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头

文/田胜铠 

世上武艺十八般,世上角色千千万。可是,你听说过赊头这个角色吗?承头赊账的人叫赊头。我就当过一回,且当得极其窝囊而又悲壮!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踏进了中学校门,那年我不满12岁,身高1.15米,被同学们戏称“小不点儿”。刚进中学,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新环境,新学校,新同学,新老师,新课程……在老师的指引和高年级同学的示范下,我迅速适应了流水线似的有规律的中学生活。一天,两天,三天……随着时间的推移,新鲜感一过,越来越多的不适应逐渐暴露出来:一到夜里钻进被窝,就想起了父母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和他们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了一起上学、放学一起游戏一起偷食邻居刘奶奶家苹果的小伙伴周叫花儿;想起了曾经和我形影不离的小灰猫和大黄狗;想起了老屋旁竹林里给我带来无穷乐趣的秋千架……这一切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甚至睡梦中还在呼唤着他们和它们,醒来后耳廓里还有半廓泪水。离家八十多里山路,又不通公路,住读,一月或两月才能回一次家。周末,女生忙着盥洗,我和一群留守学校的男生,茫然地看着换下的脏衣服不知如何下手;那时学校没有浴室,当然我们也谈不上洗澡了;最不习惯的是肚子老是唱洋戏,“咕——噜——噜,饿——饿——饿——”有好几次,我曾产生过辍学的思想,但是一想到我曾信誓旦旦向父母保证过自己一定坚持读完初中,再考师范或高中,就咬牙坚持下来。

走读生的日子最潇洒——百事不愁,离家近的住读生生活过得也比较滋润:他们星期六能回家(那时没实行双休),星期天再大包小包带到学校让人好生羡慕。尤其是渣辣子肉片、盐菜回锅肉、油辣子……用玻璃瓶或罐头盒装着,宝贝似的放在箱底,一到开饭时,打了热饭撬上两筷子,热饭把冷菜捂得温热了,油腻腻的,吃时还故意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惹得同寝室的垂涎欲滴。完事了,还要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卧底”,把已锁好的铁将军一拉再拉。

上课期间,每节课我们都沉浸在之乎者也或一元一次方程中。隔了一段时间,该死的胃折磨得我们才到上午四节课时就把心飞到旁边的食堂去了。特别是食堂的饭菜香味飘到教室的时候,唾液腺分泌达到极致,老师的讲解就如蚊蝇哼哼,真有“室内一分钟,室外已千年”的感觉!还有半节课,我已紧紧抓住抽屉里的碗筷作匍匐状,只等那洋板铁一敲响,就以百米十二秒八的速度作一次殊死的冲刺——到食堂打饭。与其说是去打饭,不如说是去“抢”饭:上、下两条道竞赛似的,有的甚至从菜地中间穿过,蜂拥至食堂,跌倒了爬起来又跑,碗筷掉了捡起来又冲,摔哭了含着泪再战……千军万马般的冲锋场面何其壮观!恐怕只有小泽征尔才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眨眼的工夫,队伍已经从食堂排到五十米之距的教室门口了。我们势单力薄的小个子只好排在最后,顿顿打刮盆盆、筲箕留下的残羹冷炙。身强力壮的大同学把持窗口耀武扬威得意洋洋,可恶的是那些并没有冲到前面的大个子大摇大摆地到前面卡轮子,后面小的稍有杂音,他们就回头瞟你一眼,一股寒气直灌脚底,再也不敢作声,只好将饭票紧拽手心。师傅不但不呵斥他们,反而轻声细语笑脸相迎,生怕得罪他们。

食堂统共只有两个师傅,服务千余名学生,一男一女,正当中年。男的姓陈,状如牯牛,声如洪钟,成天阴沉着脸,我们管他叫陈师傅;女的姓项,我们叫她项姨,手脚麻利,轻言细语,慈眉善目。她常给我们这些可怜兮兮的小不点儿多舀半瓢汤,给我们妈妈的感觉。

大同学为啥可以在食堂为所欲为呢?经考证得知:一是他们身强力壮,令师傅望而生畏,所以值周老师利用他们来看轮子,典型的以杂治杂,他们执法犯法,这为日后倚强凌弱进行了启蒙教育。二是他们可以提供廉价的劳动——放学后或周末应邀帮师傅劈柴、挑煤、挑二煤灰、打扫卫生等,所以他们可以随意插队开后门,可以吃到热菜热饭,可以吃到厚厚的黄黄的忒涨饭的锅巴……

