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墳

文/鄭勁松

老家川南青山嶺盤山公路邊一道小山樑上,有兩座緊挨着的墳塋,其中一座埋的不是人,而是一匹馬。

——題記

1

曹雲庭師長一眼就認出了這匹喘着粗氣,背上、腿上都淌着血跡的戰馬。雖然是汗血寶馬,但流出的是血是汗,他還是很清楚:獨立營駐守的大觀鎮肯定出事了。

馬背上沒人,只掛着一個帶血的帆布文件包,包上兩個彈孔。曹師長急忙打開布包,抖出一頁黃紙看了一眼就高喊:“來人,馬上通知各團長到師部開會!”

警衛員閃身跑出營房,曹師長走過去一把摟住馬脖子,淚水奪眶而出。

三天前,從來沒有來過軍隊的楊家山,一夜之間湧進了五六千當兵的。已經“投誠”的七十二師突然反水,一夜之間祕密殺掉派到團、營、連的共產黨員,後山那條豌豆溪都被血水染紅了。

當然,山上的老百姓全然不知,因爲這些當兵的仍然穿着解放軍衣服,直到鬥金廠方向響起槍聲。

鬥金廠,實際上是一座山,因爲曾經出煤,量大質優,曾住在那的一家地主在家長題了“日進斗金”四個大字,後來人們就把這兒叫鬥金廠。但那兒的煤早已挖空,留下很多礦洞,周遭又長出了樹木和雜草,恢復了山的模樣,所以又叫它鬥金山。

鬥金山一面是數十丈高的懸崖,另一面卻是舒緩的長坡。初春,坡上長滿綠油油的青草。小名水娃的鄭三水,也就是我爸,當年只有十五六歲,正在坡上放牛。牛兒悠閒地喫草,水娃就躺在一塊青石板上看藍天白雲,看着看着就覺得心浮上天去了,像游泳似的,那天空就倒在了自己的身下。有幾朵彩雲飄過來,在風中卷着,慢慢移動,很像院子裏那個女娃子……鄭三水閉了眼,做夢似的。

槍聲就是這時響起的。鄭三水看到雲朵突然震裂,女娃子的臉龐也被震碎,空氣中迅速飄來春節放鞭炮才能聞到的硫磺味兒。鄭三水一直覺得那味兒很香。

“啪”的一槍先來自鬥金山山巔,對面困龍山上立即還過來“啵!啵!啵!”“噠!噠!噠!”一排槍響。隨後,兩座山之間,長的,短的,粗的,細的,一陣緊似一陣,篩米似的響了起來。鄭三水聽上去,像極了大年初一早上“出行”(當地民俗,大年初一清晨,戶主按曆書說的吉祥方位,走出家門,放一掛鞭炮,驅邪迎福)的聲響,所以並不覺得害怕。

七十二師的羅師長被俘後說:“媽的,土匪雜牌軍全他媽笨蛋,這明明是對面探子的火力偵察,一還槍,全暴露了。”

七十二師反水後,幾千人駐紮在楊家山上,又糾合了以前山裏山外的上千土匪,達六千之衆,計劃從川南的大觀鎮開始,打到宜賓去。如果攻下宜賓,還準備突破金沙江,越過雲貴川,打到中緬邊境,也就是人們現在所說的金三角去。

這一“宏偉計劃”,從槍響瞬間就失敗了。羅師長後來說,解放軍幾個偵察兵試探性放槍,把負責警戒的土匪嚇慌了,慌忙還擊,槍聲大作之後,叛軍全部力量暴露無遺。

看到對面田埂上手榴彈爆炸濺起的稀泥飛上樹丫,看到幾個土匪的身體被炸向空中,放牛娃鄭三水嚇慌了,這可比過年時撿鞭炮放在土裏炸飛厲害多了。多年後,鄭三水對孩子們說,你們沒見過打仗,那真是子彈滿天飛。

