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漫長的等待和來回奔波之後,李躍婷終於離開了“光伏茅”。

隆基綠能(601012.SH,下稱“隆基”)因其龐大的規模和高市值而享有“光伏茅”之稱。在市場的劇烈波動之下,作爲行業龍頭的隆基正站在裁員風波的風口浪尖。

去年加入隆基後,李躍婷被安排至公司旗下的江蘇基地,計劃待隆基廣東基地建成後調至該處工作。可是,原計劃在2023年年底投產的廣東基地,至今仍在施工中。她覺得在“江蘇的幾個基地間來回奔波,相當疲憊”,而去廣州又遙遙無期,因此在今年3月決定離開隆基。

離開隆基的不在少數,既有如李躍婷這種主動辭職的,也有被公司“優化”掉的。包括李躍婷在內的多名隆基離職和在職員工向第一財經記者表示,公司的這一波“瘦身式裁員”,將持續到5月。

4月7日,隆基方面在接受第一財經記者提問時回覆稱:“2024年是隆基近十年來最困難的一年……爲了應對市場變化,公司進行了相關崗位結構優化。”

隆基曾連續多年保持光伏組件出貨量全球第一,無疑是行業標杆企業,因此近期關於其裁員的消息受到市場廣泛關注。但這並非行業個案。爲了活下去,一些企業正在進行一系列“瘦身”,並對產品進行技術改造升級,試圖淘汰落後產能。

巨頭裁員

隆基廣東基地全稱“廣東(江門)硅能源產業基地隆基園區”,位於江門市下轄鶴山市址山鎮。這是隆基在華南地區的第一個製造基地,於2023年4月開始啓動建設,計劃總投資達百億元,其中首期計劃投資45億元,建成後“將成爲廣東全省乃至全國排名前列的光伏組件等產品生產和出口基地”。

“這個是重點項目,很多人來看過,每天像旅遊團一樣,上面的領導也經常來。”3月28日,址山鎮政府相關部門一名工作人員告訴第一財經記者,隆基廣東基地原計劃於去年建成投產,但直到現在才封頂,至於何時投產還沒有時間表。

對於基地延期,李躍婷在隆基內部聽到的說法是,公司對生產線進行了更改。

李躍婷在隆基江蘇基地的部分同事也選擇了離開隆基,他們原本計劃也是在廣東基地建成後到此工作。“許多有家庭的人因爲長時間無法回到廣東,最終選擇離職。”李躍婷對記者說。

另一些員工的離開,是因爲他們在此次裁員名單當中。當時在江蘇基地進行集中培訓時,李躍婷注意到,應屆畢業生有70多人,但“現在估計已經有一半的人離職了”,許多人“被裁之前並沒有收到相關通知”。

曾在隆基西安總部工作的陳麗告訴第一財經記者,去年7、8月份的時候,隆基還在擴大生產規模,招聘了大量員工,員工中的實習生只有在公司工作一年後,公司纔開始考慮是否留用他們,但有的部門甚至出現全部實習生都不被留用的情況。

陳麗是在年初離開隆基的。離開前,她注意到,公司顯示屏上的員工數字在不斷減少,從最初的82000多人逐漸降到79000人左右。此後,隨着該顯示功能的關閉,很少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離開了隆基。

唐鶴是隆基相關部門的一名經理,他向記者表示,春節前,由於某種原因,公司取消了年會,但在召開的一次幹部大會中制定了裁員目標。春節後,從集團層面到各個事業羣以及校招部門,都明確了各自的裁員比例。

多名已經離開隆基的受訪者稱,從他們在隆基時對身邊員工變化的直觀感受來看,隆基此次裁員比例或許在30%左右。不過,4月7日,隆基方面則在上述回覆中稱,“預計人員調整比例約爲全體員工總數的5%。”

3月21日,隆基董事長鍾寶申在回應市場傳聞時說,在當前價格下跌、競爭加劇的形勢下,公司相應進行了組織優化和精兵簡政工作,縮減了部分崗位。

隆基裁員風波背後,與廣東等基地的延期和其他基地部分生產線出現停產有關。陳麗舉例說,今年1月,她和同事出差到隆基位於內蒙古的一個基地進行相關活動時發現,該基地已經部分停產。

