 :茅臺找我寫書是在2020年,初衷是迎接他們2021年成立70週年的廠慶,我最初是婉拒的,因爲時間不足。後來,茅臺的朋友說,不管寫不寫,來酒廠走走吧。去了茅臺鎮兩次,我的好奇心就被勾起來了。

茅臺是一家很“慢”的企業,今年釀的酒,五年後纔拿到市場上銷售,在酒廠裏也看不到特別先進的設備,他們車間至今還有三四千人,天天用腳踩曲。

我做企業研究多年,特別熟悉製造業和互聯網企業,它們各有各的戰略模型。但我發現茅臺與這兩類企業都不相同,它很傳統,卻是市值2萬多億、中國A股第一名的公司。

我經常參加一些活動,以前每次講到中國高科技的發展,很多人都說中國A股最大市值公司居然是賣酒的,那芯片公司、互聯網公司在做什麼?我原來並沒有深入研究過茅臺,參觀以後覺得挺有意思的,就決定要寫這本書了。

我跟茅臺的朋友說,我要寫三年,後來他們就說:“那吳老師你寫吧,反正也跟我們廠慶沒關係了。”(笑)

 新週刊 :寫作過程中,最大的挑戰是什麼?關於茅臺的書有很多,人們記錄了它的歷史,也試圖分析它爲什麼能成功。那麼《茅臺傳》有什麼新發現嗎?

 吳曉波 :有件事很有意思,我寫過一家互聯網企業,他們是在哪個辦公室創業、有哪些參與人都忘記了,因爲他們奉行的一個原則是“明天很重要,過去的就過去吧”。

但茅臺不一樣,在我寫過的企業裏面,茅臺是歷史資料最齊全的幾個企業之一,它很早就用文字記錄了釀酒的工藝流程,就連幾十年前的會議紀要都保留得很完整。所以,比起弄清史實,對我來說,提煉的工作更有挑戰性。我不是第一個寫茅臺的人,但我要用我的方式重新敘述茅臺。

最後我把茅臺的戰略提煉成了“六法十二式”,我覺得這會是《茅臺傳》的普適性價值,不僅對茅臺有意義,也能供其他企業借鑑。

比如“六法十二式”的第一條叫做“今人未必輸古人”。假如茅臺今天的釀酒師和茅臺一百年前的釀酒師比賽,誰的水平更高?如果是一百斤酒,不好說,但釀十噸酒,肯定是現在的釀酒師水平更高。

在工業領域,制定標準是非常重要的。一百年前釀茅臺酒,工藝可能隨着天氣甚至釀酒師的心情產生變化,那時的人也許知道怎麼釀一瓶好酒,但不知其所以然。而上世紀的茅臺人總結了規範化的十項工藝,他們知道爲什麼用赤水河的河水釀酒比井水、泉水更好,酒窖設計成什麼樣更好,而且還在不斷地研究酒中的一千多種微生物。

茅臺很傳統,但是這一代茅臺人卻又不囿於傳統,他們花了大半個世紀,把一瓶好酒的玄學變成了科學,把傳統的手工業產品變成了可複製的工業化產品。

一瓶好酒的誕生曾經是“玄學”。(圖/《酒是故鄉醇》)

 新週刊 :在當下,寫作《茅臺傳》的意義在哪裏?爲什麼是“傳”而不是“史”?

 吳曉波 :如果叫《茅臺史》的話,主要聚焦過去的歷史,但《茅臺傳》更具有當代性。我認同“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我寫書的時候,包括寫《激盪三十年》,都是把我對當代中國的理解投映在具體的人物和事件上。

在寫《茅臺傳》之前,我也跟很多人一樣,覺得它是獨一無二的神話。但是寫完以後,我認爲今天做消費品的中國企業,相比學習互聯網公司、科技公司,他們能向茅臺學到的更多。

十年前,中國從PC互聯網到移動互聯網,經歷了一個“唯快不敗”的年代,而茅臺是一個“慢”的代表。在茅臺工作了五十年的董事長季克良曾經講過:“我們都是些笨人,一個問題想不明白,我們就想十年。”到了今天,對很多品牌和創業者而言,讓自己慢下來仍然很重要,卻很難做到了。

中國所有想做品牌的人、相信慢功夫的人、覺得自己很笨的人、還在做企業的人,我希望對他們有幫助。我也希望看到,讀《茅臺傳》的人並不一定是做白酒的,可能(做)其他的消費品,也可能從事互聯網行業,或者本身並不研究商業,都可以從中得到啓發。

不必擔心年輕人不喝白酒

 新週刊 :近幾年,白酒行業競爭越發激烈,市場向頭部企業集中,那麼白酒企業要如何構建自己的品牌壁壘?