大同学吃完了,我们终于打到仅有余热的饭菜,三三两两端到十多步下面的礼堂吃。饭是苞谷米掺大米煮成的塌锅饭,菜多是洋芋片汤,有时也换成白菜或干萝卜菜汤。一饭一汤,油星罕见,难以下咽,更谈不上吃肉了。后来,学校又改成蒸饭。自愿凑齐八张饭票就可以端一盆饭,打半盆汤,再八个人一边去分。分饭菜的往往是八人中公认的相对德高望重者,没有德高望重者,就民主推荐,也可毛遂自荐当“头”。包谷米和大米蒸的饭平顺好分;遇上四季豆和大米同蒸就麻烦了:由于颗粒重量悬殊,蒸的饭从盆面俯视半边四季豆半边大米,要不就形成斜面。大家的理想区域是划分好后能率先占领米多的高地。当“头”用筷子划分时,大家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觊觎着“高地”。划分很有技巧:先用筷子划盆的直径,再划直径的垂线,然后斜划四个90度的平分线,属于每个人的45度扇形区域就大功告成。没等“头”分饭的筷子提起,“唰——”高地被迅速占领,遇有重复占领的则按以小让大的潜规则自行调剂,当然也有不小心占领高地的小同学主动作为“贡品”让给失手的大同学。在撬饭之前,有人不断提醒先撬者不能深挖洞广积粮。吃饭得加倍小心——防老鼠屎!如有遇上,通常的处理办法是:以老鼠屎为圆心,约两厘米为半径,用筷子剜一小洞将其撬出,半径过大或因恶心倒掉,只能饿饭,那是自找苦吃。

一晃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肚里的洋戏愈唱愈烈,眼睛开始冒绿花,走路变得摇摇晃晃。几个出得趟的大同学找主管后勤的刁远明老师反映,刁老师心生怜悯却又无可奈何地说:“孩儿们,没办法呀!”

将近一月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记得是星期三的午休时间,就有“二煤灰”同学传出内参:“晚上有回锅肉!”天哪,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学们都雀跃着奔走相告,仿佛天使降临。一下午,我脑海里始终交替出现与肉食有关的画面:白菜片炒肉丝、青椒回锅肉、红烧排骨……盆子、盘子、钵子装得满满的摇摇晃晃向我走来,香气扑鼻,爽心爽口,挥之不去。放学后,我提前一个小时奔到打饭处,那里早围满了同学,原来刁老师正在发布官方消息:“自愿结合,八个人一盆。饭票一人十二张,现钱一人一元!”同学们当即作鸟兽散,一个个猴跳舞跳地准备去了。我凑近刁老师,他正站着手捧文件夹低头记录着什么,我怔怔地望着他,只见他中等身材,身着深灰色制服,乌黑浓密的头发微微上竖,甲字脸,浓眉大眼,却一脸和蔼,特别是右嘴角上有颗圆溜溜的黑痣,黑痣上一根粗短的毛发孤独地立着。“想吃吗,小儿?”他突然转过脸友善地对我说。“好贵哟!”我嘟哝着。“够便宜的了。想办法嘛!”他没再作声。其实,我心里也在暗暗盘算:用饭票划得着些,每月一百张饭票才六元九角,一张饭票六分九,十二张才八角三,比一元现钱便宜一角七,再添两分又可以在街上去“杀馆”吃二两面条。可是,每月只有十张饭票是用来加份的,吃了肉就意味着不但不能加份,还要节约两顿才能维持一月的生活;给现钱吧,父亲月工资才四十二元,定好每月给我十元,除了买饭票,只有三元一角零花,现在又到月底,身无分文;饭票统共也不足十二张了。哎,真是汉子无钱三分哑呀!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最终决定用饭票!等我一溜小跑凑齐饭票再奔回食堂,同学们已进入抢购高潮: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此起彼伏;欢呼声,责怪声,求购声,师傅斥责声,值周教师的“镇压”声相互淹没;一盆又一盆喷香的回锅肉从售票窗口捧出……打到肉的“大股东”在前面护着盆趾高气扬迈着正步,后面跟着七个喽啰都神气十足,整个儿好似一支迎亲的队伍欢天喜地;没打到的心急如焚,焦急地寻找股东……我被这惊心动魄的场面惊呆了,傻乎乎地站着,痴痴地看着,憨憨地笑着……等我回过神,人潮已经退去,只剩下十来个不认识的同学在售饭窗口前磨蹭,斗胆一问,才知他们既无现钱也无饭票更无援助,典型的“三无”人员。闯到背时鬼哟,一群苦瓜皮!我真想狠狠抽自己一顿耳光:下手太迟,找不到股东!“最后一盆啰!”刁老师强调。几个脑袋同时伸进窗口,狐疑的眼神证实了这个消息。看着那青椒回锅肉我彻底傻眼了:每一片回锅肉中间微微隆起,犹如弥勒佛质感的肚皮;晶亮的油珠珠儿忽闪忽闪,仿佛情窦初开少女多情的瞳仁;灰青的辣椒片宛若刚施粉黛的窈窕淑女;股股清香像撩人的熏风要把人裹挟到天宫一样……

