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河的水聲

文/李洱

我常在小說中提到一個叫枋口的地方,那其實就是我的故鄉。枋口的意思是說,它是運河的源頭。遠在秦代,人們就從沁河引水灌溉農田,到了明代,已經有五條運河發源於此。所以,枋口後來被稱爲五龍口。在我的童年時代,沁河煙波浩渺,即便是在夢中,我也能聽見波浪翻滾的聲音。我的筆名李洱中的“洱”字,指的就是我時刻都能聽見水聲,它訴說着我對故鄉的赤子深情。

能在這樣的地方開始人生之旅,或許是我的幸運。但對我後來的寫作來說,我覺得更幸運的是我遇到了一位優秀的語文老師,她名叫田桂蘭。迄今爲止,她是教我時間最長的老師。我所認識的字,絕大多數是她教會的。應該說,我作品中的每個字裏面,都有她付出的心血。在我對少年往事的回憶中,田老師的身影總是會清晰地浮現出來。那時候她新婚不久,留着兩根長辮,有着少婦的美麗、聰慧和熱忱。她常常把學生們帶到沁河岸邊上課。現在回想起來,與其說她是在上課,不如說她是在放羊。她講課時的神態,她因爲我調皮搗蛋而生氣的樣子,她稱漢語拼音爲“學習生字的柺杖”的比喻,我都還清晰地記得。

我最早的閱讀,就是在她引導下對自然的閱讀。河岸上盛開的梨花,蒲公英潔白的飛絮,校園裏蘋果樹上的綠葉,院牆之外高聳入雲的山巒,天上像羊羣那樣緩緩飄過的雲朵,都是我們的語文課本。我對文字最初的敏感,對世界最初的體認,很多都來自田老師的引導和培育。田老師現在已經退休了,皓髮如雪,但每次看到過去的學生,她的雙眸都會閃亮如初。在田老師面前,我常常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和少年時代。穿過時光的重重霧靄,我彷彿看到自己還拽着田老師的衣角,在語言的小徑上小心翼翼地邁着步子,磕磕絆絆地學着怎樣表達對世界的感受。

和許多人不同的是,我上中學時的語文教師正好是我的父親。父親在青年時代也做過寫作夢,但是生活中的許多變故,打消了他的這個念頭。儘管如此,對文學作品的關注,他一直持續到今天。父親的語文教學在我們當地是很有名的,後來他到濟源一中任教,所帶班級的語文成績也總是全校最好的。不過,雖然父親是一個語文教師,當初也沒有想過要把我培養成一個作家。我上小學的時候,他想讓我成爲一個畫家,爲此他還專門請過濟源豫劇團裏一個畫布景的人教我學畫。那個男人留着當時少見的長髮——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另類。我記得他曾演過革命樣板戲《杜鵑山》裏的溫其久。當時的沁河公路大橋和沁河上的焦枝鐵路大橋,是我的主要描摹對象。歪打正着地,學畫經歷可能對我的形象思維能力的培養起過作用。

記憶中,父親很注重學生的課外閱讀量。每到假期,他總會在黑板上寫下一大片閱讀書目。在當時,這應該說是個創舉。父親常說,學生的語文學得好,不是在課堂上學好的,而是課外看閒書看出來的。遺憾的是,那時候可供學生看的課外書少得可憐。印象中,父親對趙樹理和老舍推崇備至,認爲他們是真正的語言大師。那時候,我家裏有一本翻得很爛的《紅樓夢》,可我對它一點也不感興趣。當時,我的本家叔叔李清巖也在學校教書,教的也是語文。從他那裏,我看到了《紅巖》和《三千里江山》,後來又看到了《第二次握手》。我曾聽他講過《紅巖》,他的講述極爲生動,扣人心絃,我聽得如癡似醉。現在的中學生,遠比我們當時幸運,因爲他們可以看到更多、更優秀的作品。而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一塊烤紅薯往往就被孩子們當成最好的晚餐。

幾年後,我上了大學,當我發表第一篇小說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經交給了文學。童年和少年時期朦朧的夢想,此時已經變得那麼具體了。對我來說,當我寫到那些我喜愛的人物,我的心會與他們一起跳動;當我寫到那些不幸的事情,我常常忍不住黯然神傷。在這個時候,別人的幸福往往就成了我的幸福,別人的不幸也成了我的不幸。而那萬千情愁之中,有多少是來自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悄悄孕育,豈是我自己的一篇短文能夠說清。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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