 吳曉波 :保證企業長期活下去的因素有很多,產品研發、渠道建設、管理結構等等,每一個板塊都很重要。茅臺的其他方面,別的企業可能學不了,但是能學的,就是它對消費者心智的建構。

白酒品牌一定不是在機場打幾個廣告、請個明星代言就能建立的,它既跟技術進步沒關係,又跟價格選擇沒關係。菸酒茶這類成癮性商品,都不是生活必需品,都可以被替代,那麼消費者對品牌的認同就特別重要。

我到各地去跟企業家會面,他們基本不會喝酒店裏的酒,而是自己買來茅臺酒喝。喝完以後,他們就把酒瓶敲個小缺口,再拿回家裏去。我第一次看到時還挺震驚的,問爲什麼,他們說不能讓別人拿去賣假酒。

別人拿走包裝去賣假酒,跟消費者有什麼關係呢?這其實是消費者主動維護品牌的行爲,說明茅臺構建了很強的消費者心智。每個品牌都要思考,自己能不能跟消費者之間形成這樣一種心智關係。

 新週刊 :茅臺的品牌力很大程度上來自它獨特的歷史與文化,但是近幾年它開始更多地接觸年輕人。咖啡也好,冰淇淋也罷,這些跨界產品吸引的大部分人,短期內可能並不會爲茅臺酒的消費作出貢獻,那對品牌帶來的收益是什麼?

 吳曉波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些年中國白酒行業的崛起,背後是國家不斷發展的過程。舉個例子,20年前,廣州的企業家都在喝人頭馬,現在商務場合喝的基本上都是白酒。這種變化最大的原因,是隨着中國的強大,人們越來越認同中國文化。

有些人認爲,當中國男人到了四五十歲,有了財富收入以後,他們一定會喝茅臺,或者說一定會喝中國白酒,我今天也贊同這個觀點。因爲白酒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你別無選擇。在中國,你只要有身份認同和社交的需求,就一定會喝白酒。

我不善飲酒,年輕時在酒桌上很被動,現在基本上也沒有人硬勸我喝酒了,但是在一些社交場合還是自然而然地會喝到茅臺酒。我如今也就比以前能喝一點點,不過有了新本事,就是我大概能分辨出濃香酒、清香酒、醬香酒的不同,而且喝得出來真假茅臺。

茅臺冰淇淋、咖啡,並不是爲了讓年輕人現在就去喝茅臺酒。我認爲這不是一種銷售行爲,而是觸達和傳播行爲。茅臺並沒有在冰淇淋的包裝上印個二維碼,讓消費者去買茅臺酒,它也知道這不可能,它就到此爲止,邊界感非常清晰。

我想茅臺並沒有希望喝茅臺酒的人平均年齡下降五歲、十歲,這對它沒有意義。有意義的是,一個人在二三十歲的時候,第一次接觸到有個品牌叫茅臺,有種香型叫醬香。也許很多年以後,一些人喝起了茅臺,想起年輕時的自己曾經傻乎乎地買過一杯醬香拿鐵,這就足夠了。

 新週刊 :很多人會擔心現在的年輕人不喝白酒,以後白酒企業該怎麼辦。你怎麼看待當代年輕人對酒桌文化的態度?

