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2月底,一則“上海211文科碩士吐槽招聘會均薪5500元”的視頻衝上各大平臺熱搜。

一線城市、文科、高學歷、低薪,一票熱搜體質的標籤綁在一起,肆意舞在無數青年人或許最焦慮、最疼的穴位上。不久,“脫不下的長衫”接過接力棒,把應屆生的求職焦慮討論推至高潮。

大概一個月後,視頻的創作者“嚴肅的蝦米”(以下簡稱“蝦米”)工作落定,進入一家服務行業的企業擔任管培生。面對六個多月求職的最終結果,他說:“拋棄幻想,準備戰鬥。”

這場戰鬥最終在去年年底告一段落。長時間的內心拉扯後,蝦米決定裸辭,全職投入視頻創作,揣着手頭可支配的28000元開啓自駕遊遍全國的計劃。這次他說:“撿起幻想,繼續戰鬥。”

裸辭、旅遊、自媒體,一年後圍繞着蝦米的標籤換了一茬,但依然是青年話語體系中的流量擔當。它們似乎把蝦米從“眼前的苟且”帶到了另一面的“詩和遠方”,但對他來說,理想和現實卻永遠不是處在對立面的。

視頻賬號的既有運營狀況提供了底氣,蝦米希望給自己一些時間,做真正讓他感到興奮的事。裸辭從來不是關鍵,關鍵是裸辭之後做什麼。“幻想”的涵義悄然變了,但自詡爲“堅定行動派”的蝦米說,戰鬥的姿態不能變。

着急

“月薪5500,這個價格在上海說實話不是特別人道。”把蝦米推入公衆視野的,是去年春節後參加招聘會後的一次公開吐槽。

儘管之後他很快解釋,這個數字是當天招聘會所有公司的崗位均薪,不是他以“文學碩士”身份應聘時得到的收入答覆,但還是掀起公衆對文科及學歷的熱烈討論。


去年上熱搜後蝦米再發視頻回應 本文圖片除標註外均爲受訪者供圖

回過頭看一年前發佈的視頻,蝦米知道當時的自己對人生軌跡的認識不夠清晰,在整個人生這樣大的尺度上,自己的視野還是狹隘了。儘管發了大量的求職吐槽視頻,但他當時並不真正清楚自己想做什麼。

蝦米形容那時的自己是“稚嫩的”,還有另外一個詞是“着急”。這個詞的背後是考研,是上海,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做題家”烙進身體裏的焦慮。

16歲以前,蝦米幾乎沒出過老家的縣城。大學期間,他在一所二本院校,翹課、搞文學、打辯論、戀愛、創業,到了大三,突然感到從未想過的“未來”將近了,於是環顧四周,稀裏糊塗地跟着考研,這一考就是三年。

第一年是隨大流,第二年是和女朋友一起奮鬥。但至少,第三年他考上了,以報考專業錄取學生中末位的成績。“那時候沒想過要通過考研改變什麼,只覺得它是往前走的一條比較好的路。”

2020年,蝦米第一次來到上海。上海迎接他的是在空中暈機、在機場迷路,一種詭異的“錯配感”似乎在故事的開始就初見端倪。

研究生階段,有個念頭一直揮之不去——“我比別人多耽誤了兩年時間”。於是他拼命地想要把時間追回來,去實習、去社交,待過國企,也幹過主播。但那時他還是沒有想過三五年後自己要做什麼,不過是“爲了實習而實習”。蝦米說:“能去的我都去了,能幹的我都幹了。”着急,同時努力。

上海不斷展現着更大的世界、更多的風景,但那種被接納的感覺並不容易產生。蝦米後來看到了學馬術、走時裝秀的孩子,他逐漸想明白一件事,他比別人多耽誤的,從來不只是那可以簡單量化的兩年時間。成長環境、格局視野、思維習慣,蝦米說克服這些是“脫胎換骨的疼”。


