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盧泓言

1

我是03年畢業進了網易,幹媒體21年,昨天一個老同事到大理來看我,他說,你是媒體人裏搞“技工貿”的死硬派。

84年出生的聯想,點燃了“技工貿”和“貿工技”之爭,倪光南要從“技”入手,難,柳傳志要從“工貿”入手,容易。所以倪光南走人了,聯想大成功,06年收購IBM是巔峯。

因爲天下難事必作於易。

可倪光南的精神沒死,任正非幫他活出來了,倪光南要做的程控交換機和芯片成就了華爲,今天是聯想的十倍。

因爲進寬門,路越走越窄,進窄門,路越走越寬。

我就問,媒體的“技工貿”是什麼意思。老同事講,“技”就是一切的源頭,你不需要任何人給你料,你自己憑空生產內容。

我問,我怎麼憑空生產內容,他說你憑的是哲學,哲學居高臨下灌溉一切,有了化學反應,新內容就有了。

我問那什麼是“工”。他說,紮紮實實去結交,去採訪,天下內容由我這個管道輸出。結硬寨,打呆仗。

可今天老闆們都自己出來做短視頻,直接說話,周鴻禕,傅盛,曹曦,一長串的名字,這對媒體的“工”是降維打擊。

我問什麼是“貿”。他說,企業要你說什麼你就說什麼,企業一手給錢,一手給料,換你做我的馬仔。媒體公關化。

03年網易的總編輯是李學凌,這個人後來做了YY上了市。當時李學凌看我們天天坐在辦公室,他就說,做記者的每天一個人喫飯,肯定完蛋。

老同事說,當時我們就天天出去找人蹭飯,但有個人還是坐在辦公室,就是你,你就是死硬派。

我說,我不喜歡求人,喫個飯,聊個天,就是求人。

老同事說,所以你先跑去了東莞,後來又跑到大理,十二年,你跟江湖斷開了。

我說,我還不是活着嗎。老同事說,你沒發財,沒出名,還有點孤獨,但你把這些“代價”換成了自由,哪怕只多了一點點,你也願意換。

昨天聊這個天,我只喝了一盅米釀就微燻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更何況是個知己。

2

技工貿和貿工技之爭,從90年代聯想開始,到30年後的華爲結束。但其實沒有結束,永遠不會結束。

歷史喜歡重複,朱嘯虎和楊植麟的隔空喊話,就是人工智能時代的“柳倪之爭”。

朱嘯虎說創業做大模型沒戲,只投應用,但楊植麟鐵了心做大模型。

朱嘯虎是投資人裏的明星,而在這輪估值上20億美金之前,楊植麟公衆印象是個書呆子。

朱嘯虎74年生,楊植麟92年生,隔了18歲,正好一代人,老話說18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朱嘯虎說,技術迭代曲線不可能一直陡峭,中國就在後面跟。PC剛出來美國牛,但後來聯想收購了IBM。

