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下屬不希望領導謙遜的,但也很少有領導在下屬面前是真正謙遜的,他們常常把自己的處境描繪爲“高處不勝寒”,骨子裏信奉的是“人主無過舉”。不過,職場PUA、辱虐、甩鍋現象日益引起公衆關注、反感與批評。

並非說教

謙遜是一種古老的美德,大概自人類開始思考羣體和社會這個課題始,它就存在了。例如,“人更三聖,世歷三古”的《周易》之六十四卦,便專闢“謙卦”來演說謙遜的價值,“謙,亨,君子有終”,謙謙君子能夠亨通,並得善終。孔子言“三人行,必有吾師”,則是推崇謙遜的至理名言。

不過,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都清楚地表明,泛泛談論謙遜多少有些理想化或簡單化。作爲組織文化領域的開拓者,沙因絕非“莫之應也,則攘臂而乃之”的衛道士,很巧妙地把謙遜分爲三類:基本的謙遜、選擇的謙遜、當下的謙遜。

基本的謙遜是一種社會規則,是地位差距造成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謙卑是必須的,冒犯地位高者要付出代價,它與順從接近;選擇的謙遜則由成就差距引致,雖然人們地位無差,不過有人成就更大,此時,謙遜是一種真誠的仰視,但它不是必須的,只是一種選擇;當下的謙遜,既不是源自地位有別,也不是因爲成就高下,而是發生在同儕間“有話好好說”或強勢者的“不恥下問”。注意,“當下”意味着暫時,而不是持久。從某種意義上說,它與詹姆斯·馬奇的“愚蠢術”有異曲同工之妙。

因此,沙因倡導“謙遜的問訊”,並非主張組織、社會的掌控者、精英要對自己的地位、優勢棄如敝屣,視若浮雲。這不可能,也不必要。他把它限定在一個非常具體、狹窄的情境之中:首先,組織面臨的環境越來越複雜,領導者不可能全知全能,所以,必須仰賴團隊成員出智出力;其次,要勝利完成任務,良好的溝通是必要條件,而要實現有效溝通,關鍵在於建立起相互信任的關係。如果你面臨的任務並非如此,那麼不必浪費時間聆聽他的“說教”,反之,就不妨一試。

直面三大挑戰

要做到謙遜的問訊,並不容易,需先直面三大挑戰。

首先,付出信任時面臨放棄部分個人IP的風險在面對他人時,總免不了展現自己一以貫之的角色定位和風格,也即個人IP。爲此,我們把自我分爲兩種,一種是隱藏的自我,與IP不一致的部分全部隱藏起來,儘可能呈現另一種自我——“公開的自我”,與IP的內涵一致或強化IP的內容,即使它帶給我們不舒服。信任一個人,就意味着把隱藏的自我部分奉上。這其中包含着弱點、失敗的經歷、與社會慣例悖逆的行爲等等。“我將此心向明月”,以赤子之心示人,假如得來“奈何明月照溝渠”,可悲不可悲?可怕不可怕?

其次,認知混亂和低效很多人推崇馬斯克信奉的“第一原理”,但假如他們拿它來審視自己的生活,十有八九要崩潰。這是因爲我們的認知習慣,從觀察到反應,再到判斷,最後行動,都是進化使然。例如,觀察,人的神經系統會基於期望、動機、經驗對信息進行篩選,知覺是選擇性的;反應,由於人的情感反應早於觀察或近乎同時發生,從而影響了判斷和接下來的行動;如果數據的蒐集是有偏差的,是被情感反應扭曲過的,那麼,判斷不可能是“理性”的。然而,在大多數時候,這個認知過程不乏合理,因爲全面的觀察成本太高;反應太慢很可能被風險、威脅、對手吞噬。不過,習慣、進化只能確保生存,卻無法承諾成就。假如我們信奉理性是必要的,就得容忍一個稍顯混亂和低效的過程,一個很可能不乏焦慮、挫折、枯燥同時交織着興奮、挑戰的過程。

第三,冒衆人之大不韙,逆文化而行 沙因認爲,美國社會有兩大特點使謙遜的問訊鮮見蹤跡,一是任務導向的成果主義,一是說教的文化。有意思的是,這兩種現象在中國社會也流佈甚廣。在一個低信任度社會,一個社會要素相對缺乏、個體較爲原子化的社會,實用主義、個人主義和競爭導向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時,好爲人師的現象,更是氾濫 “成災”。例如,微信創始人張小龍在一次演講中就開門見山地調侃道:“每天都有5億人說我們做得不好,每天還有1億人想教我怎麼樣做產品。”

然而,文化是這樣一種存在,身處其中卻渾然不覺,或者大家都是如此,你若特立獨行,難免被視爲異類、邊緣化。文化衝突可以發展到極爲激烈的程度,流血流淚極爲常見。假如一個人要冒這樣的風險去踐行謙遜,那真有些強人所難。

但是,如果一個領導者有反思其所處文化的意願,能掌握適度的衝突,容忍混亂和低效帶來的不適,並對自己的形象持開放的心態,就可以探究謙遜問訊究竟是什麼,該如何做了。

問訊如何做纔是謙遜的

在2009年出版的《互幫互助》(Helping:How to Offer, Give,and Receive Help)一書中,沙因首次命名了“謙遜的問訊”(Humble Enquiry):“是一門優雅的藝術,是幫助他人暢所欲言的能力,是不帶預設答案的提問,是帶着對另一個人的好奇心和關注建立良好關係的態度。”