其實,牛兒比他更怕。慌不擇路的牛,反而往山上——解放軍偵察員埋伏的松林坡跑去。牛是農家的寶呀,雖然嚇呆了,水娃還是趕緊追了上去。快接近松林時,終於抓住了牛尾巴,隨後一個箭步趕上去抓住了牛鼻子下的繩子。土匪那邊看到松林裏有動靜,雨點般的子彈傾瀉過來,松樹丫子嘩啦啦往下掉。一發迫擊炮彈落在鄭三水身旁,他愣住了。此時,一個身影從樹下躍起,猛地一推掌又趴在他身上。巨大的爆炸聲中,鄭三水只覺得腦袋裏“嗡”的一下便暈了過去。

鄭三水一會兒就醒了,看見一個戴草帽的黑臉大漢趴在面前。這個人他見過。前天,七十二師剛叛亂時,他在自家院子裏見過,只是那時,他是一個戴着草帽的補鍋匠。以前的補鍋匠大家都認識,叫劉二麻子,而這人,村裏沒人見過。家裏人也沒多問,只說,鍋還沒爛呢。補鍋匠走遍全村,只補了兩三家。也沒人問他姓甚名誰。老鄉們沒追問劉二麻子怎麼沒來,只覺得他的手藝確實不如劉二麻子。後來,解放軍曹師長上山直誇:“你們覺悟真高呀,要多問幾句,就露餡了,麻煩就大了。”

其實,山上突然來這麼多兵,人們還是覺得有些古怪。但他們照樣穿着解放軍服裝,老鄉們並不知道這是已經“投誠”的七十二師祕密“反水”,誰也就沒對一個補鍋匠起什麼疑心。

驚惶未定的水娃認出偵察員時,偵察員黑臉大漢說:“放牛娃,快把牛牽到下面山洞裏去。”然後揮手招呼身邊的幾個偵察員,悄然撤退了。

   果然,水娃剛把牛牽進洞裏,對面密集的炮火又打了過來。

七十二師羅師長跑到陣地前狠狠地給了土匪頭子付四麻子兩耳光:“孃的,幾個探子,白白浪費老子這麼多子彈!”隨後,他下令原定第三天才下山的計劃馬上執行。

六千人浩浩蕩蕩下山,很快就在天黑前,把瀘州、宜賓之間的要道——大觀鎮包圍了。我爸鄭三水後來說,看着這麼多兵打了一仗就突然撤走,山上的老百姓開始懷疑:是不是叛軍哦?

槍聲停了好久,鄭三水才從山洞裏牽出牛來回家。水娃娘,也就是我奶奶,村裏人都叫她鄭四娘。自從鬥金山槍響,她就嚇慌了神,因爲兒子就在那山上放牛呢。她循着槍聲走到院壩邊看,鬥金廠方向正打得硝煙瀰漫。“完了,那娃和牛肯定都報廢了!”

鄭四娘一頭扎進堂屋來,找來紙錢香燭點了,跪在几案上的觀音菩薩像前,渾身發抖:“觀音菩薩保佑,觀音菩薩保佑呀!”一直到天黑,叛軍已經離開好半天了,院壩裏“哞”的一聲牛叫才把鄭四娘從案前驚醒。她起身跑進院壩,一把抱住牽着牛兒的鄭三水“哇”地哭出聲來,震得几案上的觀音菩薩也抖動了好一陣。