去年碩士畢業時的蝦米

求職歷經半年,過程夾雜着幾分“艱難”,去年3月底,蝦米終於有了去處——座標上海,服務業管培生,月薪1萬多。

工作後,蝦米一週一休,工作日在崗12個小時是常態。每週唯一的休息日,他會用來拍視頻,同樣是早出晚歸。

高強度、大消耗,這種情況下要發現自己不喜歡這份工作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但和千千萬萬打工人一樣,蝦米一開始心裏想的也是“我哪敢走啊,這年頭找工作……”

用蝦米的話說,那時他這隻漂在上海的“撲棱蛾子”身邊還有另一隻“撲棱蛾子”,於是他不可避免地盤算着未來的生活。

“我當時很着急,特別急一套所謂的上海的房子。儘管我從來沒有近距離地靠近過它,但我希望能夠快一點擁有它。”那是他固有觀念裏成家立業的必需品,但手頭那份工作的天花板就擺在那裏。


蝦米在工作

辭職之前,做視頻對蝦米來說一直是出於創作的興趣,以及能貼補些的副業。在他一直以來的觀念裏,這都不是一條路的模樣。“哪怕對面可能是星辰大海,但是因爲它是模糊的,所以就不敢走。”

直到一位學長突然問他,你考慮給自己一段時間去全職做自媒體嗎?一年或兩年,哪怕半年。“就算不成,在整個人生的尺度裏,這段時間也是可以拿出來嘗試的,並不是致命的代價。”

蝦米被說動了,而一旦念頭動了,一切都可以作爲邁出那一步的證據,包括那輛爲了休息日從郊區去市區拍視頻往返更高效而貸款買下的蘇牌油車。且副業時期的視頻收入,似乎也隱含着比起打工更高的上限。

有一次在休息日,蝦米被朋友拉到了杭州,喫了碗麪,曬了會太陽,上了趟靈隱寺。那天站在陽光裏,他覺得好舒服。到上海以後,緊繃成了常態。他在一個巨大的滾輪機裏不停地跑,在上海跑,卻又跑不進上海。而當他把自己從那個具象和抽象的“上海”中擇出來,便有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心境。

於是,工作的疲憊、創作的興趣、賬號的基礎、已有的物資,各種交錯的因果一同把蝦米推向了老闆的辦公室。老闆許諾可以調崗,也可以調薪,但蝦米堅持要走,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很多人都說裸辭的人很有勇氣,但樹立生活目標是蝦米覺得更重要的事。所謂勇氣,不過是有了目標之後需要的一種態度。


粉絲送給蝦米的橫幅和錦旗

底色

蝦米離開上海是在2024年1月8日。臨走前,有粉絲送給他一面錦旗,上面寫着八個字:“漂得偉大,逃得光榮。”

他不覺得自己是“逃”,只不過人生的下一段征程不在上海。他相信自己是自由的,這種自由是可以自己做出選擇,並且願意爲之承擔可能的代價。

之後蝦米在山東老家待了一個多月,每天在村裏跑,下地、趕集、煽豬……他說:“真的快樂。”


村裏的大集

回家讓蝦米對自己有了更多思考。他曾從農村走向一線城市,用血肉身軀去撞過城鄉之間的隔膜。他覺得農村出身會給農村孩子帶來自卑感,“貧窮的出身像個泥坑,很難拔出腿來,就算上岸了,泥點子也會跟着你很久很久。”

但這些泥點子好像又不只是關於貧窮,還有根植於土地的樸素智慧、骨子裏向上生長的韌性,以及紮在泥裏的對人的愛和關切。

蝦米長在一個農民家庭,父母守着田野,守着院子。在老家的時間,因爲要向父母言明裸辭決定和下一步規劃,他也記錄下了關於父母的故事和表達。

蝦米無疑是幸運的,父母也許並不完全理解,但都在各自的囑託中表示支持。視頻裏,兩位老人頭髮泛白,顯得極爲平和。嘴上說着話,手裏的活一刻不停。


蝦米的父親在處理爛在地裏的芹菜 視頻截圖

蝦米記得,母親年輕時很愛唱歌,甚至好幾次坐着綠皮火車去參加歌唱比賽。那時覺得自己像只青蛙,天性愛蹦躂,天不怕地不怕。但結了婚以後,她便活得越來越“小”了。

母親對蝦米說:“你以後不管走到哪兒,遇到什麼事情,千萬自己不要放棄。只要自己不放棄,終有太陽昇起的時候,一定要想着要有愛,走到哪裏都必須要帶着愛,帶着希望。”

