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陳魯豫的電影沙發(lyyy_scndgs)

2023年10月4日晚,杭州奧體中心體育場內,中國奧委會舉行了一場遞補奧運獎牌頒獎儀式。33歲的切陽什姐走上領獎臺,從頒獎人手中接過那枚遲到了11年的倫敦奧運會田徑女子20公里競走金牌。站上最高領獎臺那一刻,切陽什姐哭了。頒獎儀式結束後有記者問她:你剛剛在臺上喜極而泣,有什麼感受嗎?切陽什姐說:不是喜極而泣,是遺憾,來得太晚了。

文|Elly

01

2012年8月,還有三個月就年滿22週歲的切陽什姐正站在倫敦奧運會女子20公里競走比賽的起點線上,這是她第一次參加奧運比賽,她也是首位登上奧運賽場的藏族運動員。

這個來自海北藏族自治州牧區的姑娘,自小與牛羊爲伴,此前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來到國外參加比賽。她15歲進入青海省體校開始練習中長跑項目,但成績平平,啓蒙教練看過她的跟腱後,告訴她:你的跟腱很適合練競走。於是她改練競走項目,很快天賦畢現——從2008年開始競走訓練到2010年進入國家隊再到2012年參加倫敦奧運會,僅用了四年時間。

如此迅猛的上升速度不光令教練詫異,就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參加倫敦奧運會完全是計劃之外,這個年輕的藏族姑娘仍處於一種懵懵的狀態,賽前被教練問到此行最大的目標,她說:看看能不能進前八。

一聲槍響之後,切陽什姐出發了。

走了幾圈之後,她聽從教練的話,將手腕上那塊配速表摘了下來。這一戰,她要忘掉速度,忘掉時間,心無旁騖地走眼前的路。每一圈她都告訴自己:跟上就行,跟上就行。沒了那塊手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以什麼樣的速度在行進。

最終,她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第三個衝過終點線。賽後,教練讓她估算一下自己的完賽時間,她感覺可能是1小時27分多。教練告訴她:你走了1小時25分16秒,你破了亞洲紀錄。

不僅進了前八,還拿到一枚銅牌,還破了亞洲紀錄,切陽什姐一晚上沒睡,不停地給朋友回信息,每隔一會兒就要把那塊獎牌拿出來看一看。那個晚上,興奮、喜悅、如夢一般。



那一天她異常滿足,完全沒有料到,其實命運跟她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從2016年到2022年,曾在倫敦奧運會女子20公里競走比賽中包攬冠亞軍以及獲得第5名的三位俄羅斯運動員先後被查出違規服用興奮劑,從而被取消了當年的比賽成績。原本位列3、4、6名的中國選手切陽什姐、劉虹、呂秀芝在經歷名次調整後,遞補獲得倫敦奧運會女子20公里競走的金銀銅牌。

得知自己將要遞補成爲2012年倫敦奧運會女子20公里競走冠軍的消息時,切陽什姐正在海外集訓,此時距離倫敦奧運會已過去整整十年。

那一天,切陽什姐發了一條微博,說“足足過去了十年,以這樣的方式迎來了我的奧運冠軍,得知消息後既開心又難過。開心的是我能成爲自己心中的冠軍,開心我可以擁有奧運金牌,雖然很多事情已經過去了,也不會擁有,但我有證明自己的獎牌。難過是我沒有感受過冠軍的樣子,沒有得到奧運冠軍的光環,雖然光環是一時的,但那一刻的光環我想擁有,沒有得到或許能得到的自身價值,但過去已經過去,要想得到的依然在努力……”



02

倫敦奧運會結束後,切陽什姐的運動生涯好像被按下暫停鍵。

回到訓練場,她感覺自己異常疲憊,即便是慢走也會覺得很累,陷入一種“完全練不起來”的狀態之中——“確實是因爲我上來得太快了,後面教練也跟我講,他說從來沒有帶過這樣的運動員,因爲我進國家隊兩年就參加了奧運會,他覺得太快了,可能積累的疲勞太多,又很年輕、很抗造的那種,所以可能平時的一些小疲勞都沒有注意,累積起來就變成一個大的問題,然後就在賽後有一個大的爆發。”

低谷期,切陽什姐回到牧區歇了一年,期間很多人跑來家裏見她,有親戚,也有記者。每一次都要拿出飽滿的熱情迎接客人,每一次客人走後她都感到筋疲力盡,每一天都焦躁不安,無精打采,昏昏沉沉,輾轉難眠。有幾度她甚至想要放棄了——就一直留在牧區,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可很快又不甘心——自己還有能力,還很年輕。

內心反反覆覆,她無法再忍受這種狀態,有一天對家裏人說:要不咱們去一趟拉薩吧。那天,她連夜訂好火車票,與家人一同踏上去往拉薩的路。他們在拉薩待了十幾天,關掉手機,不再與外界有任何聯繫,以虔誠的姿態度過每一天,切陽什姐發現,自己好像又變得輕鬆起來。



休息一年後,切陽什姐感覺自己的身體恢復過來了。一些老師和朋友不斷勸她回到隊裏訓練,“他們覺得我還是很有能力的,就讓我再次嘗試一下,所以又回到訓練場”。再次開始訓練時,切陽什姐發現自己已經可以完全融入到訓練狀態中,不再感到自己不行,也不再焦慮,一切重回正軌。

