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尹清露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姜妍

“我喜歡拍的題材都是人家不要投資的,拍老年人,拍難民,他們都覺得莫名其妙。”昨日,導演許鞍華在北影節舉辦的電影大師班上這樣說道,獲得了全場掌聲。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則認爲,許鞍華像是一名電影界的"獨行女俠",而這是對資本的不妥協,她走的電影之路在任何時代都註定十分艱難。

在這場主題爲“女性獨立影人的創作長路”的對談活動上,戴錦華、導演文晏和許鞍華一起,探討了許鞍華電影中對女性經歷的關注,以及她晚年的創作轉折點。


對談現場。圖片來源:北影節官方相冊 01 作爲電影導演,女性主義要從自己出發

在戴錦華的回憶中,她第一次被許鞍華的電影征服是《女人,四十》,她也經常會在大學課堂上和同學們分享自己對《天水圍的日與夜》《姨媽的後現代生活》《桃姐》的感受,而這些創作都關於一個女性導演鏡頭前的女性生活。

但是許鞍華坦言,自己是到了70多歲、“幾乎沒有性別分別的時候”纔開始思考性別問題,以前只是因爲自己身爲女性、比較瞭解女性,才碰巧拍了那些故事。她也覺得,思考女性主義要從自己出發、從檢討自己開始,而非不假思索地爭取:“我最近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特權樂園》,講的是納粹黨的故事,但是那名納粹的太太並不知道自己也是犯罪的一份子。”這一點在蕭紅的傳記片《黃金年代》中也可以看出,許鞍華認爲,這部片子不單講女性,而是講人生的迂迴曲折,所以她拍完這部電影后回過頭再看,總感覺裏面的概念很好,但是段落和戲份不夠,“如果多一些綁鞋帶、喫飯的戲會更好,就不會太像蒙太奇。”


對談現場。圖片來源:北影節官方相冊

文晏也提及,自己創作電影時更多從自身出發,因爲個人的視點是侷限的,有太多謎題和未知,所以她會邀請觀衆跟着她一起參與敘述,從而跟電影發生比較密切的互動,這是比較好的講述電影的方式。在剛開始創作時,她對性別的概念也很懵懂,但是由於有疑問,纔會生髮出思考,並且把這些摸索和思考放進了電影中。

戴錦華認爲,許鞍華的作品序列本身就是一條長路,導演徐克曾說許的作品改變了香港電影的路徑,擴大了創作空間和意識。但是許鞍華認爲,有想法的不是自己,而是同代人和前輩,她講起這樣一個故事:“1975年,電影《俠女》拿到戛納的獎,我就很高興,但是譚家明(香港導演,亦曾任美術指導)說,我們不要拍這種電影,要拍現代電影,他想把以往被認爲很老土的家庭倫理劇推到國際的位置,他在1975年拍的電視劇也都是新浪潮的前身,是他帶着我們這些新導演拍戲、錄音、做資料收集。”


《俠女》海報

許鞍華還提到,在80年代,真正衝出國際的其實是武打片,而不是新浪潮。不過,如今的情況又有變化:“他(譚家明)寫了一封信給我,說如果有一天中國電影不是靠打鬥跟繡花,而是靠真正的現代生活拿獎,那中國電影就行了”,這個預言果然成真了,兩岸三地的電影都在發展,文晏的《嘉年華》也在威尼斯電影節得到了提名。

聽到許的回應,戴錦華感慨道,只有女性創作者會回到歷史環境中去思考,明白不管多偉大的天才都無法獨自成就一個時代,男性卻不會這樣。她提到,女性出版人董秀玉曾被讚譽爲打開了中國的歷史新時期,她做出了和許鞍華類似的回答,認爲是同代人和前輩爲自己提供了便利和庇護。“這是一個有成就的女性會採取的態度,絲毫沒有凸顯自己在歷史中的位置。”


對談現場。圖片來源:北影節官方相冊 02 創作轉折點:老年生活與喫飯戲

創作到現在,許鞍華對電影的認識也發生了改變,她認爲那些感覺性的、並非實在的東西纔是電影,電影講究的是看法和感覺,而敘事可以放到電視劇裏。以前偷着喜歡、看重的東西,現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它當做主軸了。而在戴錦華看來,《女人,四十》是許鞍華的創作轉折點,在此之後,更多小人物和身邊事出現在許的電影中,也有了更多繫鞋帶、喫飯的戲份。“我會跟年輕研究者們說,你們(對許導的作品)是過度解讀,那不是專門選擇角色來象徵什麼,那就是許導的朋友和生活。”

之所以會出現這一轉變,是因爲感到老之將至。許鞍華提到,40多歲時有人找自己拍關於老年人的紀錄片,所以探訪了很多老年人,突然想到自己也會老。於是隔了幾年就拍了《女人,四十》這部關於阿茲海默症的電影。戴錦華補充說,失智失能老人不僅在電影中不可見,在社會論述中也不可見:“在我的認知中,《女人,四十》是第一部表現這一議題的華語電影,日本電影還要早一點。”


《女人,四十》海報

除了老年人問題,戴錦華還注意到許的電影中總有喫飯情節,她笑稱,看過《天水圍的日與夜》後她得出了一個很不理論的結論——不喫飯的電影都不是好電影,《天水圍》就有獨居老婆婆燉牛肉的細節描寫。許鞍華覺得,自己一向特別注意細節,只不過有時候拍得到,有時候拍不到。“《天水圍》的喫飯場面那麼好看,是因爲道具組菜做得特別好,拍的時候才燒出來,演員也喫得特別香,甚至都說不喫飯了,就要喫這個菜。裏面炒雞蛋的方式都不一樣,有些還沒有全熟,有些是熟透的,都是精心設計的。這樣就對了,而不是讓人裝着喫。”

最後,三位對談嘉賓也聊到了Sora和人工智能對電影導演的衝擊,文晏從拍片起初就用數字化設備,雖然希望拍出膠片的質感,但是她也認爲數字使電影門檻降低、應該擁抱便利。許鞍華也直言蠻喜歡技術發展,她對此一點都不難過:“拍的時候實在太方便了,用法也很平等和普及。”戴錦華補充道,這或許也是屬於女性的開放心態,向所有可能性敞開,儘管自己仍會爲膠片而哭泣,但是膠片的死亡並不可怕,如果電影要活下去,即使是數碼電影業也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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