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堂仁丹汞“超標”背後
中國新聞週刊消息，近日，微博名爲“老爸講科學”的科普博主發文稱，有讀者服用北京同仁堂的仁丹後，被國外檢測機構檢出嚴重汞中毒。該博主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今年3月，生活在德國的王女士向其反映，她和丈夫服用的北京同仁堂仁丹，被德國檢測機構檢出汞含量高達9729.985毫克/千克。這一數值，達到歐盟對於食品中汞含量最大限制的9.7萬倍。
根據該藥品說明書，仁丹是一款非處方藥物，藥物成分包括硃砂。硃砂的主要成分是硫化汞。前述博主提到的仁丹生產方是北京同仁堂科技發展股份有限公司製藥廠。4月18日，《中國新聞週刊》致電該藥廠，工作人員表示，有售後部門在對接這件事，並給記者提供相關電話。記者多次致電該工作人員提供的電話及同仁堂董祕辦電話，均無人接聽。
同仁堂仁丹目前仍可在線上直接購買。記者以消費者身份，向某電商平臺的同仁堂大藥房旗艦店諮詢，該旗艦店客服表示，同仁堂仁丹的生產過程符合GMP（即藥品生產質量管理規範）要求，每一批都是經過檢驗合格後方可上市銷售，產品質量穩定，安全可靠。
國內外檢測標準不同
前述博主表示，王女士告訴他，去年4月，她因長期腹痛去德國的醫院檢查，結果不但查出乳糜瀉（一種腸道疾病），還發現體內汞、鉛、銀等多種重金屬含量超標。“當時醫生也無法確認重金屬超標的原因，只是開始給她安排排毒治療。”該博主說。
該博主談到，去年9月，王女士做完第二次排毒後，尿檢結果顯示，體內重金屬含量有所下降。其中，汞含量降低到第一次排毒後尿檢結果的一半左右。今年1月，王女士進行了第三次排毒，尿檢結果顯示，體內汞含量反彈近一倍，達到862毫克/千克，其他重金屬含量未出現反彈。王女士和醫生一起對其去年9月至今年1月所服用的藥物和食物進行分析，選擇了可能存在問題的兩種中成藥（包括仁丹）和一種食材，並送至德國一家重金屬檢測機構。檢測結果發現，該批次仁丹中，汞含量達9729.985毫克/千克。
2017年，中國食品藥品檢定研究院團隊的一篇文章提到，硃砂是國內常用的礦物類藥材，始載於《神農本草經》，距今已有2000多年曆史。由於具有清心鎮驚、安神、明目、解毒的作用，被廣泛應用於中成藥和蒙族、藏族驗方中。根據同仁堂的仁丹說明書，該藥物用於清暑開竅，傷暑引起的噁心胸悶，頭昏，暈車暈船。據國家藥監局官網信息，國內一共有8家企業生產仁丹，除同仁堂外，還有樂仁堂、五和堂、通藥製藥集團等。
同仁堂的仁丹一包爲30粒，依據說明書，用量爲一次10～20粒，每10粒約0.3克。該藥物依照原衛生部藥品標準（中藥成方製劑）第5冊WS3-B-0907-91進行標準生產。該標準中，配方共含有13味中藥材，硃砂佔比7.94％。國內2015版《中國藥典》（以下簡稱《藥典》）中關於硃砂的日服用量，從2000年開始調整爲0.1～0.5克。
據前述博主介紹，去年9月至今年1月，王女士和她丈夫分別喫過一兩次藥，每人每次喫15粒仁丹。王女士所服用的仁丹，是其自行從中國國內購買。就服用劑量上看，並未超過《藥典》規定的服用劑量。既然按《藥典》用藥劑量服用，爲何還會被測出汞含量超標？
國家藥典委員會委員、中國科學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副所長魏立新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美國和歐盟將中國傳統中藥歸類於膳食補充劑，按照其食品標準以元素總含量進行質量檢測，這使得許多中藥都存在嚴重的重金屬含量“超標”問題。“世界上一些含有重金屬的傳統藥物，出口到美國、歐盟等時，爲了符合當地檢測標準，會把原來的礦物成分去掉。”