“叮噹”幾聲,水娃懷裏掉出一大把子彈殼來。那是先前,鄭三水牽着牛回家路過大田坎上撿的,土匪們把那兒當戰壕,向着對面的山上亂打。

多年以後,鄭三水邊講故事,邊給自己的孫子們一人一顆彈殼。他的彈殼還沒發完,因爲孫子沒那麼多。那就留給曾孫吧,我爸鄭三水常對我說。

2

叛軍在天黑前包圍了大觀鎮,猛烈的炮火打了整整一夜。

黎明,槍聲漸漸停息,大觀鎮已被打得稀爛,只有鎮中心古廟——西林寺完好無損。人們說,誰說子彈不長眼睛,你們看有菩薩在那兒,子彈都要繞道飛。

清晨,叛軍們從鎮子外一路圍過來,街上除了打爛的斷壁殘垣,一個屍體甚至一滴血都沒看到,叛軍們大感意外,懷疑解放軍可能還躲在西林寺裏。於是,帶隊的李營長一揮手,幾隊士兵散開成包抄隊形,向西林寺圍了過來。“嘎吱”一聲,西林寺廟門打開,幾個和尚跨出門來,撲面一股硝煙味,嗆得他們直打噴嚏。其中一個瘦高和尚站在門口大罵:“打你媽個屁,人家天黑前就撤走了!”李營長是外地人,第一次聽一個和尚罵出這等髒話,不怒而笑,繼而嚇出一聲冷汗。中計了,他想。

那幾個和尚原本就是當地地痞流氓,早年在鄰縣幹過偷雞摸狗、殺人越貨的事,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到廟裏出家躲仇。到底誦過幾年佛經,看到解放後老鄉們重新分到田土,他們也想早點還俗回家,所以,對這些叛軍挑起事端也心存不滿,罵起了髒話。

遭了一出空城計,羅師長氣急敗壞,見到負責偵察的李營長就是兩耳光。李營長從和尚口中得知,駐守大觀鎮的解放軍不過區區五百人,其中就包括僞裝成補鍋匠到過楊家山的黑大漢連長許漢清等。

許漢清帶着偵察兵在楊家山摸得情況後判斷:看叛軍們動向,有可能先取大觀後攻打宜賓,再渡過金沙江去雲南,與金三角國民黨殘軍匯合。但大觀鎮留守的區區五百人,如何對抗六千叛軍?於是,許連長與兄弟們合計,派出三名戰士分別騎三匹戰馬,直奔當時解放軍在川南的總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瀘州報信。

叛軍主力想通過大觀鎮直取宜賓,負責“圍點打援”的又是李營長和新反水的上千土匪。這幫土匪的頭子就是楊家山的付四麻子,擁有楊家山大部分土地的大地主。解放前,鄭三水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就在付四麻子家做長工。他們當然不會叫他四麻子,而是付四老爺。他們眼裏,付四老爺對下人很好,逢年過節還發兩三斤豬肉以及一些糖果點心。當然,這是很多年後,爺爺奶奶對我說的。

那天,付四麻子帶領土匪們分段埋伏在大觀鎮至兜山鎮之間,再由此拐到趙化、瀘州的公路旁,一段兩百人散在路邊的山林中。三名送信的解放軍從大觀鎮突圍出來,策馬狂奔。

我爸鄭三水後來講,解放軍使了個計策:讓土匪頭子胡四麻子的娘錄了音,幾個戰士隱蔽着揹着高音喇叭,對着周圍的山谷播放:“四麻子,新政府對娘很好哈,你別再做傻事了哈!”所以,見那三個報信的解放軍戰士騎馬飛奔過來,除了李營長親自指揮身邊的士兵在路邊小山丘對着他們打,其餘土匪大多是漫無目的地放槍,他們在想:萬一反水不成,解放軍勝了,我那一家老小咋辦呀?國軍跑了,我他媽的家還在這裏呀。

其實,付四麻子也是這樣想的。看見騎馬的三個解放軍衝過來,他並沒有下令開槍。一直到趙家坪李營長埋伏的地段,一陣排槍響過,兩位解放軍應聲落馬,鮮血染紅了飛塵騰起的鄉間小路,三匹馬也相繼中彈,前兩匹隨即“犧牲”,第三匹中在尾部,疼得一激靈,飛也似地狂奔,分明已中彈的解放軍戰士從馬背滾了下來,也沒能逃脫厄運。後來,這三位戰士都埋進了縣城的烈士陵園。

