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光一時的投行“金領”,一邊在史無前例的全鏈條監管之下“內卷”起來,一邊在急劇萎縮的IPO市場裏被降薪、裁員的焦慮裹挾。 

身着筆挺的西裝在全國各地奔波做項目,用專業能力幫助一家家公司到京滬深交易所“敲鐘”,以自己積累的人脈爲很多意向方牽線收購兼併事項,獲得不菲的收入和外界的尊重……投行人的“光環”如此閃耀。

但近一年來,工作壓力越來越大,手頭上做盡職調查的IPO(首次公開募股)項目因爲逐步加強的審覈而無法成功申報,項目“流產”,收入“腰斬”,同事主動或被迫離職。這一刻,原來的體面生活已經跟手裏的航司金卡一樣“過期了”。 

這是諸多投行業務人士正在面對的巨大落差。王林就是這個羣體中的一員。 

2021年,王林通過校招入職頭部券商的投資銀行部。他的收入除了將近4萬元的月薪之外,還有項目完成後的獎金。但從去年至今,他兩次遭遇降薪。“快要幹不下去了,一直在降薪,一直在加班。”在“五一”假期還忙於調整項目底稿的王林,看着不到2萬元的工資,想着去年的年終獎還遙遙無期,十分沮喪。 

降薪、裁員、調崗、轉型、控費、考覈……投行業迎來一場突如其來的“變天”。 

“人總是要去適應市場的。”王林無奈地感嘆。 

風光一時的投行“金領”,一邊在史無前例的全鏈條監管之下“內卷”起來,一邊在急劇萎縮的IPO市場裏被降薪、裁員的焦慮裹挾。

01 降薪、裁員

剛剛過去的“五一”假期,除了加班,王林根本沒有心思出去旅遊。4月的工資在節前到賬,他發現自己被毫無預告地下調了底薪,降薪幅度約爲20%。去年下半年,他所在的投行業務部門剛下調過底薪。兩次降薪合計減少了約1.5萬元,目前他的稅後月薪不到2萬元。

經濟觀察報多方採訪瞭解到,券商投行部門的新一輪降薪潮已經掀起,不再只是暗流湧動的傳言。 

多位投行人士透露,在投行業務佔據重要市場地位的中信證券、中金公司、中信建投(業內簡稱“三中”)都在近期對投行業務員工的薪酬和崗位進行調整:中信證券下調約20%;中金公司最高降幅爲25%;中信建投則在今年初已下降約20%後擬再次下調。

經濟觀察報就上述信息向中信證券、中金公司和中信建投採訪求證,截至發稿,未獲得正面回覆及細節確認。 

在談及優化薪酬體系時,中信證券稱,經統籌評估市場變化和經營實際,爲進一步優化薪酬體系,近期主動調降薪資,向市場和投資者傳遞穩健發展的信心。 

中信建投表示,將綜合考慮外部環境、發展戰略及政策指導等因素,並結合公司實際和市場客觀情況進行調研,調節優化部分崗位的分配結構,形成更加合理的長、短期激勵比例,以建立更加穩健的薪酬體系。 

上述兩家券商所提及的內外因,主要是在監管要求下,IPO的節奏變緩,導致證券行業作爲IPO的中介機構成功完成和可以執行的項目銳減,從而影響相關手續費的淨收入,拖累業績表現。 

兩位中信證券投行內部人士表示,2019年左右,中信證券投行股權業務線只有不到400人,經過2021年、2022年的擴招,截至4月初,該業務線已有近1000人,佔據整個投行部門的一半,逼近上市小型券商的總員工人數。 

上述內部人士稱,今年以來,中信證券已對100餘名股權業務人員進行了調崗,主要調去債權融資、併購重組等業務線,調崗名額會細分到金融與科技、能源化工與新材料、信息傳媒等約10個行業組,每個組的名額有差異,由具體負責人決定。但目前,第一輪調整暫未完成,很難確定哪個組名額最多。 

