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故鄉的那扇窗如今在哪兒呢？

每晚夜深如海，樹枝的影子在窗戶上搖盪，夜色幽暗如水，星星彷彿都落入了大地的懷抱，落入了窗前桂花那小小的蕾中。無數個夜晚，這扇窗後的燈光會在12點前熄滅，一張疲倦、滿足、尚且幼小的臉，埋入枕中進入溫柔的夢鄉。在那棵桂花樹還沒這麼高的時候，這扇窗後的我，每晚會趴在窗前看星光，直至大樹繁盛，時光荏苒。

每日曙光升起，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鴿子，成天在晨曦的窗口咕咕咕，有時則是一羣灰褐色的麻雀，在屋檐上吱吱喳喳，起落撲楞。在清早的那些時光，推開窗戶，看到的是一個淡泊清透的世界，一切都是那樣清新、亮麗。一抹年輕的藍，在窗前問候我。

雲朵堆積，天空陰暗，風雨來了，突然大風狂吼敲打緊閉的窗口。當漫天痛哭的暴雨傾倒下來，雨的爪子在玻璃窗上亂抓着，彷彿虛無在給人世簽字畫押。在童年神奇的記憶中，好像還見過倏的一聲從窗前掠過的金色球形閃電，它還有一條小尾巴呢！

南方的午後，時光拖得如樹蔭一樣深遠，房間靜悄悄的。窗子敞開，陽光灑滿窗簾。甚至窗簾輕盈地飄動，也驚擾到我。所有情緒變得透明，心無處藏匿，一直待在，從樹葉的空隙照進來的陽光裏。清風徐來，吹過逐漸昏沌的面龐，不知不覺睡着。一覺醒來，還是冗長的白晝，看不到盡頭。窗外的蟬鳴聲，讓人仍然流連夢境之中，心中充滿了似夢似醒的迷濛之感。

每當黃昏之時，夕陽映襯下的霞光剛好投射在窗上，透進來照到書架上一摞摞或厚或薄的書本上。透過纖塵翻滾的光線，感覺宇宙在進行某種密碼書寫。你讀不懂這細密的符碼編織，也許其中的符號並不是都有意義。透過一扇向西的窗子，你與宇宙的光一起遊戲，這是遠方山頂上落日慶典的一部分。潑灑在窗上的濃郁的金黃色，緩緩轉爲淺絳、灰紫，逐漸變藍。

時間永遠分岔，通往無數的未來。故鄉的那扇窗如今在哪兒呢？能夠記憶的，或許只有窗前恍惚的身影，靜默的臉頰，或許只有那些點點滴滴的片段，以及百折千回的少年情懷。

目力所及之處，大地上，無數遙遠而陌生的窗戶化作一個個渺小的點，像極了這個泡泡宇宙的每個永恆瞬間，這些瞬間由無盡的可能性坍縮而成，擁擠又安靜地陳列在時間之矢的長河中。黃昏時分，一盞盞燈，一面面窗子亮起來，金黃耀眼，更添寧靜。無數的燈光點亮了大地，就像繁星點亮了北半球的夜空。只是，屬於我過去的那扇窗，在這大地繁星之間，再也沒有燈光點亮起來。

是誰走過我的窗口，在沒有星光的童年之夜。在玻璃上劃一個符號，然後沉思着離去。從此永恆地，把我棄置在世上。

時間是，我們以爲時間就在我們身邊。時間是，一扇童年的窗，一扇屬於過去的窗，在某個地方兀自開合着，你卻不知道它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