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文揚最近一次做羣演,是參與一部短劇。他在拍攝現場待了10個小時,其中有場羣毆的戲碼,他把另一名羣演摁在地上“打”了幾拳。他頭一次碰見這麼抓馬的戲碼,“太尬了”,忙活一天,他賺了80元。

今年春天,唐逸在深圳一個影視基地,參與了一名網紅的短視頻拍攝,參與拍攝的演員和羣演都是女性,表達的主題是女孩不該按部就班地活着,是爲三八節準備的視頻。唐逸領到了一個有鏡頭和臺詞的角色,臺詞只有一句:“要考證,他們說技多不壓身” ,“念這句詞時,我還想,這也太貼合深圳年輕人的現實了吧”。

當天,唐逸在現場待的時間超過10個小時,按照行規,唐逸拿到了100元的工資,比廖文揚多出來的二十元,算是加班費。

廖文揚在深圳出生長大,第一次做羣演,是在2019年高中畢業後的暑假,當時的日薪是70元。去年大學畢業後,他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因此有充裕的時間跑片場,現在,羣演一天的工資漲到了80元。

唐逸去年失業後,幹了三個月的羣演兼職,扮演過店員、白領、學生等角色,拿到的最高日薪是300元,但多數時候,她能拿到的酬勞還是80塊。


扮演“路人甲”

唐逸在深圳互聯網行業工作,去年8月份,她遭遇裁員,且沒有拿到足額的勞動補償。

剛失業時,唐逸還像幾年前一樣樂觀,她先去外地玩了幾天,而後回到深圳,登錄求職APP、修改簡歷,物色工作機會。很快她發現,求職不容易,跟她上一次跳槽時“完全不一樣”。熬到9月下旬,她寬慰自己“可能快放長假了”,過了十一,她把簡歷投到了珠海,仍然找不到工作。一直到12月初,靠前同事內推,她才入職目前這家公司。

三個多月的失業期,唐逸大多數時間泡在了深圳各個片場。第一個機會是從小紅書上刷到的,這條羣演招募信息,把她拉入了這個圈子。其後,拍攝現場的同行們,把她拉入了不同的羣演招募微信羣,依賴微信羣裏的消息,去年10月、11月,她一個月有20多天泡在拍攝現場,“每天在片場耗的時間很長,也挺辛苦的,但那個累不費腦子,沒有啥壓力。”

唐逸拍過一場電影院的戲,她跟其他羣演坐在影廳座位上,配合演員們拍攝警察發現歹徒的戲份。作爲羣演,她看不到劇本,也沒有人在現場給她講戲,“劇組的人只會告訴羣演,你具體做哪些動作”。

扮演警察的演員經過唐逸附近時,唐逸看了警察一眼。那一眼被導演留意到了,事後導演表揚她,“妹妹啊,你這樣做就很好,(警察從身邊經過 )你們要有一點正常的反應”。

“我後面就覺得,哎,這也挺有意思,別的演員在做什麼的時候,哪怕你是一個羣演,你還是要去琢磨,怎麼給出一個正常的反應。如果沒給出反應的話,可能就像我們在劇裏看到的穿幫鏡頭一樣,後面對這個事確實更有興趣一點。”


唐逸不到30歲,身形消瘦,有張細窄的小臉,五官清秀,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一些。第一次參加拍攝,她就被劇組選中,化妝、換衣服,承擔了“前景”角色。羣衆演員中,又分出羣演、前景和特約三類,羣演相當於路人甲,日薪只有80元,前景會在鏡頭中露臉,按行規日薪爲200元,特約在後期成品中有清晰的面部鏡頭,日薪也相應更高。

在參演過的片子裏,唐逸有時能從中找到自己一閃而過的鏡頭,“還是挺開心的”。在羣演行業,這些可能只有幾秒鐘的鏡頭,作爲作品素材,是她接下來爭取“前景”、“特約”角色的關鍵籌碼。

廖文揚也有相似的習慣,他在拍攝現場會留意劇目的名字。等電視劇播出時,他打開視頻,先將進度條拉到自己參演的片段,尋找自己的身影,“有好幾次都找到了,這種感覺還是挺奇妙的”

廖文揚不在乎做路人甲還是做前景,他做羣演,更多是爲了看自己感興趣的明星。“吳磊、陳偉霆、易烊千璽、章若楠、陳飛宇、黃子韜、此沙、關曉彤、牛駿峯我都見過”。

在拍攝現場,廖文揚旁觀過一次章若楠的哭戲,那是最打動他的一場表演,“我看完之後也想哭了,你感覺自己全身心跟着她的表演在走,她的情感非常細緻地傳遞給了你。”


片場見聞

到目前爲止,廖文揚只參演過一部短劇,拍攝現場在石巖一間別墅裏,短劇製作公司也在這棟樓辦公,雖說是別墅,看起來更像“農村老家的自建房”。

這部短劇的劇情圍繞娛樂圈展開,劇名裏包括“潛規則”、“黑幕”這些關鍵詞。大概情節是女一、女二是兩個明星,女一是好人,女二很惡毒,女二陷害女一。在男一的幫助下,女主找到了陷害她的幕後黑手,最後一幕是反派boss被押上警車,結局大快人心。