忽然,我不知哪来的灵感,把心提到嗓子眼问:“刁老师,可以赊吗?”“可以!那就认你啰!”刁老师右手食指对准我不停地点啄虚空。“嗯!”我咬着牙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头。“月假过后要拿钱来给哟!”“嗯,嗯。”于是,七个苦瓜皮跟着我领略了一顿饕餮大餐,我也仿佛得胜的将军凯旋……终于成功地当了一回赊头!剩下几个“无娘儿”悻悻而去。

从下午上课一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我不停地打着饱嗝,不停地用手轻抚肚皮,美美地享受着回锅肉带来的愉悦,连深奥难懂的英语单词似乎也充满回锅肉的味道!忽然,我想起了刁老师白天的话,“就认你了,月假过后要给哟!”一遍又一遍在我耳旁回响,看似温柔,其实既指定了负责人又预约了付账时间!可我竟然忘了向吃我回锅肉的人预约,甚至连他们的长相、年级、姓名都模糊不清!第二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我当赊头的人,每见到一个似曾相识但又不敢肯定的同学就问:“昨天是我们一起吃回锅肉的吧?”一个个摇得像拨浪鼓的头告诉我:白费神!我的心如掉进了冰窟窿:一盆回锅肉的钱只好我个人认账,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一个几近潦倒的赊头竟然违心地当了一回大慈善家!

月假回到家里,久别的欢愉、睹物思情的感慨万千自不必说。我把学校的基本情况以及当赊头的来龙去脉如实向父母汇报,各自禁不住一阵感叹唏嘘。临回校时,父亲二话没说,除了下月的十元生活费,还破例多“划拨”了十元让我还赊账。

回到学校,我径直奔刁老师处。刁老师一见我就伸出右手大拇指“小儿,好耿直哟!”我一摸左上衣口袋,钱没有了!再摸,还是没有!直到一遍又一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衣袋摸遍了,依然没有!我的心跳加快,浑身有些哆嗦,血直冲脑门。“丢了吧?期末再给吧!”刁老师安慰我。我愈发愧疚,真想寻个地缝钻进去:恨自己贪吃当赊头欠下一笔巨款,恨自己守不住二十元钱,不但还不了账,而且一月的生活费也跟着丢了,恨自己愧对父母的嘱咐与希望……

后来,我没有把丢钱的事告诉老师,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也没告诉父母,我知道他们也不容易,父亲工资少,不够家庭开支,还要年年给付生产队超支款。经过这次教训,我仿佛成熟了许多,发誓一定要通过自己省吃俭用努力还清这笔巨债!

在这以后,我向新结识的众多同学东扯西拉借钱买饭票度过了艰难时期;靠削减开支一分一厘地积攒,终于在期末还清了因丢失产生的生活费全部欠账!只剩下回锅肉的欠账了!

令人诧异的是,到了期末,刁老师居然没催债,第二期没催,一直到毕业都没催!我想,刁老师不管是忘了,还是出于同情,既然他没催,那就等到毕业后挣到钱再给他!

也许是因祸得福,为了还账,我把逛街、买零食、进馆子的精力全部用在了学习上,成绩逐步提高,且从此养成了不吃零食的习惯。本乡一同考进中学的24名同学,最终我一个人坚持了下来,这也为后来每每谈及人生给我攒积了一丁点儿骄傲的本钱。

初中毕业,我顺利考入师范;师范毕业后,我先后到村小、中心校教过小学、中学,当过班主任、教导主任、副校长、校长……终因工作忙忙碌碌的压力,生活林林总总的繁杂,社会筋筋网网的牵绊,始终脱不了身去了却一直隐忍在心的回锅肉事件。只是,以后每当遇到特别贫困的学生时,每当遇到那些诸如天灾人祸特别需要帮助的人或事时,我就会想起赊头经历,就会一次次毫不犹豫地力所能及施以援手。

一次,在进城开会返程途中,在修齐大梁堵车,竟然邂逅了多年未见的刁老师,双方都百感交集。一阵寒暄和拥抱之后,我愧疚地说:“刁老师,我还欠您的回锅肉账哩!”说着,就要掏钱给他。只见他努力回忆着,回忆着,然后淡淡一笑“哦,哦,记得你那次钱丢了是不是?当时我就给你垫上了。那时候,穷啊!”说着,直摆手,直拒绝。我长久地愕然……

啊,一次赊头经历,让我感受了生活的艰辛,让我体味了人间冷暖,让我萌生了感恩之心和关爱之情,更让我懂得了什么叫珍惜。

作者简介:田胜铠,城口县作协会员、重庆市报告文学协会会员,供职于城口县高观学校。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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