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沒有哪家公司像盒馬這樣,持續被風波裹挾。

最激烈的是關於盒馬的出售風波,在取消獨立上市之後,盒馬變賣的傳聞就如「月月經」,最近兩次甚至給出具體報價:中糧300億收購盒馬大潤發;侯毅、張勇聯合出價20億美元買下盒馬。

雖然這些信息最終都被公司出面否認,但敏銳於「傳聞不是空穴來風」的人們,尤其內部員工,早已提高警覺——形勢變了。

因爲處於阿里體系內,盒馬的命運從來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從隸屬組織架構、侯毅在任時的彙報對象,包括去年1+6+N的分拆,盒馬從積極推動獨立上市到最後取消,這一切都是被動的。

本質上,盒馬就是阿里戰略的產物,必須服從阿里意志。在張勇卸任、侯毅退休之後,盒馬被阿里支配的表現更爲明顯,風波也日漸加劇。更何況,盒馬自身業務形態本身就多變,甚至不停搖擺。這一切似乎都讓曾經的明星公司失去重心。

新莓daybreak最近接觸到的幾位盒馬員工和供應商,講述了身處漩渦中的見聞和感受。

01 門店人事風波‍

「盒馬到底怎麼了?」風雨飄搖中,當所有人想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一線員工已經身處危機。

在武漢盒馬鮮生一家門店工作近3年的樊高,近來愈發感受到公司的動盪。最近,他所在的門店大量員工陸續離開,有人拿賠償走了,有人選擇仲裁,有的還在與人事博弈中。

這場風波是盒馬一系列戰略調整的一種末梢神經反饋。

2021年底,盒馬在阿里被評爲外環公司,這意味着公司戰略地位的下降,更直接點,需要自我造血而不是依賴集團輸血。接下來就是阿里的分拆計劃,2023年5月盒馬被列爲N序列的獨立上市公司目標,以及短短6個月之後的IPO計劃取消。

這些意味深長的戰略背後最終指向一個共同的舉措:收縮戰線、開源節流、閉店裁員。《南方週末》報道,盒馬員工分爲三類:阿里編制、盒馬編制、和外包。當時的舉措是,阿里編制調整爲盒馬編制,原盒馬編制則調整至外包。

樊高就是被要求從盒馬編制調整爲外包的其中一員。

去年夏天開始,人事陸續約談員工,表達了轉合同的意思。彼時樊高是盒馬物流體系中,從事非生產的一名正式員工。輪到他被約談時,明確拒絕了對方。

樊高博弈的籌碼是,自己是武漢本地人,不在乎工資,工作於他而言只是副業。他告訴人事,調店、調部門都能接受,就是不能轉第三方,「他們搞不定我,我是店裏唯一一個沒簽的。」

樊高在這間盒馬待了三年,在物流非生產體系裏工作過,也在空間管理組待過,後來又在空間和非生產都做過,前後場切換自如,盒馬的工作對他而言,已經不再陌生。

這場漫長的抵抗賽,截止時間從炎熱的夏天,推遲到寒冷的冬天,原本通報在2024年的2月25日截止,但還是「沒搞定」。很多人無法堅持,陸續接受轉第三方的時候,只有樊高還在死磕。賣場裏的後倉,就全部被轉爲第三方勞務派遣,這是變革重災區。

來年的春天,樊高終於如願調崗,保住了自己的盒馬正式編制。截至目前,維持原樣的部門已經不多,他調崗後的營運體系是一個。

在各大社交平臺,這場圍繞僱員與公司關係的變化,除武漢之外,還波及西安、成都、廣州等多個城市。

其實,在這場變故發生之前,盒馬內部員工與公司的關係就多樣複雜——衆包、第三方和正式(包括阿里和盒馬編制)。也就是說,正式勞動合同工不在少數。

樊高猜測,正是因爲高昂的用人成本,才引發了這場變革。因爲據他了解,盒馬門店普通主管一個月薪水能有8000元,可能比武漢零售體系下同業商超的副總還要高,而在武漢能月入一萬的盒馬員工,也是大有人在。尤其早年從阿里引入的店長級別管理層,薪資水平更是處於領先狀態。