廖文揚參與的打架戲碼,背景是女一的粉絲要給偶像撐腰,同時女二的粉絲也找上門來,兩家粉絲互毆。當時廖文揚坐在另一名羣演身上,揮着拳頭打對方。他第一次遇到這種情節,劇組人員專門教他,要怎麼打,在鏡頭裏看起來下手很重,其實被打的人不痛。

廖文揚有些嫌棄短劇的製作水準,“劇情很尬,臺詞也很尬”,男主有一句臺詞“原來你是一個惡毒的女人”,說這句詞時,演員表情誇張,五官扭曲得走了形。

這部短劇裏的演員的形象,與廖文揚在影視劇片場見過的明星們比起來,差距也不是一星半點,“女一、男一就是普通人裏中上長相,女二的臉整容感很重”。“演電視劇的那些明星,在現場,你是一眼能從人堆裏看見的”,廖文揚見過好幾個明星,真人比鏡頭裏要精緻、漂亮得多。

廖文揚在石巖別墅裏待了一天,短劇劇組一共拍攝了四五場戲,每場NG的次數都不少,演員要麼忘詞,要麼接話時機不對,要麼臺詞氣息忽強忽弱

廖文揚參加過的影視劇拍攝,“也不是所有的劇組都嚴謹”,但他們拍戲NG的原因,跟短劇不一樣。他旁觀過一場電視劇拍攝,那場戲是演員從玻璃窗前走過,看到窗內的人,情緒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沒有臺詞。那場戲來來回回拍了很多遍,導演一直覺得演員傳遞的情緒不準確。“那場戲NG,是想摳一下細節,想拍得更好一點,那部短劇反覆NG,是因爲達不到及格線”。

除了演員本身的差距,短劇與影視劇在投入和配置上也差距甚大。廖文揚參演過一部電影,其中有場一羣人過馬路的戲,劇組找了幾百名羣演,人流的隊伍拉了一二百米長。在石巖拍的那部短劇,同樣是人羣過馬路的戲,參演的羣演不到10個。


唐逸參加過幾次TVB劇組的拍攝,“我感覺比其他劇組更嚴苛”,拍攝時NG的次數很多。其中有場戲在觀瀾湖某商場拍攝,一個大場景是羣演從商場進入電影院,“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導演一直說不行,我們前前後後拍了很多次,那天在商場裏我都走了一萬多步”。

“TVB的要求會高一些,他們是現場收聲的,他一開拍,你就不能有聲音,如果有的話,副導演會當場罵人的。”

這個TVB的劇組,在現場分AB兩組,每組成員有三四十名,單攝影組就有十幾人。唐逸拍過一部網劇,整部劇的工作人員也就10人左右,“攝影、場記、燈光等,一個蘿蔔一個坑,已經不能再往下減了”,廖文揚參與的那部短劇,人員配置也差不多是這個數目。

在影視劇拍攝現場,拍照是被禁止的,劇組擔心劇情提前外泄,“如果看見你舉起手機,工作人員會過來制止”,廖文揚碰到過兩次,劇組在現場收走了羣演的手機,他還碰到過劇組“嚇唬”羣演“如果現場拿手機拍照,罰款20萬”。相比之下,他參與的短劇,拍攝現場對羣演拍照沒有提過要求,“反正也沒有明星,沒人想拍”。

唐逸還沒有演過短劇,不過她躍躍欲試,“惡毒女配,保姆等打工人,我都想試試”。

今年春節期間,唐逸在家裏刷過一部短劇,是在淘寶上買的資源,花了一塊三毛二。那部劇叫《我在80年代當後媽》,在短劇市場很有名氣,女主是當代大學生,一不小心穿越到了80年代,嫁給了一名喪偶的萬元戶。劇中有兩個惡毒女配,一個是女主的綠茶妹妹,一個是男主的歹毒伯母。女主是個有仇當場就報的黑蓮花角色, 在劇裏鬥完妹妹鬥伯母,鬥完伯母再鬥妹妹……

每一集裏都有手撕惡毒女配的爽點和小鉤子,整體它就是這樣子串起來的,會讓你一直想看。

唐逸很喜歡短劇裏的飾演女一角色的演員滕澤文。從滕澤文的臉上,唐逸能看到好幾位女星的影子,“長在我的審美點上”,此外,她覺得滕澤文的表演非常自然,劇裏其他人的表現也是可圈可點。

唐逸不低看短劇,她認爲,短劇讓籍籍無名的普通演員獲得了更多機會,這給了她一定的鼓勵,“短劇裏面也不缺用心的演員,不說金子在哪裏都會發光,就說做好你自己的本職,總會等到你的機會。”


被壓榨的“角色”

“如果單純找兼職的話,我覺得這不算是多好的兼職,很辛苦,報酬也很低”。唐逸認識的一些同行,是把羣演作爲主業維生的,“不知道這個收入在深圳怎麼生活”。

唐逸第一次做羣演,是個大雨天,她起了個大早,冒雨趕到片場,從9點多待到10點多,被劇組人員從羣演堆兒裏挑出來,做了妝造,承擔了“前景”的職責,最後拿到的報酬還是80塊。