2016年,26歲的切陽什姐做好了在里約奧運會衝金的準備,彼時她的年紀、狀態、能力都處於最佳時期,可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她最終只獲得第五名。切陽什姐將這個結果歸咎於當時的自己“太過於有想法,太過於自信,太過於想要拿那塊金牌”。

她向魯豫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態:“我太想要(金牌),里約的時候,感覺自己各方面的條件、能力都比倫敦要成熟,就覺得那(金牌)肯定就是我的,我把自己放得太高了,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所以當時比賽就沒有發揮出來,反而比得特別不好。”

和倫敦一樣,里約比完賽的那天晚上,切陽什姐又是一夜未眠。只不過,圍繞這個不眠之夜的不再是興奮和喜悅,而是無盡的懊悔、自責、不甘心。

她不斷覆盤比賽中的失誤——當時出去的時候,我一直都是“帶”的狀態,如果我一開始穩一點,在後面多跟着走,留點體力保持一下,可能會更好;她不停責怪自己——如果我不那麼衝動、不那麼自信的話,是有機會站到領獎臺上的;她覺得自己對不起教練和所有工作人員——他們在我身上投入了大量時間,用各種不同的科學訓練手段,找各種好的隊醫,想盡辦法一直把我保護到里約,各方面都很好,就是最後我自己這一步走錯了。

里約的失利,對當時的切陽什姐來說是個重大打擊,她甚至一度蒙生退意,在訓練場上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這種狀態大概持續了一個多月,很快又重新投入到訓練中,無論如何,她覺得,都要再堅持一下。

如今回憶起這些,切陽什姐感慨,以自己當時的那種想法和狀態,估計在里約拿第三她都會覺得好遺憾,“人有時候就是太貪婪了,想要的太多”,她說。



03

每次冒出想要退役的念頭後,切陽什姐都告訴自己:再堅持堅持。

一晃,已經從倫敦奧運會堅持到現在。

追溯這種堅持的根源,有一部分可能來自於她的“不甘心”。

回看切陽什姐過往十一年的運動生涯,她的世界排名幾乎一直位列三甲,卻極少站上頂級賽事的最高領獎臺。她曾數次在採訪中提到:“他們說可能你每次都拿第二,可能這對於你來說也是一個幸運,但我真的不想要這種幸運,我想要打破一下。我真的很想要拿一塊屬於切陽什姐的金牌,就是很想要證明給大家看,其實我切陽什姐真的是可以的。”

遞補成爲奧運會冠軍,並不是她想要的方式。

“因爲已經從領獎臺走下來了,就覺得沒有什麼意義了,你站在領獎臺和沒站,完全不一樣的,我們享受也就享受(站在臺上的)那一刻,走下來以後就沒有什麼了。包括杭州亞運會補頒倫敦奧運會的獎牌,說實在的,我內心裏面就是非常痛苦,都不太願意去領這個獎,因爲確實是沒有太多意義,對於我來講。”

“確實過了11年,時間太長了,這11年確實因爲這件事情,可能包括自己,包括整個競走的一個推動,包括我對青海體育的一個影響力,都太晚了吧,所以就覺得完全不一樣。”

當聽到大家叫自己“奧運冠軍”時,切陽什姐甚至感到痛苦。她不願意別人這麼稱呼她,總覺得自己並未真正經歷過成爲奧運冠軍的那一時刻,她想去奧運賽場親自體驗站上最高領獎臺的那一瞬間。“可能堅持到現在也是有這個原因吧”,說到這兒,切陽什姐忍不住抹了兩下眼角,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

“你有時候想過嗎,如果當時倫敦就拿到金牌,後面這11年的人生會有什麼大的不同嗎?”魯豫問她。

“我覺得可能會變得稍微自信一點吧”,切陽什姐說。從現實層面上來講,如果當時就拿到這枚金牌,收入也會大不相同——“如果當時我是冠軍的話,可能對於我來講,會有更可觀的收入,有更好的獎勵,可能對於家庭、對於各方面來說都有更好的改變。我甚至想過,我是第一個參加奧運會的藏族運動員,又是第一個拿到奧運會獎牌的人,又打破了亞洲紀錄,當時我真想過,我說我回國應該會有品牌找我代言,但是都沒有”。



她心裏自然是有過委屈,有過不甘,有過遺憾,但一切都成爲過去,也只能成爲過去。如今的切陽什姐,正全力備戰衝刺她的第四屆奧運會。

競走是一項極其考驗耐力的運動,更多時候是在與自己作戰。要適應孤獨,一個人悶頭前行,要永不鬆懈,始終保持在線狀態。切陽什姐從事這項運動十六年,訓練走過的那些里程數加起來大概可以繞赤道四圈。支撐她去訓練的動力不斷在變——從最初的好奇到超越昨天的自己,到想要多賺一些錢給家人更好的生活,再到想去影響更多的藏族同胞,希望讓他們知道,還有這樣一條路適合他們去闖。

每次放假回到單位,看到很多小朋友說“切陽姐姐,我們是因爲你纔來這裏學競走的”,她就覺得自己的堅持有意義,就想再多堅持幾年,去影響更多像她一樣從牧區走出來的孩子。

每個人都帶着一份使命來到世上,切陽什姐覺得自己也身負某種使命。她希望未來有一天,競走能夠像其他田徑項目一樣被大衆熟知。

過去這十一年,是一個不斷將自己歸零的過程。上一塊奧運金牌來得太遲,希望下一塊,不要太晚。







採訪素材及配圖來源|《魯豫有約一日行》切陽什姐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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