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重慶晨報

□李曉

芳菲春日,從北京回來的老沈,在機場直撲老家村子,他對在村口佝僂着身子的嬸孃說,嬸孃,給我蒸白米乾飯喫吧。

嬸孃在熊熊柴火中給老沈蒸了白米飯,老沈埋頭,一連喫了三大碗白米飯。白米飯裏,老家山水中孕育的稻米,被老沈收入對故土思念的囊中。

一碗白米飯裏,有着老沈辛酸的記憶。

在老沈小時候,喫上一碗白米飯,得遇上逢年過節,或者村裏辦紅白喜事時走人戶去喫上一頓。老沈對我回憶,其實那時候白米飯裏還加上了小麥、玉米麪、高粱、紅薯、米豆等粗糧,是地地道道的粗糧飯,一碗純粹的白米飯,要村子裏家庭經濟條件稍好的纔行。

老沈六歲那年的一天下午,村裏死了一個人,他喫上一頓白米飯的機會被哥哥搶先了,哥哥和母親提着一籃子米豆腐去赴喪宴,米豆腐是石磨裏碾出來製作的,蓋上一層荷葉,整個小土屋裏都瀰漫着清香。老沈和奶奶坐在土屋裏矮凳上,老沈突然問滿頭銀髮如蠶絲的奶奶:“奶奶,你啥時候才死啊。”奶奶頓時淚流不止。老沈話裏的意思是,等老奶奶死了,家裏就可以喫上一頓白米飯了。

一個月後的凌晨時分,公雞在院子裏打鳴,老奶奶躺在牀上安然離世。頭一天,老奶奶還顫着身子去打來井水,給自己洗了一次澡。那口老井,是奶奶和爺爺結婚那年,爺爺扛着钁頭去掘出來的,一口咕咕咕湧動着井水的老井,哺育着鄉民,也如幽藍眼瞳沉沉凝視着這個村子。老奶奶去世後,老沈果真在家裏喪宴喫上了一頓白米飯。四天後,等家裏人把老奶奶抬上山掩埋,老沈才感覺到心裏無法承受的空落,他一個人跑到奶奶土墳前嚎啕大哭了一場。在老沈接近花甲之年的一天,他回到故土,在山樑來來回回的風中這樣問我,當年從他嘴裏吐出的那句話,竟然一語成讖,奶奶是不是爲了滿足小孫子喫上一碗白米飯的心願,就把自己的命給搭上了。在老沈50多年的心裏,這始終是一個不敢輕易碰觸的傷疤。我安慰老沈,是老奶奶在人世間修得功德圓滿壽終正寢了。

而今,每逢老奶奶祭日,老沈就在家裏擺上豐盛菜餚,喃喃呼喚着在天堂在雲霄裏的老奶奶“騰雲駕霧”趕到孫子家來“喫飯”。

我和老沈一樣,都是鄉村長大的娃。小時候每到稻收季節,常常看到花白鬍子的爺爺傾斜着骨瘦如柴的身子去稻田巡視,在早晨陽光下,稻子淌落着露水,紅蜻蜓從稻田飛過。稻子被大人們收割後,我和村裏的娃娃們提着籃子,去揀拾那些沒收割乾淨的稻穗。我的奶奶,便在家裏竈火裏爲我蒸上一罐白米飯,蓋子揭開,白米飯還噝噝噝冒着熱氣,我便把一罐子白米飯狼吞虎嚥掉了,一個飽嗝打響,滿嘴都是米香。

成人以後,我在城裏反芻鄉間歲月,在關於食物的記憶之中,對一碗白米飯的記憶是最深刻的。一粒大米,它從水田裏的一株秧苗開始成長,經歷秧苗分櫱期、幼穗發育期、拔節孕穗期、抽穗開花期、灌漿結實期……一粒大米,遇上了雨水、驚蟄、春分、清明、穀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大暑、立秋、處暑,從種子出發,到顆粒歸倉,伴隨了二十四節氣的一半旅程。從春到秋,一粒大米經歷了風雨雷電,還有農人匍匐大地砸下的汗水。所以說一粒大米是最有靈魂的食物,它是有淵源的。

前不久在城裏遇見鄉人阿娟,要不是她喊出我的乳名招呼我,我差點沒認出她來了。這是當年村子裏水靈靈鮮嫩嫩的阿娟嗎?而今,她已做外祖母了,一圈閃着肉顫的粗壯腰身如鄉下結結實實的水桶。阿娟告訴我,她血壓血脂血糖高,爲了努力減肥,而今大多晚餐也減了,很少喫白米飯了。阿娟說,白米飯糖分高。

阿娟說起的白米飯,讓我難以忘懷在童年時代的一幕。阿娟的父親當年在縣城糧油公司上班,她父親每月的供應糧食往往高於其他單位職工,我不知道,這裏面到底有沒有這個從縣城回來走在村裏山道上顯出驕傲神情的男人暗地裏把持的一份特權。有幾次,阿娟把他父親供應的地方糧票從家裏“偷”了出來,悄悄塞給在山坳裏等着的我。那標着供應大米數量的地方糧票上,印着農民吆喝耕牛揹着噴霧器、工人頭戴礦燈的圖畫。我把阿娟送的糧票給了父親,父親有天突然厲聲說道:“小孩子,不能做大人做的事!”

我還想起阿娟對我的恩情。天近黃昏,我在山道上等着阿娟,只見長辮子的阿娟從她家裏一路小跑而來,長辮子在身後歡快跳躍。阿娟端來的,是家裏剛蒸熟的白花花的大米飯。“快喫,快喫!”阿娟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說,一對長睫毛像是浮在水上。有天阿娟寫《我的理想》作文,她沉思着問我:“你的理想是什麼?”我回答她:“到城裏工作,天天喫白米飯。”

我少年時代天天喫上白米飯的理想,當然早就實現了。我對一碗白米飯的感情,也在歲月裏發酵成老酒,蒸騰瀰漫着對故土、對大地、對農人、對糧食、對往事的源源感念。

(作者系重慶市萬州區五橋街道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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