那匹馬,我要說的是那匹戰馬,後來埋在楊家山路邊的那匹馬,雖然尾部中彈,卻仍然狂奔不止,一口氣跑到了瀘州,見到了他曾經的主人——解放軍師長曹雲庭,順利完成了送信任務。

3

開完緊急作戰會議,曹雲庭吩咐軍醫給馬兒上藥,還親自給它擦拭身上的血污,端來草料餵它。那馬抬起頭來,眼角滾出一行熱淚。曹雲庭看着這行淚,恍惚間,彷彿覺得那不是馬兒的眼睛流出的,而是一個齊耳短髮的青春女子靠在一棵松樹下,深情地望着自己……

軍情緊急,曹雲庭甩甩頭,讓突然喚醒的記憶消散。他抱過馬頭,用臉頰親了親,隨後轉身出了軍營,率部疾馳百里,翻越青山嶺和楊家山,向大觀鎮叛軍猛撲過去。與此同時,撤出大觀鎮的解放軍在大觀和宜賓之間的黃沙河河岸隱蔽了一整夜。

趁着夜色,黑臉大漢許漢清連長則帶上兩個騎兵火速奔赴宜賓。宜賓的解放軍也只有一個團一千餘人,得到報信後,抄近路連夜趕來,翻過大觀鎮一側的大坪崖,從兜山鎮,也就是叛軍的背後悄悄接近大觀。第二天上午十時許,待瀘州的援軍趕到,前後兩顆信號彈相繼升空,隱蔽的500解放軍率先發起反衝鋒,叛軍又一次判斷失誤,以爲只是這一營兵力來攻,將分散防守的部隊集合過來抵擋,直接打成膠着狀態。這時,瀘州、兜山兩個方向的解放軍突然出現在叛軍背後發起總攻,三面夾擊,叛軍瞬間土崩瓦解。

我爸鄭三水說,叛軍羅師長在戰鬥中被俘,土匪付四麻子起了關鍵作用,這使得日後的付四麻子爲自己撿回了一條命。

那天,羅師長聽到背後響起槍聲,知道這次反水已經失敗。其實,當時解放軍總兵力加起來也不過三千人,還不到叛軍一半。之所以失敗,一是自己慌了陣腳,二則大部分士兵其實已經不太相信真能成功,內戰打完,早該回家分田分地娶媳婦生娃了。最重要的原因是付四麻子等土匪頭子眼見大勢已去,又臨陣再次反水。

仗打得稀裏糊塗,大觀鎮外圍近兩千人死的死、傷的傷、降的降。鎮中的兩千人在外圍被破後大多逃命而去。實際上,西林寺一帶有很好的碉堡,但昨夜的狂轟爛炸,已大半被毀。當然這是進了鎮才知道的,羅師長大罵手下無能。罵了一通,突然覺得肚子咕咕叫,餓了,吩咐手下,四處找來雞鴨魚肉,以好酒好菜,慰勞跟着起事的土匪和士兵。本想趁亂溜走的一些土匪,見到久違的酒肉,也都留了下來。待幾千人在鎮裏酒足飯飽,解放軍的反包圍圈已經形成。

槍聲四起,羅師長心慌意亂,叫人到處尋找自己的心腹李營長。不一會,衛兵來報,李營長已經戰死。有人說,是與解放軍頑抗時被擊斃,也有人說是“反水”的付四麻子背後打的冷槍。

只有付四麻子知道,自己向李營長開槍時,李營長已經掏槍自殺。

李營長率部負責鎮外警戒和“圍點打援”,見三位報信的解放軍騎兵都被打死,心中大喜,不覺放鬆了警惕,又埋伏了半上午,見路上沒一點動靜。因爲解放軍並沒從這條大道過來,而是翻越楊家山和百里衝的羊腸小道“切”了過來。所以,李營長率領兄弟們大搖大擺地趕回大觀鎮時,正好第一個闖進曹師長所率解放軍的包圍圈,被打個猝不及防,落花流水。