李躍婷說,在她離職前,隆基的福利“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好了。一般的員工,績效一個季度可以拿1萬(元),但現在大概只有三四千(元)。另外,公司原本承諾給員工回家報銷機票等福利也沒有兌現”。

在唐鶴看來,隆基早就應該進行瘦身了。他說,相比同行,隆基在同等產能下擁有過多的員工,有些部門間的職責劃分模糊,導致了不少重複勞動和內耗。“一個企業發展得快,管理水平也得跟上。”他說,隆基此前曾爲此嘗試過多種解決方案,但效果並不理想。

“‘精兵簡政’核心在於‘簡政’,消除無效勞動,減少內耗和浪費,讓價值發揮最大,並進行反思總結。”鍾寶申在去年年終對話時說。

在採訪中,記者聽到較多的一個觀點是,在此前市場供不應求、人才難求時,企業往往因懼怕變革而停滯不前,導致組織規模日益龐大,運營效率不斷下滑。而現在,各大企業正藉助行業洗牌的時機加速提升組織效率。

另一方面,光伏製造端正加速自動化、數字化和智能化進程,減少了生產過程中的人員需求。去年,晶澳科技(002459.SZ)在浙江的兩個電池車間向媒體開放參觀,展示了其智能化生產線的應用成果:智能AGV應用使單車間用工縮減近400人,效能提升30%以上。

近日,愛旭股份(600732.SH)董事長陳剛在接受第一財經採訪時對記者表示,如果企業再不進行瘦身,快速提高組織運營效率,那麼“未來將很難活下去”。

自去年起,愛旭股份也着手進行組織優化和流程改進等工作。陳剛說,經過一系列優化和改造後,公司的效率有了顯著提升。這不禁讓他疑惑之前爲何設置了那麼多崗位。他說,爲滿足新增工廠和產能的需求,公司還在招聘新員工,但公司員工總數並沒有顯著增加。

從狂歡到“海嘯”?

事實上,光伏行業正陷入一場劇變之中。

唐鶴告訴記者,隆基內部曾有這樣的說法:到2024至2025年,公司總員工爭取達到10萬人以上。“但在制定戰略時,管理層可能也沒有料到光伏組件價格會跌得如此之快。”他說。

2023年,光伏組件價格從年初的1.9元/瓦跌至年底的不到1元/瓦。2024年開年,中核集團的組件採購,最低已至0.81元/瓦;華能集團的組件採購開標,最低報價創行業新低,跌到0.79元/瓦。

光伏組件價格的暴跌反映在企業的利潤上。以隆基爲例,公司去年前三季度實現營業收入941.00億元,同比增長8.55%;實現淨利潤116.94億元,同比增長6.54%,但相比此前普遍在40%以上的增速,明顯放緩。尤其是,公司第三季度營收同比下滑18.92%,淨利潤同比降超四成,環比降超五成。

鍾寶申不久前公開表示,“行業產能過剩,盈利壓力大……”

數據顯示,去年第四季度至今,至少有16家A股光伏公司宣佈終止或延緩投資項目,投資規模合計超600億元。其中,曾經高調跨界光伏的聆達股份(300125.SZ)最近終止了一個91.5億元的投資計劃。

2021年前後,那時硅料等產品供應緊缺,行業處於價格上行週期,資本市場上一度出現沾“光”必漲的奇觀,聆達股份等企業也紛紛跨界進入光伏行業。

多家傳統光伏廠商受訪者向記者抱怨道,正是這些跨界企業的盲目跟進和惡性競爭,導致了行業產能過剩和產品價格暴跌。一家跨界企業的相關負責人則對此不以爲然:“他們纔是挑起規模戰、價格戰的主導者。”

去年,各大廠商紛紛提出警示,稱行業將出現產能過剩,企業不得不減產、停產,甚至退出行業。然而,在大呼“狼來了”的同時,這些企業又在大張旗鼓地擴大產能。

“之前躺着都能賺錢,沒有不擴產的道理。”一家大型光伏廠商市場銷售經理對記者說。他補充說,當所有企業都在擴產時,“不擴產就等於等死,等着被擠出市場”。

最終的結果是,過去18個月建設的產能比光伏領域過去18年建設的還多。據PV InfoLink統計,到2024年,全國光伏主產業鏈中硅料、硅片、電池及組件產能均將超過1000吉瓦。但2023至2025年,全球光伏新增裝機量預計分別僅爲350吉瓦、450吉瓦、550吉瓦。