但楊植麟說,我要的是把人工智能價值最大化。馬斯克創立特斯拉是要打開電動汽車時代,而不是成爲通用汽車。

朱嘯虎說,美國人敢試錯是因爲錢多,微軟三萬億,蘋果兩萬億,中國跟在後面,錢少花一個數量級。

但楊植麟說,我們可以比OpenAI更偉大,偉大必須理想主義。如果所有人都覺得你正常,那你對人類就沒有增量。

朱嘯虎說,英偉達又漲了20%,說明它離頂部越來越近。

但楊植麟說,人工智能可能把GDP抬高十倍甚至百倍。照這個邏輯,英偉達纔剛開始。

朱嘯虎說,最難的是爲產品找準市場。

但楊植麟說,人工智能不是一兩年裏找到什麼市場,而是十年二十年如何改變世界。我們是長期主義者。

朱嘯虎說,中國的應用場景和用戶數據遠遠比美國強。

但楊植麟說,如果着急找市場,可能被降維打擊。以前很多人做客服,做對話系統,但一年就被碾壓。

朱嘯虎說,王慧文是技術男的浪漫主義,他如果一開始做應用,結果肯定要好很多。

但楊植麟說,回到第一性原理,AGI是所有事情的核心,超級應用肯定需要最強技術。

朱嘯虎說,我信仰AGI,我信仰的是應用,能馬上商業化的。

但楊植麟說,我信仰AGI,我信仰的是一旦底層突破,一切應用都被改寫。

朱嘯虎說,有家AI視頻面試,一年翻了一倍。有家AI私域營銷,幹掉了50%的人工。還有家AI視頻廣告,已經賺錢了。

但楊植麟說,Scaling law纔是第一性原理。一個結構就可以足夠通用,通殺一切。能在底層解決,就不要在上層過度雕花。

朱嘯虎說,創業用開源模型就好,長遠看開源一定趕上閉源,因爲工程師多幾十倍。

但楊植麟說,開發方式變了,以前所有人都可以貢獻到開源,今天開源是中心化的,人多的貢獻缺乏算力驗證。

其實“柳倪之爭”爭的不是現實和理想,誰會承認自己沒理想呢,而是心力有差別。

一個人心力不足,他就想躺贏,如果躺着能贏爲什麼不呢。

但一個人陽氣滿滿根本包不住,他就想往前衝,老子不是爲了贏,就是爲了好玩,過把癮。容易的事,躺贏的事,讓給別人吧。

順勢而爲是二流,隨心而動纔是一流。go with the flow是二流,follow your heart纔是一流。

3

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這事放在40年前還是能理解。那時倪光南要大做通信,還要做芯片,但柳傳志給摁住了,這才把倪光南惹毛了,一直告狀想把他送進去。

任正非雖然做成這兩件事,代價是想過跳樓,得過抑鬱,做過手術,女兒兩年回不了國。

如果任正非1987年就知道後面這些事,他未必敢做。

不過到了今天,華爲不是孤軍深入,中國還有比亞迪,寧德,大疆,還有TikTok的算法,Tencent的遊戲,都是世界第一。

除了大傢伙,中國還有太多隱形冠軍,細分領域裏的小寧德,小大疆,打遍天下無敵手。舉一個例子,石頭科技

石頭不只是一個名字,它的內涵是,把技術和產品做好,其他都自然會來。

2023年全球銷售額第一。北歐第一,德國第一,韓國第一,土耳其第一。

掃地機器人從前是瞎子,撞到哪裏算哪裏,石頭2016年第一版把激光雷達大規模裝進來,其實就是簡裝版的自動駕駛,該掃哪裏掃哪裏。

這是iPhone時刻,之前一千個中國家庭只有5個有掃地機器人,現在超過了50個。

石頭給洗衣機搞定了“分子篩”烘乾技術,37度體溫就可以烘乾真絲羊毛,其他比如冷凝機,最高需要到90度。而且最便宜做到三千塊,其他至少翻倍。

石頭給掃地機裝上雙機械臂,伸縮自如,可以清理牆邊牆角,邊角覆蓋率98.8%。也可以做到足夠薄,可以進到冰箱沙發的下面。

一切唯心造。所有事情都是心氣的外現。

石頭科技成立第二個月被小米投資,第一代產品是給“米家”做的,所以產品路線要跟隨小米,一定要極致性價比,硬件利潤率不超過 5%,利潤一半再歸小米。

這時候昌敬回過神來,原來命不在自己手裏。

昌敬是有心氣的人,他是石頭的創始人,之前在騰訊,後來創業做了“魔圖”,被百度收購。

在百度上班,昌敬想不通爲什麼app每週要發版,還互相卷,搞得大家都很累,就改成了做好再發版。

百度有個同事餘凱,他和昌敬都看好人工智能,都覺得需要一個產品落地。餘凱想給AI 提供基礎算力,做AI時代的英特爾,昌敬上學的時候就迷機器人,想做能落地到千家萬戶的機器人。