硃砂是一味飽受爭議的中藥。十多年前，含硃砂中藥的汞含量就曾因“超標”問題，引發過爭議。據《中國科學報》2014年報道，2006年，英國藥物安全機構在一家藥店裏發現了一種名叫“複方蘆薈膠囊”的藥品，檢測結果發現該藥物中的汞含量超過英國標準11.7萬倍。“複方蘆薈膠囊”是一種用於治療便祕和清肝火的常用中藥，是國家二級中藥保護品種。該藥的藥方中便包含硃砂。
北京同仁堂此前也曾發生過藥品汞含量超標事件。據中新網2013年報道，當年，香港衛生署公告稱，同仁堂某一批次名爲“健體五補丸”的藥品因汞含量超出當地上限標準5倍，被香港衛生署強制召回。北京同仁堂在官網發佈澄清聲明，稱含硃砂中成藥均爲藥典處方等國家藥品標準，並嚴格按照國家藥品標準加工、生產和銷售，患者遵醫囑按照藥品使用說明書服用是安全有效的。
《藥典》規定，硃砂藥材含硫化汞不得少於96.0％，硃砂的飲片硃砂粉含硫化汞不得少於98.0％。魏立新解釋，仁丹這款藥目前在國內符合國家藥品標準，將仁丹按藥品標準進行檢測，藥品中的成分任何“標”都不超，但按食品標準檢測，就會出現“超標”。在魏立新看來，用食品的標準來要求藥品，並不合理。含重金屬成分的傳統藥物並不少，《藥典》收錄的中成藥製劑中，含硃砂的藥品約佔3％～5％。
他還以西藥舉例稱，順鉑是一種含鉑的抗癌藥物。鉑是一種重金屬，毒性很強，對骨髓、肝、腎等臟器有明顯損害，但順鉑在臨牀上仍普遍使用，是目前不可替代的一線抗癌藥物。如果按照任何一個國家食品的標準檢測順鉑，那麼這種藥會被檢出鉑含量超標。
《藥典》規定藥材及植物類飲片汞的最大限量爲0.2毫克/千克。“這是對藥品中所含雜質成分的限制，並非對藥物有效成分的藥量限制。”魏立新表示，以仁丹爲例，0.2毫克/千克的最大限量，限制的是汞雜質，並非硃砂中硫化汞的汞含量。
魏立新曾在2023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提到，現階段，含重金屬傳統藥物安全性控制存在的核心問題，主要是以食品標準代替藥品標準、以元素總含量代替化合物含量、以外源污染成分代替治療主體成分等的片面評價體系。
北京中醫藥大學醫藥衛生法學教授鄧勇向《中國新聞週刊》分析，國內外在含重金屬的中藥標準化方面存在一些差異，主要體現在檢測方法、限量標準和監管力度上。他解釋，中國已制定了《中醫藥-中藥材重金屬限量》國際標準，規定了中藥材中鉛、砷、鎘、汞等重金屬的最高限額，並提供了相應檢測方法。此外，中國科學家也在研究重金屬的形態結構、動態代謝等，以更準確地評估重金屬的毒性和安全性。
鄧勇分析稱，國際上，雖然一些國家對中藥材重金屬含量有所限制，但目前尚無一致公認的標準。例如，美國、日本、韓國等均制定了中藥材重金屬相關標準，但各國對中藥材中重金屬種類和限量的要求差異較大。國內外都在積極研究和制定相關標準，以保障中藥的安全性和有效性。
仍存在用藥風險
汞是公認的有毒重金屬元素，因此硃砂及其製劑的安全性問題一直備受關注。
硫化汞有毒嗎？10年前，這個問題還沒有答案。魏立新表示，近10年研究結果顯示，在合理的藥品臨牀劑量下，硫化汞的毒性基本檢測不出來。但硫化汞進入人體後，在人體內是否會轉化、什麼條件下轉化、轉化成哪類物質等問題，還要花一二十年才能弄清楚。2018年，魏立新團隊的一項研究顯示，硫化汞進入體內後，並未轉化成有毒的甲基汞、乙基汞，而是以半胱氨酸與汞的結合物形態存在，比較安全，更多結果還在研究中。
武漢市一家三甲醫院的藥師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硃砂的主要成分硫化汞在水中溶解度極小，化學性質相對來說比較穩定，難以在胃中分解被人體吸收。如果按臨牀要求的劑量正常用，一般不會有中毒症狀。