眼見大勢已去的付四麻子決心“反水”,帶着幾個弟兄一路從鎮裏衝出來,想早些向解放軍投降,轉過一段爛牆時,正好看到李營長靠在牆頭,仰頭望着天空,手慢慢抬起,扣動了扳機。付四麻子的槍響在李營長的槍聲之後,他打死的是已經死了的李營長。但追過來的解放軍正好看到這一幕,所以證實他已經從叛軍中再次“反水”。這成了後來付四麻子爲自己辯護的最好證據。

多年以後,付四麻子病危,我爺爺奶奶作爲當年在他家當過佃戶的熟人,也去看望了他。他臨死前說:“李營長不是我打死的,我要去見他了。”奶奶對我說,人之將死,其言也真。

4

付四麻子不僅“打死”了叛軍李營長,而且還成功抓獲了羅師長。

戰鬥結束後,解放軍到處尋找這個叛軍頭目,但其實誰也不認識。那時,羅師長已經脫掉軍服,扮作農民模樣,背個籮筐躲進鎮醫院後面一個養豬場裏。付四麻子知道,這養豬場後面有一個溪溝可以通到城外。他想,說不定這傢伙就躲到這裏了。

付四麻子帶着兩個解放軍戰士抄近路趕到溪溝邊上,很快就等到了蹚水出來的羅師長。羅師長見四麻子,頓時像遇到救星似的,大喊一聲“好兄弟!”話音剛落,就看清了四麻子鐵青的臉和那兩隻對着自己的黑漆漆槍口,羅師長明白了一切,把手舉了起來。

付四麻子反水立功,所以後來得到了那匹戰馬。這是後話。

四麻子長得滿臉橫肉加麻子,但有個妹妹付五柳,卻長得極標誌,修長的身材,姣好的容貌,還知書識禮,純正善良。因爲有四麻子這個土匪哥,誰也娶不起,不敢娶。解放時,五柳已三十歲,還待字閨中,因爲太漂亮,看上去都以爲只有二十多歲。我爸鄭三水一直說,那是他一生見過最漂亮的人。直到幾年前,年近八旬的老爸被我接到重慶我供職的某所大學,看到操場上青春靚麗的女大學生,老爸還是這樣說。五柳的漂亮在老爸回憶起來仍是記憶猶新。

付家上代是清末舉人,辛亥革命前曾做過縣太爺,抗日戰爭時,付家來到楊家山隱居。付老爺膝下四女一兒,僅剩四麻子和五柳妹兩人。大女、二女嫁到湖南,在抗戰期間失蹤,付老爺心疼幼女,將五柳一直帶在身邊。身爲子的四麻子五歲那年得了一場怪病,臉上突然長出一片麻子,老爹取的書名付春山,還沒等到上學,四麻子的外號已被人喊熟了。付老爺本來家教極嚴,但對這獨子卻十分驕縱。四麻子讀了小學後就到處流竄,結交不少狐朋狗友。抗戰結束前夕,四麻子拉起杆子,在富順的尖山坡雲盤峯上建起土匪窩子。按理,上次參加叛軍,四麻子應該被槍決,但一來抓叛軍羅師長、擊斃李營長有功,二來還是得益於漂亮妹妹——付五柳。

五柳是解放軍曹師長的夢中情人,其實也是當年咱老家好多年輕人的夢中情人,我爸鄭三水放牛閉上眼睛,就常常看見五柳。當然人家曾是大地主家的千金小姐,長工佃戶家的放牛娃也只能心頭想想。

五柳和曹師長失散多年,這次平叛讓他們再次相逢。

5

那匹馬認識曹雲庭師長,更認識五柳妹。

此前十多年,五柳十七八歲,曹雲庭還是宜賓地區的地下黨員——五柳讀書的江城師專一名儒雅的國文教員。那時的曹雲庭血氣方剛,不到三十歲,見學生名冊上有個“付五柳”,以爲是出身書香世家的男生,心想開個玩笑,於是點名時喊了聲“五柳先生”,哪知站起來的,卻是紅着臉、怯生生、容貌姣好的一個女孩。那撲面而來的脫俗清新讓曹雲庭驚呆了,很快情愫暗生。