父親則好像有說不盡的樸素真理,手裏擇着芹菜,一口方言滔滔不絕:說得出魯迅的文章筆法和牛頓的蘋果故事,談得了阿里巴巴的馬雲和拼多多的黃崢。

在彈幕和評論區,蝦米的父親被衆多觀衆奉爲“精神導師”,更有人建議蝦米只拍父親的視頻就足夠了。

父親很清楚農村出身意味着什麼,而他所說最重要的也是不能“着急”。“咱們農村出來的孩子,不具備出去一下子乘風破浪的本事,假如一下子出去達到這個本事的話,就離跌落粉身碎骨已經不遠了。一定要頂住壓力慢慢做,這是咱農村孩子唯一的一條路,千萬千萬不要到月亮上去夠金元寶。”父親嗓門不小,聲音中透着篤定。

蝦米身上,很容易看到父母的影子,或許也是他的一層底色。他的觀點表達有很多和父親相似的地方,而他的行動選擇又詮釋着這個年代的“蹦躂”和以他的方式進行的對底層人民、對農村的“愛”。

從小長在農村,父母對他幾乎是放養狀態。選擇自由,沒有束縛,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他人生路該如何走,該怎樣提前佈局。禍福相倚,他因此經歷了漫長的迷茫時光,但或許也是因此,他留住了對創作的熱愛,逃出了一些畫在那片土地上的“監牢”。

蝦米愛土地但沒有被困住,同樣,他在農民之中,又可以做到客體化地觀察他們。他曾和朋友合作做過一個關於農村生活的視頻賬號,記錄小人物的悲歡。

他能夠理解有人羨慕農村羣衆不內耗的高度自洽,同時也清楚這種自洽的代價是——他們一輩子沒有走出村莊,一輩子窩在自己的“老婆孩子熱炕頭”,被圈進了土地裏。

“幸福和不幸都是比較出來的,不要羨慕別人。”道理都懂,蝦米仍在比較中痛苦。

他至今最爲堅定的一點,就是從沒想過考公考編。在山東農村,這種堅定甚至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哪怕考了三次研,哪怕求職不順利,這個念頭從未浮現過。

對蝦米來說,這是一個簡單的判斷,自己的性格並不適合考公考編。用結果來反觀的話,“一個公務員會裸辭去自駕遊嗎?”

這件事上,父母也從未掣肘過。對於兒子裸辭拍視頻,父親覺得不能說行或者不行,只要選擇了就去做,用心去做。在他的哲學裏,只要選擇了,就是正確的。“即使這地方沒得到收穫,其他方面肯定得到收穫了。


蝦米在自駕遊的路上 視頻截圖

前進

自駕遊中國並非一個說走就走的決定。

離職那天,蝦米買了一張世界地圖,貼在車內的天窗上。“世界這麼大,我想去看看”,對他而言這不是純粹的浪漫,某種意義上是創業的伊始。

“裸辭之後自駕遊就能隨心所欲嗎?不是的。”蝦米無意扮演一個“活得通透”的角色,和多數人一樣,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也還在時不時地內耗和拉扯。但他現在能夠做到的是,允許自我懷疑,同時步履不停。


蝦米在路上 視頻截圖

2月22日,蝦米從老家開車出發,那天路面上蓋着厚厚的積雪。父親在車前的地上鋪了一串鞭炮,在漫天雪白之中,響亮得格外“鮮豔”。汽車的後備廂和後排,塞着一隻睡袋、一箱衣服、一個當牀墊用的瑜伽墊、一個枕頭、一牀太空被,還有一箱包括無人機、全景相機在內的拍攝設備。