“不能簡單以元素的毒性，來衡量化合物的毒性。不同化合物，不同價態，毒性差別很大。”魏立新談到。他進一步解釋，汞的形態分爲三類，包括有機汞、單質汞（汞元素）和無機汞（汞鹽）。有機汞包括甲基汞和乙基汞兩類。單質汞具有較強毒性。無機汞中，氯化汞也被證明具有一定毒性。如果甲基汞和乙基汞的毒性均爲1000，氯化汞的毒性可能是一二百，硫化汞的毒性大約是個位數。
據《中國科學報》前述報道，10年前的一次香山科學會議上，中國工程院院士張伯禮曾建議，應儘快建立含重金屬藥物安全性評價的新標準與新方法。魏立新表示，現在這種新標準和新方法還沒建立起來。目前，關於含重金屬中藥的體外實驗安全性數據，已經逐漸完善起來了，動物體內實驗的安全性數據仍需要較長時間進行探索。
魏立新表示，要判斷含重金屬的中藥安全性問題，要從結構價態、服用劑量、服用時間、服藥者身體狀況、藥物配伍等方面綜合評價。他表示，如果連續多天服用這類藥物，藥物中所含重金屬無法及時通過身體代謝排出，可能會導致重金屬在體內的累積。
硃砂原料可能含有甲基汞、乙基汞等雜質。爲了降低毒副作用，硃砂臨牀應用前，需要經過炮製，去除雜質，降低毒性，常用的炮製方法有“水飛”等。水飛後，藥物安全性仍存隱患。前述中國食品藥品檢定研究院團隊2017年發表的文章中提到，對同一處方而言，不同企業採用的水飛工藝不盡相同，實際上入藥的硃砂量及純度只能由生產企業自行控制，對可能殘留的毒性成分的控制情況也有較大差異。這樣一來，同一品種的藥物，不同生產廠家工藝水平不同，就可能會導致藥品中硃砂的量，以及人體吸收的量，存在較大差異。
前述藥師表示，製藥過程中，如果提純工藝不夠成熟，沒有把毒性較強的成分清除出去，就可能導致服藥後中毒。2023年，佛山市順德區藥品檢驗所與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藥物代謝研究與評價重點實驗室的一項研究，曾對全國多省份生產的天王補心丸、硃砂安神丸、補腎益腦膠囊３個品種、共29個批次含硃砂原料的中成藥進行風險評估，發現３個品種多批次樣品均存在不同程度汞元素含量超標。其中，以硃砂安神丸情況最爲嚴重，補腎益腦膠囊次之。研究人員推斷，這兩款中藥，硃砂原料存在未經水飛工藝的可能性。
“硃砂在發揮鎮靜安神作用的同時，也會帶來較高的重金屬中毒風險，其急性毒性反應以肝損害爲主，長期服藥易造成腎臟、肝臟、大腦損傷，不僅對治療無益，甚至會帶來嚴重不良反應。”上述研究寫道。魏立新認爲，含硃砂的中藥，一般用來救急。偶爾服入後，硫化汞也會隨之代謝掉。不能作爲常用藥日常頻繁使用，長期大量使用會導致腎功能障礙等問題。
《中國新聞週刊》查詢2020版《藥典》發現，仁丹並未被收錄在《藥典》中。同仁堂的仁丹說明書顯示，該藥物不良反應和禁忌均爲尚不明確。有高血壓、心臟病、肝病、糖尿病、腎病等慢性疾病患者、孕婦，可以在醫生指導下服用。此外，該說明書雖然寫了一次服用10～20粒，但並未標註一天服用幾次。“應該在說明書中明確用藥時間和用藥劑量。”鄧勇說，硃砂是一種含有汞的中藥成分，過量攝入汞有毒。如果同仁堂的產品中含有硃砂，按照《藥典》規定，應該在說明書上標註硃砂是有毒的，以及孕婦、肝腎功能不全者等特定人羣應避免使用。
前述中國食品藥品檢定研究院團隊發表的文章提到，1963年起，硃砂一直爲《藥典》所收錄。自1977年版起，明確註明硃砂有毒，不宜大量久服；2000年版起，進一步增加了警示內容，規定“不宜大量服用，也不宜少量久服，肝腎功能不全者禁服”；2005年版起還增加了“孕婦禁用”的規定。
前述藥師表示，服用含重金屬的中藥前，一定要權衡利弊，如果是用來治療一些疑難雜症或者搶救用藥，那還可以接受。但如果只是緩解暈車、中暑等，沒必要選擇這款藥，可選用的緩解暈車的藥還有很多。
原標題：同仁堂仁丹汞“超標”背後
編輯：吳光亮 責編：張松濤 審覈：馮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