上述內部人士猜測,中信證券的消費組或許調整名額較多,因爲監管機構偏向於“高精尖”“大國重器”“解決卡脖子”的企業上市,涉及喫穿住的消費型企業,基本會被勸退。金融與科技組也會有比較多的名額,因爲過去主要負責銀行等金融機構的IPO項目,在國有大行和股份制銀行基本上市完成後,可以做的項目寥寥。“以前,一個團隊大約有6個人,能夠同時處理兩三個項目,但現在由於項目減少,十幾個人只能共同完成一個項目。”王林所在的頭部券商也面臨股權業務線員工冗餘的問題,在正常情況下,股權融資項目至少需要三四個人。 

一位上海地區中小券商內部人士稱,在市場和行業集中的趨勢之下,其公司的投行業務線人員完全沒有項目需要繼續做,只能“一個接一個團隊”離開。 

02 監管從嚴查投行人向內卷

在“五一”假期前,謝城剛從外地一家上市公司返回北京。他在一家頭部券商投行擔任高級經理。過去一個月,在執行新項目之餘,謝城主要的工作是持續督導這家企業。在通常情況下,企業IPO後,保薦券商需要持續幾年對該公司進行監督和指導,即對企業的年報及相關信息披露文件進行審閱,向企業索要內部治理、對募集資金的使用和項目進展等資料。

“以前爲了維護客戶關係,我們通常採用較爲寬鬆的態度。但今年形勢不一樣了。我們審閱材料很嚴格,發現任何不規範的事情都可能寫到報告裏。”謝誠稱,在資本市場的新“國九條”落地之後,明確提出將對上市公司的監管更加嚴格,有些企業明顯更配合督導工作,但大部分企業還是“我行我素”。

謝城認爲,政策傳導和被髮行人接受是一個過程,還需要時間。首先是因爲大多數企業的老闆不懂資本市場,不知道現在的監管要求極高。其次是如果不是實質性問題,只涉及規範運作,被下發警示函對他們來說沒有太大的影響。並且絕大多數企業都覺得自己符合規範。但如果比照法規來看,大部分企業或多或少都有不規範的地方。 

比針對已上市公司的持續督導流程更嚴格的,是IPO項目的申報及審覈 。去年下半年以來,謝城參與的很多IPO項目,申報後不被受理,似乎是被隱形的“門檻”卡住,並且有些處於在審覈狀態的IPO項目被變相勸退。 

經濟觀察報瞭解到,在新“國九條”發佈之後,多地證監局已向轄區各擬上市企業及中介機構下發《關於提高轄區擬上市企業申報質量的通知》。同時,證監會對有在審項目的保薦代表人進行了內部培訓,明確了現場檢查的比例、時間、計劃和方式。 

在趨於嚴格的審覈和現場檢查當中,很多投行人士此前不在意的細節問題,都成了需要嚴格檢查的部分。 比如對發行方實控人的流水調查,要求細緻到借錢要看借條、買保險要看保單,買理財要看理財合同,同時還得證明理財賣方不是拿着錢幫忙賄賂相關供應商。 

謝城遇到最離譜的事情,是連實控人購買的名牌包都需要看到包的實體,並且拍照留存證據。如果不這麼做,當材料提交到公司內部的審覈環節時,就可能因爲無法通過質控部門的查驗而被駁回,更不用提之後的申報。 

在註冊制全面推行的時候,上述這些細緻的審查工作都出現在審覈階段。但從去年以來,監管層對中介機構的要求層層加碼,逐步新增資金流水覈查、股東穿透覈查等要求,如果中介機構工作不到位,就會面臨重罰,券商只能“內卷”,質控內核不敢放鬆標準。 

“監管員也會提這些要求。現在,很多工作前置到了公司的內部流程中,內部審覈更加嚴格,很多項目在內部就被‘斃掉’了。”謝城稱,如果不將審覈前置,即使能夠成功申報,在審的項目也會被提出各種覈查要求和問題,如果無法回答,就只能選擇撤回。 

