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说“秦始皇每天读三十万字公文”这件事情。

前两天看到一篇文章,作者是担任过原秦始皇陵考古队队长的段清波先生,题为《真实的秦始皇》。文章认为“从汉承秦制以及对比研究的角度来看,我们把秦定位为一个暴政的时代,其实是证据不足的”,秦始皇也被妖魔化了。在作者看来,秦始皇其实是一个极度勤政的好皇帝:

“通过对秦始皇陵的考古以及对相关文献的理解,可以做出这么一个判断。首先秦始皇是一个特别勤政的人,文献上记载,说秦始皇在工作的时候,每天要读一担书,即一担各地向他报写的报告,一担竹简重120斤,合下来是30公斤。有历史学家计算过,按照正常的书写规范格式,大概是20万字。这仅仅是他每天阅读20万字,他还要对这些各地上报的奏章做出批示、研究并作出决策,说明他的工作量很大,而且秦始皇每天不读完不睡觉。”[1]

这里提到的“有历史学家计算过”,指的是先秦史学者王子今的《秦始皇的阅读速度》一文的考据。王先生在文章中,先介绍了台湾学者邢义田的研究成果——邢先生测算认为,如果《史记》按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的方式书写,每支竹(木)简写38个字,则全书130篇近53万字,共需要竹(木)简13855枚。如果是木简,其重量将达43.7-48.1公斤,甚至55.9公斤。如果是新鲜的竹简,将重达58.33公斤。然后,王先生依据《史记》中始皇帝每天至少处理“一石”简牍的记载,推论认为秦始皇“每天必须处理的‘书’,竟然超过30万字(段文误作20万字)。这真是惊人的阅读量!”[2]

说秦始皇每天至少处理“一石”简牍,依据是《史记·秦始皇本纪》中侯生与卢生对秦始皇的一段批评。二人是方士化的儒生,眼见秦始皇开始焚书,便决定逃离咸阳城。逃离前,二人对秦始皇有一段批评,说他贪恋权势太过,到了“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的地步,也就是用“衡石”的办法来给简牍称重,不批阅完额定重量的简牍绝不休息。这里的“衡”是一种计量装置,“石”是当时的一百二十斤,换算成今天的重量单位大概是30公斤。对照《史记》53万字须用木简或竹简50多公斤这个事实,王子今先生认为秦始皇每天即便只“衡石量书”一次,也就是只批阅一石简牍,其阅读量也应该达到了30万字之多。

这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据。

要知道,简牍翻阅起来远比纸质书籍费力;读以刀笔写在简牍上的文字也远比读印刷体困难,理解政务信息的难度更是远大于理解小说情节。今人阅读以印刷体出版的纸质小说,要每天读完三十万字,尚且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说秦始皇每天能阅读三十万字政务公文,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是司马迁的记载有问题吗?是侯生与卢生在夸张污蔑秦始皇吗?还是说王子今先生的考据不可信?答案恐怕都不是,而是我们误解了一件事情:批阅简牍并不等于仔细将简牍的内容全部细读一遍。

早在1933年,陈子展先生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认为,秦始皇阅读的公文应该是一种程式化的东西。《文心雕龙》里讲“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章”,说的便是公文程式化始于秦汉时代。其中,秦始皇的“命为制,令为诏”,是公文程式化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一环,秦帝国的公文有法定程式,应该便是从这里开始的。陈还说,公文程式化有两个主要目的,一者是让掌权者炫耀自己的尊严,一者是追求办事便利,秦始皇当然是两个目的都要。总之,史书记载秦始皇“以衡石量书”,显示“当时公文程式之规定,亦于独夫民贼之统治上给予以不少便利也”,意即秦始皇能够大规模批量处理公文,是因为他见到的公文都是程式化的东西。[3]

这种程式化具体是什么?陈子展先生没有细说。另一位秦汉史学者曹旅宁告诉了我们答案。他说:

“二○一七年我参加《岳麓书院藏秦简(伍)》释文审订会时留意到秦简牍文书制度——用竹简或木简者:文书一事一书,百牒为一卷,过百牒别为他卷,文书须附提要以便观览易知。由此,《史记》谓秦始皇“衡石量书”就可合理解释了:当时公文,一事一书,均有提要,可供御览,这大大减轻了秦始皇批阅公文的工作强度,惊人的阅读速度也就可以理解了。”[4]

也就是说,秦始皇批阅简牍时,读的主要是内容摘要。读完内容摘要后觉得是必须重点关注的问题,才会去读简牍的详细内容,否则便略过不看——对秦始皇来说,他批阅简牍的核心目的,不是就简牍里的政务逐个给出详细处理意见,而是去审查简牍汇报上来的情况需不需要重点关注,需不需要重点处理。后世帝王们也都是如此处理的。虽然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那些呈递给秦始皇的简牍,但我们可以假设:若内容摘要相当于全文的十分之一,那么秦始皇的真实阅读量就只有每天约三万字而已。哪怕内容摘要相当于全文的五分之一,其真实阅读量也只有每天六万字而已。

这个量很正常,它既足以证明侯生与卢生讲的“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是真实情况(主要是与先秦时代的情况对比),也足以让我们将秦始皇重新视为一个正常人,而非阅读能力惊人的超人——王子今先生似乎有将秦始皇视为超人的认知倾向,他举了东汉末年张松博闻强识的传奇故事(看一遍《孟德新书》就能背诵,其实未必是真)来比拟秦始皇,还评价说:“在中国古代帝王中,他(秦始皇)确实是一位少有的勤政的典型。即使他对下级繁多的上报文书或者只是大致浏览,或者只是择要批复,31.79万字的总数量,以‘日夜’在文案旁工作12小时计算,每小时过目的文字数量也平均在2.65万左右。这样的工作量导致的劳累可以想见。”实则秦始皇是每天读3-6万字,远没有王先生想的那么劳累。秦始皇坐拥天下,不是为了傻乎乎地将自己累死在公文里。

理解了这一点,下面这段出自《淮南子》的关于秦始皇的记载也说得通了:

“赵政昼决狱而夜理书,御史冠盖接于郡县,覆稽趋留,戍五岭以备越,筑修城以守胡,然奸邪萌生,盗贼群居,事愈烦而乱愈生。”[5]

赵政就是秦始皇。这段话的大意是:秦始皇白天裁断具体事件,晚上处理文字汇报,奔波在咸阳与地方郡县之间的御史没有歇息喘气的机会,南边派大军去防范越人,北边修长城去防范胡人,结果却是越搞越糟糕,做的事越多天下就越乱,陷入盗贼四起的状态。

很显然,《淮南子》的编写者反对秦始皇的勤政模式,他们主张“人无为则治,有为则伤”[6]。《淮南子》有这样的思想旨趣,大概是因为它的编写者们全部生活在汉武帝时代——与《淮南子》大体同时代成书的《史记》也透露了相似的价值取向,比如太史公一面记载吕后在政治斗争中手段残忍,一面又称赞吕后,说她的统治时代“天下晏然”,原因是“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7]。

回到秦始皇的阅读能力。《淮南子》的这段记载里,最有意思的是“赵政昼决狱而夜理书”这句话。显然,如果秦始皇每天要读三十多万字的公文,每小时要读两到三万字,那么他是不可能“昼决狱而夜理书”的。惟有主要读内容摘要,每天的阅读量不过3-6万字,秦始皇才可以在白天干别的,只用晚上的时间来处理公文——就史料所见,除常规决狱外,秦始皇在白天至少还要处理拟定人事升降、举行政务会议、视察大兴土木进度、外出长年巡游等活动。侯生与卢生说秦始皇“不中呈不得休息”,不处理完公文就不睡觉,也与《淮南子》里的“夜理书”可为互证。

总而言之,“秦始皇每天阅读三十万字公文”这个说法不可信,既不符合常识,也不符合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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