待過500強之列的國企和外企,也在盒馬乾了三年,樊高最大的感受就是,「盒馬對於其他企業來說,鬆散一些,沒有定力,一天一個樣,後續還有沒有變化還不清楚,依據我待這麼久的經驗來看,還會變,盒馬太愛變了。」

其實盒馬的搖擺不僅僅體現在價格和選品,內部衝突和變化早已外溢。

一家KA渠道品牌供應商劉宇婷的直觀感受是,盒馬缺乏穩定性,末端管理能力不足。合作期間,她所對接的盒馬採購幾乎三個月換一次,「從A到B後來又是A」,內部負責人一直在變化調整,員工流動性也很大。

02 緊張的供應鏈關係

不僅是門店員工,與盒馬合作的供應商和品牌方,也感受到了盒馬的搖擺不定。

王傑是盒馬的一位資深供應商,他向新莓daybreak感嘆,越來越跟不上盒馬的節奏,經常要花大量的時間去適應盒馬。

2022年,盒馬總部收回了全國各個區域的管轄權,由總部統一規劃,各區域只負責執行。到了2023年,又各種新政策出臺,履約考覈不斷加碼。

高壓狀態是在去年10月,侯毅還在位時推行折扣化改革,不少產品價格直降,還一度暫停新付費會員的開通和續費服務,在門店設置「線下專享價」,部分「專享價」甚至比會員價88折價格更低,大力消解了會員體系的渠道優勢。

低價的壓力自然傳導至供應鏈。

2023年10月24日, 茶葉品牌Chabiubiu創始人王雨朦發文《一位女性新消費創業者的艱難求生》,開頭即陳述作爲盒馬茶葉供應商,兩天前被通知下架,理由是,「盒馬全線調整,300個品牌保留100個,其餘貨和品牌全清退,改成折扣店模式,低端低價。」

其實整篇文章涉及到盒馬的部分只有兩三百字,但醒目的開頭,強大渠道與弱小品牌的鮮明反差,瞬間將盒馬與供應商的緊張關係公之於衆。

《南方週末》報道,當時盒馬的改革目標是剔除5000多個標品SKU中的3000個,再加上800多個新品,SKU總數維持在2000-3000。

王雨朦的經歷,王傑並不陌生,他親歷了整個過程,而且變化幾乎就在一夜之間發生。他與盒馬合作了八年之久,雙方合作涉及的品類不少,水飲、休食、果脯蜜餞、糧油米麪都做過,最多的時候在盒馬上架SKU近百個。去年底,他在盒馬上架的SKU只剩一個,現在更是徹底清零。

他告訴新莓daybreak,「盒馬淘汰了很多SKU,也去掉了很多供應商,直接和品牌工廠合作了,基本都是貼牌代工。」陣痛之後,王傑也接受了現實,「僅剩一個,也就沒繼續合作的必要了。」

盒馬與供應商的關係,從單方面下架逐漸變爲雙方博弈。一家KA渠道品牌供應商劉宇婷告訴新莓daybreak,自去年盒馬推行價格化策略以來,可能很多品牌方都單方面「拉黑」了盒馬。

在他們看來,盒馬不尊重價格策略,採銷無限壓價。而去年盒馬完全不給供應商緩衝和反應的時間,完全無視品牌損失,直接下架的行爲,更是惹怒了不少品牌商。在他們眼中,這也是盒馬不尊重行業規律的表現,沒有一家渠道商會如此極端。

一些供應商與盒馬聯合開發的產品,屬於渠道定製,一經下架,其他渠道不會再用。即便是劉所在的KA渠道,也是提前備原材料、包材,不可能做到當月銷售,當月採買。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但劉宇婷跟我們談及這些,情緒依然非常激動。

但是隨着3月份侯毅退休,新的管理層上臺,盒馬又開始自我搖擺和推翻。

今年年初,盒馬重啓會員制,一些門店悄悄取消「線下專享價」,就連2月份才抬高的99元免配送費門檻,也在4月就無聲降下來了。折扣化不再被提及,盒馬默默地在重新迴歸中產路線。