漸漸接觸後,曹雲庭更是驚歎:相對於其他學生,付五柳根本看不出是土豪大地主之後,反倒有一股鄉野的自然清新,更難能可貴的是五柳思想既開明又不隨便,與當時大多的勢利眼兒不一樣,比較同情和嚮往革命。其間一件非同小可的事,讓曹雲庭從內心深處愛上了五柳。

如果不是她的掩護,曹雲庭就暴露了,也就沒了後來的曹師長。

1945年抗戰結束後,國共之間很多衝突日益暴露,國民黨已經開始祕密清查合作暗角中的共產黨員,做好清算準備。而在國統區,共產黨也在有計劃:一些幹部祕密撤出,一是爲了避免兩家直接對壘而帶來的清洗,二是一旦國共開戰,共產黨也需要大批來自國統區內部瞭解情況的幹部。而另一些則繼續潛伏下去。曹雲庭是奉命撤出,回來指揮武裝部隊的。但好端端的突然辭職或離開,也容易引起特務的注意。怎麼辦?

曹雲庭內心深處有些不想走。因爲離開江城師專,就意味着永遠離開了五柳。正是這時,重慶地下黨出事,川東地區也實際上牽連到川南一帶。特務們已經開始在江城師專查探三種人:一是以國共合作名義直接由共產黨方面派來的;二是抗戰期間親共的;三是有海外留學經歷的。曹雲庭是明顯的北方口音,抗戰期間上課時言辭激進,有明顯的共產黨嫌疑。

一天剛下課,一羣黑衣人衝進學校,直奔五柳班上,將正在上課的曹雲庭抓住。這時,五柳挺身而出,攔住特務,稱曹雲庭是自家表哥。校方的人也出來打圓場。五柳一個眼色,校長回屋拿出幾根金條塞給了領隊的特務。

特務頭兒也是本地人,都知道四麻子大土匪、大地主的威名,加之有利可圖,就隨便編個理由,審問兩天就把曹雲庭放了。

曹雲庭是從長江邊的魚見灘上船走的。離開前,五柳和他另外的幾個學生祕密前來送行。曹雲庭站在船頭回望,發現靠在一棵松樹上的五柳眼睛紅了,像是噙滿了淚水。那一刻,五柳的同學們突然意識到,曹老師也許根本不是五柳的什麼表哥。

6

那匹馬,原本就是五柳家的。付老爺從西北帶回來的汗血寶馬小馬駒。四麻子到處遊蕩,沒人照料,是五柳每天餵馬料,割馬草,所以,那馬和五柳很熟。

曹雲庭出事前的寒假,他來到楊家山向付家告別,也表示謝意。可他在上山口發現幾個黑衣人鬼鬼祟祟跟着,正是從宜賓跟過來的特務,必須儘快甩開。

到了山上,見了五柳,曹雲庭向付老爺表示謝意。四麻子恰好不在家,五柳見山下黑衣人已經越跟越近,就到馬房解了馬繩,讓曹雲庭騎馬從後山一條便道直奔瀘州而去。

曹雲庭前腳走,黑衣人後腳就到了,順着馬蹄印追了出去。隨後,遠處傳來幾聲槍響……

剿匪戰鬥結束,當曹師長牽着馬走進四麻子家大院時,五柳起先並沒認出曹雲庭,而是先認出那匹馬。時隔數年,一身戎裝的曹雲庭與穿長衫的教書先生氣質完全不同,讓五柳着實感到陌生。