 吳曉波 我不認爲年輕人排斥酒桌文化。酒桌文化的底層邏輯是社交,有些人喜歡社交,有些人不喜歡。它是中國社交文化的一部分,中國的酒也已經存在兩千多年了,不能籠統地斷定這一代年輕人就特別排斥它。

至於酒桌上強行灌酒,沒有一代人獨特到跟自己的父輩截然不同,大家都會反感的。我年輕的時候,有一次祕書給領導倒的是水,給我倒的是酒,我心裏不情願,還得喝下去。這不是當代人纔有的問題。

但是灌酒行爲跟白酒企業沒有關係,文化的問題是需要人們自己去解決的,企業只要專心經營好自己就行了。

部分年輕人可能會愛上茅臺,也有部分人會終身不喝酒。我覺得不必擔心年輕人不喝白酒,不喝也挺好,太陽還是照樣升起,沒什麼大不了。酒企也沒有必要想這個問題,任何事物都終有告別世界的時候,現在過好每一天就夠了。

中國品牌的十字路口

 新週刊 :對中國的其他企業來說,茅臺是可複製的嗎?在什麼賽道,中國最有希望能再造一個“茅臺”?

 吳曉波 :在中國崛起的背景下,中國的文化符號往往就會生出商業價值。所以我認爲,未來有可能是跟文化有關的、原創性的,甚至地域性的產品,比如陶瓷、茶葉,十年之內可能就會有一家市值過百億、千億的企業,中國的文化、服裝企業也都有機會。

但這些企業肯定不能照搬互聯網巨頭或者製造業公司的發展模型,去擴大生產規模搶佔市場——適合這樣做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茅臺提供的另一種思路更有參考價值,它根植於中國的文化系統裏,在一個細分賽道中重構行業的規範,形成以自身文化爲基礎的品牌溢價。

有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那就是茅臺酒的原材料都很便宜,卻賣得很貴,毛利率高達93%,人們該買還是買。茅臺服務了中國1%的人都不到,但它還是活得蠻滋潤。對企業本應該很重要的速度、規模、成本,茅臺都不在意。

技術驅動,是科技企業的核心。而消費品,諸如菸酒茶、服裝家居等等,技術門檻不高、差別不大,那麼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品牌的文化力來吸引消費者。這就是茅臺可供參考的價值。

 新週刊 :2023年出現了一種新現象,許多新國貨消費品牌的毛利率也很高,卻開始被消費者詬病“營銷太多”“性價比不高”,它們有必要學習茅臺嗎?

 吳曉波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的吳曉波頻道都在研究新國貨,讓我們驕傲的是,一些新國貨品牌終於能跟國際品牌相比,可以和它們賣得一樣貴。

2023年,部分新國貨美妝被詬病性價比不高。(圖/unsplash)

然而近兩年,有幾個網站變得很火,1688、拼多多、閒魚、抖音本地生活,很多產品開始“卷”低價。一些原來堅守做品牌的企業,現在放棄了,轉而去打價格戰,我覺得有點悲哀。

在過得好的時候,我們看不出一家企業的韌性,哪一天過得不好了,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折,當年喊的口號它自己都未必相信,那它在消費者心中的形象就會一落千丈。

當今中國的消費正在K型化、兩極化,便宜的東西會非常便宜,貴的就會非常貴。今天中國企業也走到了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往上走,上面的空氣很稀薄;往下走,下面的人很多。那麼品牌是往上走還是往下走?其實都走得通,都能活得挺好。

而茅臺就代表K型上半部分的企業。它歷史上曾經連續虧損十多年,20世紀80年代,國家明確要求白酒業少用糧食,鼓勵大量進行酒精勾兌。但這就跟茅臺的價值觀發生了衝突,茅臺繼續堅持品質至上,纔有了今天。

如果企業決心建構自己的品牌,就要在最艱難的時候守得住。

 新週刊 :對白酒行業的觀察和《茅臺傳》的創作,是否爲您持續研究的行業和企業提供了某種答案?

 吳曉波 :我2023年年終秀的主題是“定力之上”。晚清將領胡林翼說:“世自亂而我心自治,斯爲正道。”無論世界和外部的事物多麼風雲變幻,只要我們的心能安定住,那麼天下萬事萬物便都是安定的。

很多人認爲茅臺不可學,我認爲它可學。在今天,每個人都要問自己:我爲什麼值得活着?我的初心是什麼?我的核心能力是什麼?想明白,不要急於明天就能到羅馬,羅馬就在那兒,儘管我們會經過很多困難。

我覺得茅臺“十年想明白一個問題”的長期主義,在今天對很多企業、很多人來講,可能是特別有啓發的。

責任編輯:梁斌 SF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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