03 考覈、考勤“柔性”勸退

除降薪、調崗、加壓等剛性壓力外,考覈、考勤成了勸退投行人的柔性指標。“我現在是非必要不出差。”謝城直觀地感受到了公司因“降本”而讓投行部門人員的工作受限。在兩年前對出差的酒店、交通標準下調後,現在,他所在的公司要求員工減少出差,出差等事項都要事前審批,否則無法報銷。

王林也表示,今年以來,他所在的公司新增了定期上報前期工作內容、填報工時的規定。他在項目駐場時還遇到過一件尷尬的事情:因爲公司最新要求接待客戶需要提前審批,他與客戶見面之後,對方不主動提出請客喫飯,雙方就只能“各回各家”。 

據王林觀察,今年以來,公司會對投行人員按照考覈評級進行調整。有些同事即使考覈排名在前列,也會被調走;無論是不是保薦代表人,無論有沒有正在進行的業務,都有可能被“優化”或者調崗。 

考覈的隱形因素似乎在增加 。一位在華南頭部券商工作的投行人士表達了自己的疑惑:去年工作表現得到公司的認可,其所在的項目也創收,爲什麼自己的考覈結果是最低等級?據他介紹,公司考覈的機制是自選評估人,評估人打分普遍較高,在沒有具體原因公示的情況下,無法解釋去年的最終考覈結果差距很大。在他看來,這屬於變相勸退:一旦考覈被打很低的等級,就會面臨降薪甚至調崗或被淘汰。 

今年以來,多家券商從考勤、考覈入手,降低人力成本。一位頭部券商人事負責人稱,在正常情況下,該券商每年會有5%的淘汰比例。往年,主動離職的人超過了5%,因此基本上沒有末位淘汰,今年開始可能會有少量淘汰。 

從投行業務內部來看,在股權融資業務大幅承壓之時,券商開始把重心轉向債務融資業務。 近期,一家承銷規模市佔比在前十的券商正在打算對股權業務線人員降薪;因爲一季度債券承銷業務同比大增,所以在招聘多個地區的債券業務承攬人員。 

謝城認爲,以考覈的標準調崗屬於體面“勸退”。公司很少會給付賠償金裁員,一般會給員工幾個月時間找新工作,體面地離開;如果員工不走,就調崗到營業部做客戶經理。絕大部分人員會直接找新的工作,很少有在營業部繼續幹下去的案例。 

謝城也不願意被調去債務融資業務線。在他眼中,債券項目十分“短平快”,每個項目週期不超過幾個月,但同時做四五個項目,一直滾動。 

王林認爲,相對而言,債務融資業務線枯燥,而且較爲標準化,有點像流水線工人。他被調去債券融資業務線的同事們只是剛開始業務不熟,不存在不會做的情況。如果有一天被迫轉崗,他覺得自己會主動辭職。 

一位金融行業獵頭對經濟觀察報稱,以往,投行人士會轉去場外、併購、產業投資等方向,但現在行業整體機會並不多,整個招聘市場也以“降本增效”爲主,券商基本沒有編制。比如她一直關注的某頭部券商,直到現在都沒有放出崗位,年前有意向去這家券商的人,都因編制問題而不了了之。 

降薪、業務內卷、考覈加重,整個行業又缺乏適合的機遇,曾被視爲金融業“金領”的券商投行人士對未來的職業發展更加迷茫。

今年3月份,王林在社交平臺上註冊了一個新的賬號,寫下“保薦代表人,歡迎關注,分享行業知識”。他認真地編排圖文內容,期待成爲一個知識分享型博主,以此獲得推廣、諮詢等額外收入。但除了十幾個點贊、收藏之外,賬號的粉絲數量和流量並沒有明顯增長。 

在社交媒體上,越來越多的券商從業人員嘗試靠行業消息、個人工作與生活、美妝等做博主或者“網紅”。他們中的一些人還從事爲在校生修改簡歷、提供崗位信息和麪試輔導等收費業務。 

在繁重的工作壓力和對未來前途的擔憂之下,王林沒有心情做額外的輸出性內容。如今,他的社交平臺賬號已經停止更新。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經濟觀察報”(ID:eeo-com-cn),作者:牛鈺,36氪經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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