那馬雖已長大,但一見了五柳就奔了過來,仰起頭與五柳格外親熱。

曹師長當然一眼就認出了五柳。幾年前的學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在這山村中更顯清爽。部隊還得前往川西剿匪,作爲一師之長的曹雲庭已不敢也沒時間兒女情長。當年的掩護之恩和師生情份,也不敢馬上轉化爲現實愛情,雖然此刻的五柳令他怦然心動。

戰馬身上的槍傷,還沒完全癒合,五柳回裏屋拿出一瓶雲南白藥和一瓶酒精,再用紗布清理了一次傷口,撒上白藥,貼上紗布。五柳動作嫺熟。一旁的曹雲庭看着看着,又彷彿回到了江城師專。抗戰期間,很多師範生都要學習戰場救護,這傷口包紮,還是曹雲庭老師教的呢。

必須走了。曹雲庭走過去,再一次抱了抱馬兒的頭。這是一匹立下戰功的馬,如果不是它拼命把情報及時送到瀘州,這場平叛或許就沒這麼順利。他很想繼續把這匹馬帶在身邊,可一來馬兒尾部受傷,一時半會也還調養不好;二來川西剿匪,山高林密,崎嶇不平,帶着戰馬,反而不便。更重要的是,曹雲庭有個沒說出口的心思:馬兒懂自己,讓馬兒陪伴五柳,是不是就像自己陪着她一樣呢……

曹雲庭很想說出口,但欲言又止。五柳當然讀懂了他的表情,眼裏含着幾顆淚,牽過馬兒頭也不回,走向後院的馬圈……

7

七年前,曹雲庭騎着馬向山下衝去,曾經經過楊家山下,付老爺的地界。過了這山,瀘州城就盡收眼底。夕陽西下,一個英武青年策馬狂奔,汗血寶馬四蹄生風,時不時捲起塵土,在山林小道煞是威風。這一幕被正在打獵的付家老爺的家丁發現了,這家丁也是新來,以爲這小子偷了老爺的馬,便下了手。一槍過去,正好打在曹雲庭腿上,他應聲落馬。那家丁衝下山來,想來搶馬。這家丁初來付家,只是認出了此馬是自家老爺之物,和那汗血寶馬卻不甚熟悉,寶馬也就對他並無親近之意。然而此刻,那寶馬果然是良駒,當即前蹄跪下,曹雲庭忍着巨痛,翻上馬背,待那家丁趕到,小馬駒已騰空而起,一道煙似地跑遠。

曹雲庭在馬背上暈迷過去,醒來已躺在一張白色的病牀上。旁邊站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學生五柳。

原來,曹雲庭一走,繼而聽見槍響,付老爺知道這人是五柳在江城師專的老師,萬一他出事,五柳在家也脫不了干係,於是付老爺讓五柳乘車到了楊家山腳下牟亭小鎮,付老爺認的幹舅子,也就是五柳的幹舅舅家。這家人是遠近聞名的中醫世家。幹舅子名叫“唐二瘟”,原本叫唐二溫,但從小看上去病懨懨的,付老爺說,像害了瘟症似的,不如叫“二瘟”,就這樣叫開了。“唐二瘟”可不“瘟”,早年也曾留學日本,擅長中西醫結合,醫術精湛,尤其對跌打生傷、槍傷更爲在行。原先在成都謀生,因躲避戰亂到了這川南鄉下。

我爹鄭三水說,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匹小馬駒,汗血寶馬見到主人負傷昏迷,竟然能自動跑到牟亭唐二瘟的診所來。我說,這可是一匹好馬,不然,後來怎麼能駝着文件跑回瀘州總部向曹師長報信呢。多年後,五柳給我爸解釋了:付老爺曾經騎着這匹馬到幹舅子的診所來看病,熟門熟路,有啥好奇怪的呢。