只要你是按羣演招進來的,不管你進了劇組,承擔了什麼角色,最後還是羣演的價格”, 廖文揚參與過一次影視劇拍攝,他在現場扮完傷員,再扮支援災情的志願者,從早上5點待到晚上11點,在現場耗了18個小時。那地方偏僻,蚊子還多,按照劇組的承諾,再多拍個一二十分鐘,劇組就承諾付雙倍工資,結果卡在那個時間點上,劇組收工了。18個小時,他拿到的報酬還是80塊錢。

事實上,羣演在拍攝現場,實際參與拍攝的時間並不多,“一天可能不超過一小時”, 其他時間耗在無盡的等待上,等待現場佈置,等待主演到場……廖文揚曾獲得過電影《奇蹟》的羣演機會,那天因爲臨時狀況,他和其他羣演在現場乾等一天,沒有參與任何拍攝,最後領了80塊走人。


起早貪黑,是羣演這行的常態。唐逸參加過一個無人機宣傳片的拍攝,製作公司要拍攝早晨陽光下的場景,要求羣演五點多到達南山的拍攝現場。她四點多起牀,從布吉趕到南山。按這行的規矩,如果開工時間早於公共交通運行時間,劇組會給羣演報銷車費,但必須是拼車訂單。

跑的劇組多了,唐逸從同行口中得知,在片場待的時間超過10個小時,劇組要付雙倍報酬給羣演。“但是我從來沒有遇到給翻倍的,最多就是多給你20塊錢,這種算是有良心的。這行跟互聯網行業一樣,非常壓榨”。

她聽有經驗的同行說過,如果超時,劇組一般會守規矩,付給中介雙倍工資,但中介發到羣演手裏的加班費,最多隻有20塊。唐逸和其他羣演得到的工作機會,基本上都是從中介手中獲得,圈子裏稱中介爲羣頭,深圳有不少羣頭,專門成立了招募羣演的中介公司,在劇組和羣演之間賺取差價。羣頭的素質參差不齊,“有些喜歡很大聲地吼你”。

唐逸參與過一部電視劇拍攝,其中一場羣演參與的戲,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NG了很多次。唐逸聽到一名劇組演員用粵語吐槽羣演“很差勁”,隨後講了罵人的話。

這名演員的輕視,讓唐逸非常不舒服。當天的拍攝來來往往重複多次,羣演們嘴裏雖然抱怨,實際拍攝過程中卻很盡本分。在她看來 ,問題未必就出在羣演身上,但羣演會被人習慣性地認爲“不行”。


996之外的世界

即便不算個好兼職,唐逸還是想在業餘時間,繼續把羣演做下去。

在996之外,能踏入另外一個圈子,是唐逸看重這份兼職的主要原因。每次拍戲的地方,跟上次都不一樣,見到的明星或者網紅,跟上次也不一樣。唐逸接到的羣演角色,大都是都市年輕女孩的形象,但不同化妝師化出來的樣子,好像又不太一樣,她平時不怎麼化妝,每回看到鏡子裏攝影師的成果,她都覺得新奇,“哎,原來我還可以是這個樣子”。

唐逸在科興科學園工作,這裏又被稱爲深圳的加班第一樓。每天上午,她踏入寫字樓,再次走出寫字樓,外面已是夜幕。她查過自己的考勤記錄,今年3月份,她的加班時長有6000分鐘。每週的周 一到週四,她離開辦公室的時間通常在9點之後,只有週五會提前到7點,上司前幾天特意問她,“你週五一般幾點走”。


在與唐逸碰面前,我在靠近科興的路口拍了張照片發給唐逸,連日陰雨過後,傍晚的天空澄澈乾淨。 “要不是你給我發照片,我都不知道今天的天這麼 藍“,她說 。 ” 一天到晚,我連外面的天是啥樣都不知道”, 她與我約定的時間 是晚上7點,她專門跟主管打了招呼,才下樓與我碰面。

“你看科興這幾棟樓,無論你10點、11點、12點,還是更晚下班,抬頭一看,都還是亮着”,晚上9點,坐在科興園區的辦公樓下,唐逸指着燈火通明的高樓說。其實,即便過了凌晨4點,這些玻璃幕牆圍成的高樓裏,依然亮着一片又一片的玻璃格子,裏面人影模糊,燈光不眠不休。

“有時候你覺得自己就是塊電池,燒乾了就被拋棄了”,她盯着眼前的寫字樓說,樓體玻璃上,泛着冷冷的白光。

相比之下,羣演就不容易被拋棄,唐逸見過一些六七十歲的老年人,常年泡在不同的拍攝現場,“這不像互聯網行業,對年輕卡得那麼死,畢竟各個年齡段都需要角色”,接着她不忘調侃自己,“這可能是裁員後遺症吧”。

(文中人物採用化名)

文丨黃小邪

本文由深圳微時光原創發佈

轉載需授權,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