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花裏,如花在風中

文/汪曾祺

1

昆明的花

張岱的文章裏不止一次提到“滇茶一本”,雲南茶花馳名久矣。茶花曾被選爲雲南省花。曾見過一本《雲南茶花》照相畫冊,印製得很精美,大概就是那一年編印的。茶花品種很多,顏色、花形各異。滇茶爲全國第一,在全世界也是有數的。這大概是因爲雲南的氣候土壤都於茶花特別相宜。

西山某寺(偶忘寺名)有一棵很大的紅茶花。一棵茶花,佔了大雄寶殿前的院子的一多半,寺廟的庭院都是很大的。花開時,至少有上百朵,花皆如湯碗口大。碧綠的厚葉子,通紅的花頭,使人不暇仔細觀賞,只覺得烈烈轟轟的一大片,真是壯觀。寺裏的和尚怕樹身負擔不了那麼多花頭的重量,用杉木搭了很大的架子,支撐着四面的枝條。我一生沒有看見過這樣高大的茶花。

茶花的花期很長。似乎沒有見過一朵凋敗在樹上的茶花。這也是茶花的可貴處。湯顯祖把他的居室名爲“玉茗堂”。俞平伯先生在一篇文章裏說,玉茗是一種名貴的白茶花。我在《雲南茶花》那本畫冊裏好像沒有發現“玉茗”這一名稱。不過我相信雲南是一定有玉茗的,也許叫做什麼別的名字。

春雨既足,風和日暖,圓通公園櫻花盛開。花開時,遊人很多,蜜蜂也很多。圓通公園多假山,櫻花就開在假山的上上下下。櫻花無姿態,花形也平常,不耐細看,但是當得一個“盛”字。那麼多的花,如同明霞絳雪,真是熱鬧!身在耀眼的花光之中,滿耳是嗡嗡的蜜蜂聲音,使人覺得有點暈暈忽忽的。此時人與櫻花已經融爲一體。風和日暖,人在花中,不辨爲人爲花。

曾到一位紳士家作客,他的女兒是我們的同學。這位紳士曾經當過一任教育總長,多年閒居在家,每天除了看看報紙,研究在很遠的地方進行的戰爭,談談中國的線裝書和法國小說,剩下的嗜好是種蘭花。他的客廳裏擺着幾十盆蘭花。這間屋子彷彿已爲蘭花的香氣所窨透,紗窗竹簾,無不帶有淡淡的清香。屋裏屋外都靜極了。坐在這間客廳裏,用細瓷蓋碗喝着“滇綠”看看披拂的蘭葉,清秀素雅的蘭花箭子,聞嗅着蘭花的香氣,真不知身在何世。

我的一位老師曾在呈貢桃園住過幾年。他的房東也是愛種蘭花的。隔了差不多四十年,這位先生還健在,已經是一位老者了。經過“文化大革命”,他的蘭花居然能保存了下來。他的女兒要到北京來玩,勸說她父親也到北京走走,老人不同意,他說:“我的這些蘭花咋個整?”

昆明緬桂花多,樹大,葉茂,花繁。每到雨季,一城都是緬桂花的濃香,我已於《昆明的雨》中說及,不復贅。

2

北京的秋花

桂花以多爲勝。《紅樓夢》 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單有幾十頃地種桂花”,人稱“桂花夏家”。“幾十頃地種桂花”,真是一個大觀!四川新都桂花甚多。楊升庵祠在桂湖,環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層層疊疊,都是桂花。我到新都謁升庵祠,曾作詩:桂湖老桂發新枝,湖上升庵舊有祠。一種風流誰得似,狀元詞曲罪臣詩。

楊升庵是才子,以一甲一名中進士,著作有七十種。他因“議大禮”獲罪,充軍雲南七十餘歲,客死於永昌。陳老蓮曾畫過他的像,“醉則簪花滿頭”,面色酡紅,是喝醉了的樣子。從陳老蓮的畫像看, 升庵是個高個兒的胖子。但陳老蓮恐怕是憑想象畫的,未必即像升庵。新都人爲他在桂湖建祠,升庵死者有知,亦當欣慰。

北京桂花不多,且無大樹。頤和園有幾棵,沒有什麼人注意。我曾在藻鑑堂小住,樓道里有兩棵桂花,是種在盆裏的,不到一人高!我建議北京多種一點桂花。桂花美蔭,葉堅厚,入冬不凋。開花極香濃,乾製可以做元宵餡、年糕。既有觀賞價值,也有經濟價值,何樂而不爲呢?

