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重庆晨报

□文猛

今年是我和妻子结婚三十年,人们总爱用金银铜铁宝石之类来记录结婚的岁月,结婚三十年是珍珠婚,很洁白很晶莹。

想起新婚那夜,送完朋友正要熄灯睡下,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摘下一听,竟是文友们赤裸裸的问候,一会儿,电话铃又响……新婚之夜成了“心昏之夜”——就不敢去摘听筒,就指使妻子去听电话。

电话不是文友们打来的,是妻子远在巴中的姑姑打来的。瞧妻满脸喜色的样子,大概姑姑接到我们寄去的婚礼录像带后还算满意。其实啊,未曾与我见面的姑姑哪里知道,那抒情的婚礼进行曲本身也是一道诱人的陷阱,她亲亲的侄女儿就这样一步步走向陷阱深处……

第一次见到妻子的时候,我刚调到一所牌子很响的山区中学做校长助理。报到第二天,校长就喊我陪同去镇上汽车站迎接新分来的大学生。

走在校长身后,头顶是高远清朗的蓝天,四周是稻谷刚收尽的清爽的山野,稻谷收割完后,留下一行行稻蔸,就像稻田里简洁的诗行。我心情十分愉悦,这一切正好构成一种背景让我结识了虹儿,也就是说后来作为妻子的虹儿是在一种宁静、清远得不让人有丁点儿提防的背景下走入我所设置的爱的陷阱的。

长途客车停下来,在众多背着篓提着包抱着孩的旅客中间,虹儿穿一身素白连衣裙,如同一朵青石岩上盛开的百合花,难怪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竟不能自已地“啊”了一声。结婚那天扶妻子走进轿车时,我突然忆起这个情节,禁不住连声惊叹文学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的那番笔墨是多么深刻而真切的神来之笔啊!

校长提着虹儿的行李,以一种或惊奇或激动或自豪或辛酸的声音对她说:“你可是咱们学校迎来的第一位女大学生啊!”

望着校长那张生动的脸,回想起昨晚年轻老师们汇聚时所描述的“铜钟敲出的声音也是公的”之类的哀叹,我知道虹儿的到来,对于这所要么老学究要么寡公子的校园无亚于一滴雨水落进沸腾的油锅里,这或许就是校长几次三番求教育局局长最真挚最原始甚至有些粗俗的理由吧。

将进校门时,校长悄悄俯在我耳边说:“这个做你媳妇咋样?”我佯装无所谓地笑笑,其实心中早已开始在酝酿布设一道诱人的陷阱。

因为虹儿的到来,诸多年轻的男老师们改天换地般表现出一种非凡的热情和非凡的展示欲。尽管我心中有一团本能的原始的火焰在扑腾,但是我表面上则冷漠待之。平淡地对话,平淡地交往,以至于有一天虹儿对校长说我很高傲让校长批评我时,我竟兴奋起来。我的高傲让我鹤立鸡群般引起了她的征服欲——有本书上说,女人最讨厌磨磨唧唧的男人,女人对男人的征服欲胜过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欲,因为男人们征服女人用粗糙的行动,女人征服男人用细腻的心灵。

都是新到一所学校,我和她及另外几名新分来的大学生同住一层楼,不知是爱神的巧安排,还是怎么的,到校没几周,我竟突发一场重感冒,睡在床上昏天黑地地发了一身臭汗说了大通胡话(后来证实胡话中没有吐真言)。胡话没有装上几盆,倒是臭汗汗臭大盆衣服被套,正愁箱中已无衣再换时,虹儿居然来了,居然提出要帮我洗衣服,居然让我一下感动,居然让我因感动而脸红紧张地推辞许久,居然提心吊胆她会接受推辞而“大江东去”……

洗了衣服就晾衣服就收衣服就叠衣服,这过程正好让我们说了很多话,相互了解些历史。很多人爱采用借书的往来铺垫爱情,看来洗衣服也是一个好办法,关键是要找对找准给你洗衣服的人。当然为了陷阱的成功诱惑,我除了表现出一种礼节性的谢意外,也没有暴露出太多热情来,以至于现在回忆起那场病本身就是一种诱饵,凶狠的狼被猎人追赶时最先表现给东郭先生看的不也是一副可怜相吗?

这场病及虹儿对我病中的热情让校园中多出一些话题来,这是很自然的。照一般小说创作的套路,我的单身汉同仁们也会如同《小二黑结婚》中“小芹去洗衣服,马上青年们都去洗”似的效仿,事实上一直没有发生。不过我的这番病中艳遇让他们委实着了慌,请看电影,请打羽毛球,请吃麻辣烫等都开始出现。在虹儿实在无法应付之时,在我有一种强敌压境般的感觉时,有一天我就怀揣着一张倩女玉照请她指教,以探虚实。我知道这是一剂猛药,下错了会遗恨终天……

第二天虹儿走进我的小屋,在翻阅了我的一些小说散文手稿之后,很小说散文似地说:“接我来这所学校的是你,最后还是应该你来……接我吧?”她竟笨拙得如同阿Q向吴妈求爱一样原始和直率。为了最后的胜利,听完虹儿这番出乎意料的表白,我并没有乞丐突然发现金元宝一样惊慌失措,除了坦白“像片情人”的真相外,依然一如既往地表现一种高傲和种种劣根,比如不洗衣不煮饭不陪她上街,甚至恋爱期间竟没有送她一件礼物。正当我准备洗心革面露出庐山真面目时,一张调令把她调进城里的一所中学,我去送她,望着汽车徐徐开走,听着校长“到手的凤凰成了鸡”的叹息,我突然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被抛的失落,开始后悔过去故意的冷漠会让我失去珍贵的爱情……

她终于来信了,让我去城里讨一件礼物,她用父母给她置办嫁妆的钱买了一台电脑打字机,让我“换笔”……

那可是当年最昂贵的礼物啦!

一年之后,区委宣传部看中了我,把我借调进城。我没有来得及与虹儿理论“倘若我仍在乡下工作你还会让我来接你吗”的时候,我们就在一个父母研究了、朋友考究了请帖展示的日子,在“结”字的后面,在朋友们嬉皮笑脸的种种游戏中填上了“婚”——

虹儿跨过她家那道大门槛的时候,踏进了贴满大红喜字、漾满欢声笑语的更深的陷阱——

在朋友处唱了、喝了、醉了之后往床上一躺,被喝斥奉送解酒汤、热毛巾,被喝斥脱鞋洗脚的是她;在上司处挨了骂、受了气回到家中摔书、踢凳、骂天,默默忍受着对我温情抚慰的是她;在家中沙发上吞云吐雾与电视上的马季、刘欢、乔丹共度欢乐时光,买菜煮饭洗衣的是她;夏夜键盘上苦苦耕耘苦苦的文字,送来一杯清茶的是她,冬日远行归来把我双脚捂在手心搓得热乎乎的是她,被母亲逢人夸口前世积了德讨了个好媳妇的是她……

我没有采访过身处陷阱多年的妻子的感觉,有一天,一帮记者朋友来到家中,看见我电脑屏幕上这篇文章,他们突然想到要采访妻子,妻子非常激动地告诉他们:“无可奉告!”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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