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佛

文/吴佳骏

他从家里走出来。走向那片不算大也不算繁茂的林子。他第一次去林子的时候,那林子还不是林子,只有矮矮的几株小树苗——四株,还是六株,他记不大清了。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跟树苗一样年轻。但他认得出其中有松树和柏树。剩下的几株,他叫不上名字。他曾想搞清楚那到底是几株什么树,还问过村里年龄比他大的人,也没能获得准确的答案。有人说那是许愿树,也有人说那是月亮树,还有人说那是彼岸树。他越听越糊涂,后来就干脆不再去想了,只每天跑去树底下坐一坐,或转一转。渐渐地,那些树也把他认熟了。要是哪天他生了病,或情绪不好没有去看树,树就会闯入他的梦中,向他表达思念之情。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第二天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向树道歉。树只要看到他打着赤脚来向自己谢罪的样子就很自责,认为不该去搅扰一个贫穷的孩子的清梦。树知道这个孩子过得很艰难,心里装满了愁绪。他住的房子是村子里最破旧的,泥巴做的墙壁裂开了缝,屋顶上盖的茅草经常被风卷走。室内只有一张床,两把椅子,三个碗和四双筷子。床是石头垒砌的。椅子是祖上留下来的。碗有一个是他的,另外两个是爷爷和奶奶的。筷子他们三个人一人一双,余下的一双是他亲手用竹签子做的。每到逢年过节,他都会用这双筷子来祭奠他那死去的母亲——他担心母亲在阴间没有筷子,会抢不到饭吃。他曾多次在睡梦中看到母亲蓬头垢面地来找他,向他伸手讨要一双筷子。他母亲说,没有筷子,会被小鬼看不起——他的母亲是被饿死的——活着时缺一双筷子,死了还是缺一双筷子。

树想帮帮这个孩子,一直在拼命地生长。它们想等自己长粗长壮了,就让孩子砍回去做房梁,重新把屋子修葺修葺。孩子大概看懂了树们的心思,每次去都给树们一个拥抱,磕一个头,下一次跪。树不想孩子活得太沉重,希望他快乐一点,就请来各种鸟雀给他唱歌。孩子记得很清楚,树先后给他请来过画眉、斑鸠、麻雀、大山雀。树本来还想请来些嗓音更优美的鸟儿,可它们太金贵了,树请不起——树跟孩子一样,都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但孩子已经感到很满足——他在画眉的歌声里步入过春天,看到过野花开满山坡的景象。那些野花红红绿绿,很像他梦想中的颜色;他在斑鸠的歌声里步入过夏天,看到过金色的麦浪滚过田畴的壮阔。他被麦浪包裹着,遍地飘满了麦香;他在麻雀的歌声里步入过秋天,看到过果实缀满枝头的丰硕。他站在果树下,站成了秋天里的阳光;他在大山雀的歌声里步入过冬天,看到过白雪覆盖山野的苍茫。他在雪地里撒野,奔向山野之外的远方。

这一晃多少年过去,那些树早已长到了可以做房梁的年轮。那个孤独的孩子也早已人到中年。但他没有把树砍回去——他仍然跟当年一样贫穷——他住的屋子仍然跟当年一样破旧,甚至越来越破旧。树曾多次跑去梦中央求他将自己伐倒,他被树感动得泪水滂沱。有好几次,他也的确提着生锈的斧子去了树林,但从来没有举起斧子砍过。他只要一动砍树的念头,耳边就会响起画眉、斑鸠、麻雀和大山雀的歌唱声。他在歌唱声中如痴如醉,他也在歌唱声中长声哭泣——他知道自己很穷,他更知道再穷的人也不能忘恩负义。

树想帮帮这个中年男人,知道他下不了手,就不断地在周围长出新的树木。它们在风中长,在雨中长,在日光下长,在暗夜里长。它们生长的速度跟这个男人衰老的速度一样快。短短几年过去,一片林子形成了,翠绿的伞盖像一个大大的绿太阳。树们想,既然他不愿砍伐自己去建房,那就让他住进树林里来,由它们来替他遮风挡雨。

他很听话,他不想辜负树们的爱心。在一天黄昏将尽的时候,他果断地走进了树林,再也没有走出来——他很高兴,终于有了自己的新房子。而且,他还把爷爷和奶奶的尸骨安放在了树林里——他要让每一棵树都成为死去的人的墓碑。

他住进去没多久,林子里就出现了一个垂暮的老人——老人瞬间变白的头发,既是黑暗中的一道道闪电,又是从墓碑上生长出的常春藤。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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