秋季廣交會上擺了很多盆菊花。廣交會結束了,菊花還沒有完全開殘。有一個日本商人問管理人員:“這些花你們打算怎麼處理?”答雲:“扔了!”“別扔,我買。”他給了一點錢,把開得還正盛的菊花全部包了,訂了一架飛機,把菊花從廣州空運到日本,張貼了很大的海報:“中國菊展”。賣門票,參觀的人很多。他撈了一大筆錢。這件事叫我有兩點感想:一是日本商人真有商業頭腦,任何賺錢的機會都不放過,我們的管理人員是老爺,到手的錢也抓不住。二是中國的菊花好,能得到日本人的讚賞。

中國人長於藝菊,不知始於何年,全國有幾個城市的菊花都負盛名,如揚州、鎮江、合肥,黃河以北,以北京爲最。菊花品種甚多,在衆多的花卉中也許是最多的。

首先,有各種顏色。最初的菊大概只有黃色的。“鞠有黃華”、“零落黃花滿地金”,“黃華"和菊花是同義詞。後來就發展到什麼顏色都有了。黃色的、白色的、紫的、紅的、粉的,都有。挪威的散文家別倫.別爾生說各種花裏只有菊花有綠色的,也不盡然,牡丹、芍藥、月季都有綠的,但像綠菊那樣綠得像初新的嫩蠶豆那樣,確乎是沒有。我幾年前回鄉,在公園裏看到一盆綠菊,花大盈尺。其次,花瓣形狀多樣,有平瓣的、卷瓣的、管狀瓣的。在鎮江焦山見過一盆“十丈珠簾”細長的管瓣下垂到地,說“十丈”當然不會,但三四尺是有的。

北京菊花和南方的差不多,獅子頭、蟹爪、小鵝、金背大.....南北皆相似,有的連名字也相同。如一種淺紅的瓣,極細而捲曲如一頭亂髮的,上海人叫它“懶梳妝”, 北京人也叫它“懶梳妝”,因爲得其神韻。有些南方菊種北京少見。揚州人重“曉色”,謂其色如初日曉雲,北京似沒有。“十丈珠簾”,我在北京沒見過。“楓葉蘆花”,紫平瓣,有白色斑點,也沒有見過。

我在北京見過的最好的菊花是在老舍先生家裏。老舍先生每年要請北京市文聯、文化局的幹部到他家聚聚,一次是臘月,老舍先生的生日(我記得是臘月二十三);一次是重陽節左右,賞菊。老舍先生的哥哥很會蒔弄菊花。花很鮮豔;菜有北京特點(如芝麻醬燉黃花魚、“盒子菜”);酒“敞開供應”既醉既飽,至今不忘。

我不贊成搞菊山菊海,讓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擠成一堆, 鬧鬧嚷嚷。菊花還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更不贊成把菊花縛紮成龍、成獅子,這簡直是糟蹋了菊花。

秋葵我在北京沒有見過,想來是有的。秋葵是很好種的,在籬落、石縫間隨便丟幾個種子,即可開花。或不煩人種,也能自己開落。花瓣大、花淺黃,淡得近乎沒有顏色,瓣有細脈,瓣內側近花心處有紫色斑。秋葵風致楚楚,自甘寂寞。不知道爲什麼,秋葵讓我想起女道士。秋葵亦名雞腳葵,以其葉似雞爪。

我在家鄉縣委招待所見一大叢雞冠花,高過人頭,花大如掃地笤帚,顏色深得嚇人一跳。北京雞冠花未見有如此之粗野者。

鳳仙花可染故又名指甲花。鳳仙花搗爛,入少礬,敷於指尖,即以鳳仙葉裹之,隔一夜,指甲即紅。鳳仙花莖可長得很粗,湖南人或以入臭壇醃漬,以佐粥,味似臭莧菜稈。

秋海棠北京甚多,齊白石喜畫之。齊白石所畫,花梗頗長,這在我家那裏叫做“靈芝海棠”諸花多爲五瓣,惟秋海棠爲四瓣。北京有銀星海棠,大葉甚堅厚,上灑銀星,杆亦高壯,簡直近似木本。我對這種孫二孃似的海棠不大感興趣。我所不忘的秋海棠總是伶仃瘦弱的。我的生母得了肺病,怕“過人”傳染別人,獨自臥病,在一座偏房裏,我們都叫那間小屋爲“小房”。她不讓人去看她,我的保姆要抱我去讓她看看,她也不同意。因此我對我的母親毫無印象。她死後,這間“小房”成了堆放她的嫁妝的儲藏室,成年鎖着。我的繼母偶爾打開,取一兩件東西,我也跟了進去。“小房”外面有一個小天井,靠牆有一個秋葉形的小花壇,不知道是誰種了兩三棵秋海棠,也沒有人管它,它到秋天竟也開花。花色蒼白,樣子很可憐。

不論在哪裏,我每看到秋海棠,總要想起我的母親。

霜葉紅於二月花。西山紅葉是黃櫨,不是楓樹。我覺得不妨種一點楓樹,這樣顏色更豐富些。日本楓嬌紅可愛,可以引進。近年北京種了很多爬山虎,入秋,爬山虎葉轉紅。沿街的爬山虎紅了。北京的秋意濃了。

3

人間草木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招待我們的老堡壘戶看了看,說:“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十三年了?咋知道?”“山丹丹長一年,多開一朵花。你看,十三朵。”山丹丹記得自己的歲數。我本想把這棵山丹丹帶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鐵鍬,在老堡壘戶的開滿了藍色黨蔘花的土臺上刨了個坑,把這棵山丹丹種上了。問老堡壘戶:“能活?“能活。這東西,皮實。”

