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太原日報

湯成難

我曾生活的村莊裏,有一條路橫穿而過,路很窄,僅供一輛汽車通行,但對於那個年代,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說,它足夠寬闊。

路是泥土的,但凡晴天,便是塵土飛揚。每一雙行色匆匆的腳後,都會湧起塵煙一陣。小時候的我站在這塵土之中,看向模糊的遠處,便有了一種虛幻的、極不真實的感覺。

我從來沒有把這條路走到盡頭,不知道路通向哪裏。那時候我還沒有學會“遠方”一詞,不知道一條路與遠方之間的奇妙關係。

但我喜歡路,甚至可以用迷戀來形容。每一條陌生的路對我都極具吸引力,我想踏上去,想用腳丫感受一番——有的路心事重重,雜草重生,走着走着就沒了;有的路原本好端端的,盡頭卻被水泥覆蓋,彷彿能聽到水泥下泥土的痛苦呻吟;一些道路流露出的自信——因爲堅硬度和穩固性,使它們看起來那麼高傲和漫不經心;有的路極不友善,起初是小心翼翼、畢恭畢敬等你到來,可一旦踏上去,它們就變得老謀深算,處心積慮地讓你多走彎路……當然,我最關心的是,路的盡頭是什麼?它將通向何處?

那時我只見識過鄉村的路,尤其是穿村而過的這條土路。冬夜,它會泛着奇異的光亮,飄帶一般,變得柔軟、輕盈,彷彿抬離了地面。道路在銀色月光裏會不斷增長,彼此糾纏,相互交換,又在深處緩緩展開。我對這段路是熟稔的,閉着眼睛都能走完,不用擔心它們狡黠或不懷好意,終會穩穩當當地把我送到目的地。

但是,出了村莊,我不知道路是什麼模樣,它又會與什麼樣的路進行交接或連通。有一次,我在鄰居家看到不一樣的路,那是他家掛在牆上的四條屏,屏上是水墨丹青,林泉丘壑,溪清水淺,一條用花青着色的小路逶迤向前——

我將手指伸過去,落在畫上,沿着畫上的小路緩緩向前,路隱入茂林,又從另一端延展出來;或路被山峯擋住,卻又在山側緣溪而行。路上總會有一人,走路或者騎馬,走路的人一定拄一根竹杖;騎馬者也緩緩前進,透過紙面,彷彿能聽見人篤定的腳步聲或馬蹄有節奏的“嘚嘚噠噠”響。

對路的探索,成了我童年時期最大的樂趣,即便如今人至中年,仍然樂此不疲。

前年,我搬到一個叫倉頡村的地方,村莊附近的路很少是正南正北方向,大多是順着河流或丘陵蜿蜒向前,它們隨意而漫不經心,起伏、曲折、安靜、不張揚,且少人問津。

我隔三岔五出門“找路”(每次只找一小段,我喜歡一點一點認識這裏的過程)。每次出門都要很久才能到家,我把太多的時間花在路上。突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認識這裏的路比認識的人還要多;有一次,我終於將一條路走到盡頭,我彷彿感受到它捉襟見肘的不安與羞愧;還有一次,走到一個三岔口,也就是說,有兩條路擺在了我的面前,路在前方又有了分支,像樹幹一樣生出枝條。每一條路都令我想上前走一走,但我不得不只能選擇其中一條,那一刻,我也意識到,一個人在一段時間只能走一條路。人生路亦是如此。

前段時間,我剋制尋找路的衝動,希望認識這兒的過程是緩慢的。一天傍晚,我騎車出門,又與幾條新路相遇。眼前如此多的新路,甚至可以用“無數”來形容。當然,這是文學修辭。阡陌交通,在高高低低的田野上,每一條路都意味深長,引誘我踏上去。有一陣我竟哼起了歌,可又立馬止住,我害怕小小的聲音會引來更多的聲音,害怕這些路的盡頭是人聲鼎沸或車水馬龍。太陽紅紅的,將草木染色,彷彿下一秒就要燃燒。樹葉掉光了,天空更加遼遠。太陽又落下幾分,下沉的速度比我騎車的速度快。樹枝勉力支撐着,彷彿爲我挽留着落日。路在鐵軌旁歇下來了,勉強拐了幾個彎還是不見了——我的路被鐵路割斷。透過鐵絲網我看到一列綠皮火車正緩緩經過,坐在車廂裏的人們也許不會想到,他們腳下有一條筆直又堅固的路正帶領他們去向遠方。

《行行重行行》,從名字便可看出(僅字面解釋),我的這篇小說與路有關。或者,也可看成無形之路吧。2018年,我曾寫過一篇叫《奔跑的稻田》的小說。如果那篇小說恰巧有幸被您讀過,您也許會發現,《行行重行行》與《奔跑的稻田》之間的某種關聯——人與自然這個永恆的主題。與此有關的,還有我的另外幾篇小說,《阡陌》與《河水湯湯》等——從名字可見端倪。是的,我正試圖用我的筆去接近一條路、一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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