文無定法,謙遜的問訊也無固定的模式,不過有一些原則需要遵循。

首先,你願意和對方建立起良好的關係。如果對方對你無關緊要,你大可不必爲其折腰降尊。

其次,之所以你願意和對方建立起良好的關係,是因爲良好的關係——相互信任、有效溝通,對於完成你們的共同任務是必不可少的。因此,要先想清楚,對方是否對共同的任務具有獨特的價值。在組織中,糟糕的關係通常是從未正確認知到成員的價值開始的,輕蔑通常又很容易被捕捉到,原本可能的協同、合作,就變成了相互指責、挖坑、對抗。反之,試圖以謙遜感化一個並不真正合適的成員,也顯得刻意且知其不可而爲之。

再次,在踐行謙遜的問訊時,要認定自己是弱勢的一方,而非同對方進行辯爭的輸出者,任務是幫助對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最後,在傾聽答覆時,要全神貫注。聽懂了,是最爲直截了當的“關心”。假如你沒有真正理解對方,但只要朝着這個方向努力,也可得“法乎其上,取乎其中”的效果。反之,如果你並非真誠關心,只是敷衍塞責,必然是既浪費了時間,又適得其反。

不應高估謙遜問訊的價值

對於領導者來說,誠然有謙遜問訊帶來的意外收穫,例如三顧茅廬,但也不必過分誇大它的效用。沙因承認它是一門“藝術”(gentle art),就意味着它的“度”很不容易把握,有非常多的隱性知識“潛伏”其間,而學習隱性知識並非易事。

首先,打造一個充滿謙遜的組織文化,固然讓其成員如沐春風,但考慮到組織面臨的競爭壓力,必須平衡對內謙遜與對外“狼性”的關係,如何在自己人面前謙恭有禮,在競爭面前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凌厲,並不容易把握。

其次,對領導者而言,組織成員間的相互信任固然有其價值,但不應該視其爲唯一的核心任務和使命,不應該花費太多的精力和時間去琢磨它的技巧。例如,在沙因眼裏,DEC的創始人奧爾森有時會展現出謙遜的問訊,有時候也“冷酷而專制”。但是,這是不是DEC成功的核心要素?當DEC因爲過重的對抗IBM的情結而成爲“本可以成爲第一家創造個人計算機的公司,卻未能抓住這個機會”的“中浪”時,難道主要是因爲奧爾森陷入了說教模式嗎?沒有明確的證據能夠證明這一點。事實上,《謙遜的問訊》中雖然有諸多案例,但這些案例大多遠離組織決策的核心領地,或反映了它的地位和角色的價值。

對於部下和追隨者,也不宜太過看重領導者謙遜的價值。有一個非常極端但發人深省的說法是,“道德只是低等人羣用來阻礙少數高等人的虛構事物”。關係導向如果偏離了任務完成,無法產生期望的成果、成就,謙遜就會變成虛構之物,謙遜的問訊則變成了看上去很美的花瓶。因此,我們不應該把它變成“拜謙遜教”,畢竟,除了尊嚴和受人信任的滿足,成長、成就同樣要納入我們的“決策目標函數”。

再次,有時候,相互信任不是基於謙遜產生的。沙因一定不會把謙遜的問訊變成一個無所不裝的筐,凡利於成員相互信任、良好溝通的特質、行爲或要素,都貼上謙遜的標籤。比如,喬布斯就喜歡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的同事“(你的)工作很爛”,因爲他認爲,“與優秀自信的人合作,不用太在乎他們的自尊”。當然,他也是如此對待自己的:“我是那種只想成功,不在乎是非的人,所以,無論我原來的想法多麼頑固,只要反駁的人拿出可信的事實,五分鐘內我就會改變觀點。我就是這樣,不怕犯錯。我經常承認錯誤,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只在乎結果。”這表明,對於真正與你利益攸關的人來說,建立信任的方式是多路徑的,並非只有謙遜這條獨木橋可過。有一句話叫“不打不相識”,開誠佈公地“對抗”也未必不可達致肝膽相照之境。

此外,對謙遜的人來說,謙遜的問訊是一套值得學習的錦囊妙計。但如果一個人本性並不謙遜,就很難變得謙遜,除非他自己認識到謙遜的價值。這種頓悟通常發生在傲慢、自信、自負付出代價極大、痛感十足但不足以毀滅他的時候。如果代價大到讓其一敗塗地,變得謙遜就很難算得上一種進步,而是地位差距、成就差距現實下的無奈之舉了。很多人強調,在網絡時代,員工比領導知道的更多、更快,殊不知,領導者獲得新信息、新知識、新洞察的源頭也同樣豐裕了,效率更高了,而員工在戰略思維、機會敏感性方面未必強於他們的老闆,他們在員工面前展現謙遜問訊的必要性並未大幅增長,說教並非一無是處。

面對VUCA的情境,究竟是依賴卓越而近乎獨裁的企業家發揮出超乎尋常的創新精神,還是依靠相互信任、良好溝通基礎上的羣策羣力,一定是衆說紛紜、莫衷一是的。團隊成員彼此防範、分崩離析當然不可承受,但齊心協力就能創新嗎?在無人之境,衆志一定成城嗎?這些問題,也許永遠都不會有確定的答案,但值得我們去深思和探索。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中歐商業評論”(ID:ceibs-cbr),作者:鄧中華,36氪經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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