大青山到處是山丹丹,開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一年又一年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過一年多開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會知道了。

枸杞到處都有。枸杞頭是春天的野菜。採摘枸杞的嫩頭,略焯過,切碎,與香乾丁同拌,澆醬油醋香油;或入油鍋爆炒,皆極清香。夏末秋初,開淡紫色小花,誰也不注意。隨即結出小小的紅色的卵形漿果,即枸杞子。我的家鄉叫做狗奶子。

我在玉淵潭散步,在一個山包下的草叢裏看見一對老夫妻彎着腰在找什麼。他們一邊走,一邊搜索。走幾步,停一停,彎腰。“您二位找什麼?”“枸杞子。”“有嗎?”老同志把手裏一個罐頭玻璃瓶舉起來給我看,已經有半瓶了。“不少!”“不少!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幾聲。“您慢慢撿着!“慢慢撿着!”

看樣子這對老夫妻是離休幹部,穿得很整齊乾淨,氣色很好。他們撿枸杞子幹什麼?是配藥?泡酒?看來都不完全是。真要是需要,可以托熟人從寧夏捎一點或寄一點來。聽口音,老同志是西北人,那邊肯定會有熟人。他們撿枸杞實只是玩!一邊走着,一邊撿枸杞子,這比單純的散步要有意思。這是兩個童心未泯的老人,兩個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學會這樣的生活。看來,這二位中年時也是很會生活,會從生活中尋找樂趣的。他們爲人一定很好,很厚道。他們還一定不貪權勢,甘於淡泊。夫妻間一定不會爲柴米油鹽、兒女婚嫁而吵嘴。從釣魚臺到甘家口商場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門頭上種了很大的一叢枸杞,秋天結了很多枸杞子,通紅通紅的,禮花似的,噴泉似的垂掛下來,一個珊瑚珠穿成的華蓋,好看極了。這叢枸杞可以拿到花會上去展覽。這家怎麼會想起在門頭上種一叢枸杞?

玉淵潭洋槐花盛開,像下了一場大雪,白得耀眼。來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頓了。一個刷了塗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裏面打了兩道土堰,上面架起幾塊木板,是牀。牀上一卷鋪蓋。地上排着油瓶、醬油瓶、醋瓶。一個白鐵桶裏已經有多半桶蜜。外面一個蜂窩煤爐子上坐着鍋。一個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鍋開了,她往鍋裏下了一把幹切面。不大會兒,面熟了,她把面撈在碗裏,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個碗裏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喫的是加了豆瓣的。蜜蜂忙着採蠻,進進出出,飛滿一天。

我跟養蜂人買過兩次蜜,繞玉淵潭散步回來,經過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門前的樹墩上坐一坐,抽一枝煙,看他收蜜,刮蠟,跟他聊兩句,彼此都熟了。

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體像是不太好,他做事總是那麼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樣子不像個農民,倒有點像一個農村小學校長。聽口音,是石家莊一帶的。他到過很多省,哪裏有鮮花,就到哪裏去。菜花開的地方,玫瑰花開的地方,蘋果花開的地方,棗花開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過冬,廣西,貴州。到了春暖,再往北翻。我問他是不是棗花蜜最好,他說是荊條花的蜜最好。這很出乎我的意外。荊條是個不起眼的東西,而且我從來沒有見過荊條開花,想不到荊條花蜜卻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應當不錯,他說比一般農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費;而且每年要賠幾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採蜜,得餵它糖。

女人顯然是他的老婆。不過他們歲數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頭。而且,她是四川人,說四川話。我問他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他說她是新繁縣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認識了。她說北方的大米好喫,就跟來了。有那麼簡單?也許她看中了他的脾氣好,喜歡這樣安靜平和的性格?也許她覺得這種放蜂生活,東南西北到處跑,好耍?這是一種農村式的浪漫主義。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灑脫,想咋個就咋個,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麼多考慮。他們結婚已經幾年了。丈夫對她好,她對丈夫也很體貼。她覺得她的選擇沒有錯,很滿意,不後悔。我問養蜂人:她回去過沒有?他說:回去過一次,一個人。他讓她帶了兩千塊錢,她買了好些禮物送人,風風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沒有看見女人,問養蜂人,她到哪裏去了。養蜂人說:到我那大兒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兒子的孩子。他有個大兒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車修配廠當工人。她抱回來一個四歲多的男孩,帶着他在棚子裏住了幾天。她帶他到甘家口商場買衣服,買鞋,買餅乾,買冰糖葫蘆。男孩子在牀上玩雞啄米,她靠着被窩用勾針給他勾一頂大紅的毛線帽子。

她很愛這個孩子。這種愛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討丈夫的歡心,也不是爲了和丈夫的兒子一家搞好關係。這是一顆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過了幾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過了兩天,我去玉淵潭散步,養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來,養蜂人的大兒子開來一輛卡車,把棚柱、木板、煤爐、鍋碗和蜂箱裝好,養蜂人兩口子坐上車,卡車開走了。

玉淵潭的槐花落了。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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