出發之前,蝦米做了第一階段旅程的路線規劃,大概是由山東開往河北,經京津轉入東北,最北到達漠河。在規劃中,這一階段大致需要兩個半月。然而,如今出發三週時間,他的IP屬地仍然在山東。“規劃反而是束縛。我發現,規劃做出來就是用來不按規劃走的。”


蝦米在視頻中畫出的全國自駕大致路線圖

目前看來,相比風景,這段旅程的重點更多是人。

作爲一名以人物對談爲主要內容的視頻博主,蝦米此前關注的更多是在上海的青年人的生活狀態。藉助自駕遊,他希望讓對談羣體更加多樣化。

在路上,他拜訪老同學、對話中學教師、和經歷魔幻的95後女孩嘮嗑,這些都成爲他的視頻作品。

然而旅拍和旅遊,顯然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旅程的最初兩週時間裏,蝦米更新了5條視頻,卻在第13天才第一次遊覽了自然景觀。

意識到已經兩週過去時的蝦米極度詫異,同時他也感到在旅程開端,“功利心”有些佔據主導了。自駕遊中國,本是一場突圍,既是朝着事業發展的“天花板”,又是向着精神狀態的“無力感”。理想狀態下,旅遊和拍攝應該是五五開,現實卻是一邊倒。

“旅遊是需要鬆弛感和從容感的,但我現在並沒有找到一條行之有效的方式,把旅遊和拍攝結合得很好。”視頻剪輯快的五六個小時,慢的十幾個小時,嚴重拖慢了旅程的進度。新的道路上,很多事項都標着“亟待解決”,視頻內容策劃的尚不明晰和視頻發佈後的反饋,也讓他的內心時常拉扯着。

在蝦米辭職後發佈的每一條視頻的彈幕區和評論區,幾乎都可以看到他在和觀衆的建議對話。他說這段時間裏,自己可能每天的狀態都是不一樣的,一時內耗,一時放鬆。他將這段日子定義爲“適應期”,出發之前是想不清楚的,只有開始行動纔可能找到對的方式。

好的一面是,他開始坦然接受自己的“功利心”,而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拒絕承認。內耗沒有那麼容易消散,但蝦米愈發感到“真誠”的價值,不僅僅是與人對談的真誠交流,更是真誠地對待自己,正視自身的糾結和脆弱。


元宵節那晚,蝦米在山東廣饒一條馬路邊 視頻截圖

2月24日元宵節那天,蝦米事先買了點肘子、炸串、元宵,問候每一位攤販節日快樂。夜裏,他把車停在山東廣饒的一條馬路邊,在路旁支起便攜燃氣竈。竈沒打上火,他向在附近放煙花的大哥借了打火機,打着後又熄了,只好再借了一次,跑了四個來回。

一切都顯得有些生疏。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在路邊看月亮,然後第一次在車裏過夜。躺下來的時候,可以看見車頂的世界地圖。

第二天,他落枕了。

頭半個月的一切看起來都與“成功”無關,但是父親在老家對蝦米說過:“人生沒有成功這一說。如果一定要說,那就是隻要你做的這個事情前進一步了,就叫成功。”

在路上,蝦米自省“現在還是着急”,他希望這趟路途上能更透徹地想明白一些事,同時也“獲得一些關注和漲粉”。


蝦米在空曠的路上行駛 視頻截圖

現在,蝦米不知道最後會不會回到上海,或者說會以什麼樣的姿態回到上海。

但他終極的追求是相對確定的——“希望我的整個人生經歷可以看成一種寫作的素材,在我最後的時候,我希望能夠以一本書或一部紀錄片的形式呈現出來,留下一點東西。”

要前進,要戰鬥。父親告訴他:“人生永遠沒頭。只要你活着,就永遠沒有頭的。”蝦米也提醒自己:“要一直戰鬥,但是不能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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