但是時移勢易。劉宇婷感慨,「去年搞折扣策略,今年就變了,去年被背刺過的品牌方,誰會再跟你玩兒呢?」

去年10月盒馬啓動「折扣化」變革的時候,上海商學院教授顧國建在公衆號發文透露,由於盒馬的低價策略破壞了市場價格體系,大品牌已開始對盒馬停供、斷供,進行圍剿式的「絞殺」。

但雙方的關係,永遠是在博弈,不是絕對。

王小滷曾在2023年年底宣佈與盒馬停止合作,原因是雞爪系列產品無法按照公司的標準價盤銷售。兩個月後雙方重修舊好,以盒馬定製產品的形式繼續合作。

03 盒馬價值幾何?

今年以來,兩次傳聞對盒馬的預估價分別爲200億元、20億美元。雖然均已得到闢謠,但作爲過去的新零售標杆,阿里線下的重要探索承載,外界更關心的是,盒馬還存在什麼特別的價值?

盒馬誕生八年以來,一度得到阿里的重點扶持,灌注了大量資金,前前後後試錯了十餘種模式各異的業態。邊做邊試錯,到今天,盒馬鮮生店、盒馬X會員店、盒馬奧萊店確立爲業務的三駕馬車。

截至目前,全國的盒馬鮮生門店已經超過360家,並且在今年還在持續拓店。面向下沉市場的盒馬奧萊店在全國已有60多家門店。而進入倉儲式會員制賽道的盒馬X會員店在全國也開出了10家(截至2023年12月),在上海、北京、南京、蘇州四座城市均有落子。

這三種主力業態下的實體門店,以及它們業務邏輯下發展出來的倉店一體「30分鐘達」的配送體系,可以說是盒馬目前最有價值的一部分資產。

而作爲支撐前端業態的供應鏈體系,也是盒馬家底的重要組成部分。

與傳統零售企業不同,盒馬根據前端零售,反向部署後端供應鏈體系。2020年11月左右,盒馬的供應鏈體系才初步建成。從源頭基地到前端門店,大致部署了5個環節——源頭基地、盒馬村、盒馬產地倉、盒馬銷地倉、盒馬門店,這五個環節構成了盒馬商品售前的一切流通。

直至去年五月,盒馬在全國已經建設了近600個直採基地、140個「盒馬村」,將商品售前的五個環節做到了「產供銷」一體化。

在商品流通的物流端,盒馬也在同期佈局網絡。早在2020年底,盒馬在全國就已經有3個產地冷鏈倉,6個銷地鮮活暫養倉,44個銷地常溫和冷鏈倉,16個銷地加工中心。

除了前後端供應鏈的打造,盒馬自有品牌也是盒馬品牌力的一部分。

從2016年開出第一家盒馬鮮生,盒馬牌五常稻花香大米就被擺上貨架,2017年又推出手工現做鮮食「盒馬工坊」,每25-30天就要更新超過30款熟食、麪點、半成品菜......同年,又推出強調不售隔夜菜的包裝淨菜品牌「日日鮮」。

自有品牌的花式也是層出不窮,聯名、定製都有。2019年10月,盒馬的自有品牌SKU數直接來到了1000個。

2023年在折扣化思路下,盒馬鮮生門店大幅削減SKU,與之相反自有品牌的商品佔比卻大幅增加。去年11月的零供(指零售商和供應商)大會上,盒馬還直接宣佈正在全面轉型爲「自有品牌驅動」的折扣型零售商。

自有品牌除了能幫助盒馬沉澱品牌力,同時也是在動盪的市場環境下,幫助盒馬提升毛利、平衡成本的一種手段。但是相比山姆會員店,盒馬自有品牌還不足以具備獨立競爭力。

幾百家門店,售前供應鏈和自有品牌,算是盒馬現在的大部分家底。隨着僱員外包化的趨勢,盒馬的零售人才價值已經變得難以估量。

尤其隨着張勇和侯毅的退場,盒馬不僅進入後創始人時代,阿里集團也迎來新任CEO吳泳銘。盒馬的未來,依然處於不確定。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樊高、王傑、劉宇婷爲化名)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新莓daybreak”(ID:new-daybreak),作者:李歡,編輯:翟文婷,36氪經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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