後來餘凱做的芯片和算法,成了很多電動車的心臟。昌敬做的掃地機器人,是當時家庭裏唯一能動的東西,家電進入智能時代。

陸奇在百度時問過一個問題,動物跟植物有啥不同。答案是,動物會動,跟環境交互,所以長出大腦來計算,而植物不動就不需要大腦。

所以石頭第一代發佈,掃地機器人第一次有了大腦,小米生態鏈負責人劉德站臺的時候說,他們迎來了 “史上最複雜產品之一”,1279個零件,113 套模具。

16年石頭髮布第一代,17年昌敬就做了決定,開發自有品牌,然後同時進軍海外。

如果做自有品牌跟米家競爭,不一定能做起來,而且之前的收入基本就打水漂,雞飛蛋打兩頭空。

但昌敬做這個決定無比輕鬆。如果命捏在別人手裏,那就不是我的命,不是我的命,那有什麼勁。

現在沒有給其他品牌代工了,都是自有品牌,國外收入佔整體一半,所有核心技術都在自己手裏。

石頭也做過另一個品類的產品,有局部創新,但最後昌敬叫停了,沒上市,幾千萬成本算了。

因爲那個東西的最核心部件,在日本人手裏。雖然玩微創新的,玩概念的,也有機會玩成主流,但昌敬不玩。這個事在內部激勵了所有人。

蘋果造出來vision pro,但沒有造電動車,因爲vision pro只有它能造,但電動車所有人都能造。

如果不能引領,不能帶來增量,那就主動放棄,雖然大家都瞧不起庫克沒創新,但底線人家還是守住了,style還在。

蘋果這個品牌的內涵是,我進入一個行業,我就改變一個行業,否則我就不進,這樣的事反覆發生很多次。能做到這樣的企業,中國還幾乎沒有。

蘋果76年創立的時候,美國做世界第一經濟大國和科技強國,已經幾十年了。對比一下,今天的中國應該在這個坎上。

4

“卷”的反面是什麼?

聯想創立之前十多年,倪光南和柳傳志就認識了,兩個人74年一起下放到天津幹校勞動,在同一個班,住同一間宿舍。

一天晚上熄了燈,大家躺在牀上,柳傳志講《基督山恩仇記》電影,繪聲繪色,講了一兩個小時。

倪光南看過這部小說,本沒興趣,但他聽得津津有味,從此對“小柳”另眼相看,這是個起點,一直到十年後接受柳傳志邀請加入聯想。

《肖申克的救贖》裏,安迪在監獄長辦公室把那首音樂放出來,所有牢犯都停下來聽,那是電影裏最牛的場景。

人就算在戰爭裏,在監獄裏,他都會去找樂趣,人依然是渴望靈魂的釋放,這就是人之所以爲人。

所以,卷的反面是不卷,那人不卷的時候會去幹什麼?