押注未來

李躍婷告訴記者,隆基廣東基地的延期,一個重要原因是該基地原計劃走TOPCon技術路線,但去年10月,他們接到來自集團層面的消息決定,技術路線改爲BC技術路線。

這種技術路線的調整在當下的光伏行業極具代表性,在產能嚴重過剩的現實面前,行業巨頭們希望藉助押注更新的技術來穩定自身優勢,但大家對技術路線的選擇不盡相同。

P型“PERC電池將死”是業內共識,電池技術正在從P型向N型轉變。“去年年底,一夜之間PERC電池需求急劇減少,難以盈利。”陳剛告訴第一財經。

作爲當前市場主流的P型PERC電池效率迫近理論極限,各大廠商正在爭先佈局TOPCon、BC和HJT等N型技術路線,不斷出清被當作“包袱”的PERC電池產能。

PV InfoLink預測,2024年N型TOPCon電池的市佔率將達到65%,成爲市場主流;P型電池的市佔率將下降至23%;HJT和BC電池合計市佔率10%左右。

TOPCon電池路線目前更受市場青睞,成爲各大廠商的首選,但愛旭和隆基等企業也同時下注了BC電池,他們認爲未來TOPCon電池會變得高度同質化,投資風險大,而BC類電池將逐步取而代之,成爲未來的主流。

隆基方面告訴第一財經,公司旗下TOPCon和BC電池產能目前均爲30GW,但未來將不再提升TOPCon電池產能,新建改造產線將全部採用BC電池。

陳剛表示,爲了滿足客戶需求和保持市場份額,愛旭將原本的PERC電池產能逐步升級到TOPCon電池產能,但未來愛旭所有的新增產能都將聚焦於ABC電池技術。

相較於PERC電池和TOPCon電池,BC電池的組件產品更美觀、效率提升空間更大,但生產工藝要求也更高。相比之下,TOPCon電池價格更低,對用戶而言性價比更高。因此,在市場推廣上,BC電池面臨着不小的困難。

關於BC技術能否成爲下一代技術主流,業內衆說紛紜,莫衷一是。其中,有觀點認爲,與TOPCon相比,BC在設備投入、工藝成熟度以及整體成本上都顯得遜色,要想短期內取得突破並不容易,這無疑增加了企業轉型的難度。

對於那些無法將現有的PERC電池生產線升級爲TOPCon電池生產線的企業來說,他們未來將面臨更加嚴峻的挑戰。

“我們也想轉,但動則上億元(單吉瓦投資成本約1億元)的設備改造費用,公司手裏沒有那麼多現金。”上文跨界光伏的企業的相關負責人對記者說,“即便是有(足夠的現金),在這種行情下,也不敢再拿身家性命投進去了。”

2024年春節過後,光伏行業終於迎來一波久違的小陽春。這一積極變化的主要原因在於去年11至12月期間,企業爲了減輕庫存壓力,紛紛進行了大規模的停工停產。隨着庫存的減少,春節過後光伏安裝需求意外迎來了一波小高潮,導致光伏電池供應驟然緊缺。

“現在企業的生產線已經再次滿負荷運轉。”一家要求匿名的光伏企業的總經理對記者說,“這種突然的需求增長,讓行業內產生了一種行業黑暗時期已過的錯覺。但實際上,我們仍然面臨着諸多挑戰和不確定性,不能盲目樂觀。”

在陳剛看來,在“雙碳”背景下,未來十年,光伏產業的年均增長率預計將達到百分之二三十,未來,光伏組件的競爭將更加註重功率和質量,那些質量不佳的產品註定會被市場淘汰。“整個行業的遊戲規則已經變了。”他預測,經過這次行業的洗牌,現有的10家頭部企業最終將只剩下五六家。

“接下來,就看誰的毅力更強,誰的實力更強,誰的選擇更明智了。”一位光伏從業者說。

(李躍婷、陳麗、唐鶴均爲化名。實習生郝梓竹、黃玟駱對此文有貢獻)

責任編輯:劉萬里 SF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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