他會去玩。玩,就是自由釋放。卷的人緊繃,玩的人放鬆。

中國人已經到了玩的季節。

40年前如果一個人有玩心,那叫不正經。你憑什麼穿花裏胡哨,玩音樂,還跳舞。你得趕緊給我幹活去,你得養活一家人。

倪光南93年開始告狀,第一個告的李勤,當時聯想北京的總經理,理由就是當年業績沒完成,李勤卻還“跳舞”。

而李勤的回應並不是跳舞有理,而是,跳舞是爲了陪客戶。

不過等中國進入豐裕時代,年輕人玩的慾望大十倍,玩開始有理,而且玩還能賺錢。

油管上播放量最大的號就是各種玩,泡泡瑪特玩手辦,玩出個幾百億的公司。愛玩纔會贏。

因爲玩才能靈魂釋放,才能出新,才能對“卷”降維打擊。

朱嘯虎說,投了好些應用已經賺錢了。但楊植麟說,我們公司的人夠組好幾個樂隊了,忽然有一天門口多了架鋼琴,不知道誰放的。

在投資人眼裏,昌敬是百億美金創始人裏最“不卷”的,沒有之一。上午約他晚上喫飯,他很可能都有時間。

昌敬每週踢一場球,是 “石頭足球隊” 出勤率最高的球員,不僅在北京踢,還帶着員工到外地踢客場。

石頭的產品經理,人均養了1.35只貓,所以他們開發了“一鍵尋寵”的功能,讓你在公司也能遠程操控掃地機,讓它幫你找到家裏的貓,閃一張。

昌敬喜歡任正非的一句話,我們提倡的艱苦奮鬥,是思想上的,不是體力上的。用新東西對卷體力降維打擊。

不過今天輿論的主流還是“卷”,因爲經濟週期,拼多多牛了,小米牛了,零食很忙牛了,蜜雪冰城牛了。一句話,卷價格才牛,“貿工技”萬歲。

他們還要拿日本來自我證明,無印良品和優衣庫,都是幾十年前經濟下行時冒出來的,然後對比着找中國的卷王。

但中國不是日本,完全不是。日本的科技被美國鎖死了,中國沒有。日本那時候已經完全工業化和城市化,社會失去了多樣性,但中國不是。

更適合跟中國類比的是美國,那個年代美國也出來Costco這種卷王,但也出來了蘋果。蘋果是Costco的十倍。

當拼多多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時候,一定有一種相反的力量在狂飆。

但這種狂飆是孤獨的,少數派。朱嘯虎的刷屏文章有5000多人聽,楊植麟的文章不到一半。

而且這樣的數據也是在科技行業裏,都是碼農和工程師還有投資人,如果放到普通人,懂朱嘯虎的應該是楊植麟的一百倍。

特別簡單,心力不足的是大多數,他們理解不了陽氣滿滿是什麼狀態,或者看你是神經病。就連2000年的任正非也可能不理解二十年後的自己,那年他決定把華爲賣給美國人。

雌雄同體實在太難了,倪光南和柳傳志就是雌雄兩極,但倪光南理解不了另外一極,而柳傳志也理解不了另外一極,他們只能火併,幹翻一個爲止。

只有任正非把這兩極在自己身體裏融爲一體了,想象一下,那應該是一個核爆級別的山崩地裂,先死後生。沒經歷過的人,誰能理解。

孤勇者。

5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並不是因爲文真的沒有第一,而是因爲沒人懂你是第一。

高處不勝寒。當你是天下第一,就只有你自己知道,沒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禪宗第五代祖師爺弘忍,有一天叫弟子們寫小作文,根據這個選接班人。

首座大弟子神秀寫了一篇,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弘忍看到,叫所有人天天念。

有個在廚房做飯的夥計叫慧能,跟在後面也來了一篇,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弘忍看到,說了一聲還不行,鞋子脫下來,把慧能的小作文刮掉了。

當天半夜三更,弘忍把慧能叫到小房間,給他講法,傳他衣鉢,你就是禪宗第六祖。

但又連夜送他下山,到了江邊,叫他趕緊走,因爲你出身卑微,連字都不識,肯定有人不服,會搶衣鉢,害你的命。

這是天下第一的難處。人家不僅不認識你,還要弄死你,正因爲不認識你,所以纔要弄死你。

料到慧能已經跑遠了,弘忍纔開門出來見人,說衣鉢已經傳給慧能。結果真的有人下去追。

慧能在深山獵人隊裏藏了十多年,幫他們做飯,之後纔出來,當時南方佛門有個大人物叫印宗,跟慧能聊了幾句,就知道這哥們是第一。

所以印宗就從座位上下來,給慧能下拜,慧能這纔開始以六祖的身份弘法。

當年弘忍送慧能跑路的時候說,你要隱姓埋名,等到機緣成熟再出來。搞了半天,原來印宗就是這個機緣。

因爲印宗認識慧能是天下第一,並且他還有能力保護好這個天下第一。

沒有印宗,慧能不知道在深山獵人隊裏還要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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