曹雲庭腿上中的是土槍砂彈,其中幾顆正打在腿部韌帶上,已有些發炎,唐二瘟先是主張立即截肢。一聽截肢,曹雲庭急得流淚。五柳自然知道曹老師是幹什麼的,此次撒離宜賓回北方,當是組織上另有重任,就一個勁兒央求舅舅保住老師的腿。唐二瘟看着侄女急紅了眼,也感覺他倆關係可能不一般,就冒險親自做手術,清除乾淨一粒粒砂彈,又用上最好的藥,不到一周天就讓曹雲庭下了病牀,柱杖可行。

小鎮雖然偏遠,但唐二瘟名聲太大,前來求醫問藥的人太多,住久了也怕暴露,曹雲庭決定儘快去瀘州與組織接頭。

幾天裏,五柳一邊照顧曹雲庭,一邊照顧小馬駒。小馬駒也對這位美麗的主人格外溫順。

五柳一出生,付老爺和唐二瘟就私下商定,將五柳指認給唐二瘟長子唐楚南做媳婦。抗戰結束時,唐楚南正在重慶讀書,和五柳年歲相仿。兩家門當戶對,五柳原本也是同意的。自從遇到曹雲庭,五柳的心思變了,心中有了一個結,對爹提出的訂婚推三阻四,和唐楚南正式坐在一塊兒的機會也有好幾次,卻怎麼也沒啥感覺。唐楚南自去重慶讀書後,一門心思想着出國,也一直不再表什麼態,這事兒就擱下來了。唐二瘟很開明,覺得五柳雖好,但兒子和她可能不是一路人,就覺得沒什麼,照樣對付家很好。

可五柳並不知道,曹雲庭打入四川之前,早在延安有了戀人,雖然遇見五柳怦然心動,但不敢再向前推進一步。回到延安後,曹雲庭就和戀人結了婚。

這是剿匪結束後,曹師長牽着受傷的戰馬來到她家坦白的,五柳聽了,呆呆地看着那匹馬,一言不發。曹師長走後,五柳騎上馬,閉着眼睛,狠抽馬鞭,繞着楊家山狂奔了一大圈,坐到山後一棵核桃樹下大哭一場,然後擦乾眼淚,回到家裏,不再想這事兒。

五柳在楊家山終生未嫁。我爹鄭三水每次說起五柳,都大罵曹師長沒良心。

8

那天,曹師長和警衛員牽着受傷的馬,走進楊家山,也到過我爸鄭三水家的院壩。

剛解放那年,付老爺即被“鎮壓”,四麻子逃走,付家財產的一半就分給了最窮的鄭四爺一家,鄭四爺就是鄭三水的爹,我爺爺。鄭家雖不是楊家山土生土長,但祖上也曾是書香世家。富順秀才鄉試第一的鄭四爺老爹是我家祖上。據說,他還認識戊戌變法七君子之一的劉光第呢。辛亥革命廢了科舉,斷了科舉,鄭家祖公沒法參加考試,只好在縣城給大戶人家當長工,順便教人家孩兒識字,相當於今天的家教。那年年關的一個傍晚,鄭家祖公去縣城邊的沱江幫主人洗被單、牀罩等,主人家六七歲的孩子來江邊玩耍,一不留神,滑到江裏。鄭祖公慌了手腳,和衣跳入江中營救。其實鄭祖公本不會游泳,他奮力抓住孩子託到江邊,不料自己的腳卻被正在清洗的蚊帳纏住,漸漸地沉到了江裏。

這大戶人家正是付老爺堂叔。鄭三水的爹——我爺爺鄭淑雲尚在母親肚中,成了遺腹子。付家收留了母子倆,在付家“打飯平夥”——幫付家做事,混口飯喫。

後來,爺爺鄭淑雲帶着全家到了楊家山,投靠了付老爺家,繼續幫付家種田,當長工。爺爺說,付老爺其實是開明鄉紳,對長工不錯,逢年過節,還會發點白麪、米或幾斤豬肉。但剛解放時,一是因爲兒子付四麻子參加過土匪,二是有一天,民兵從他家裏搜出了不少外語書,包括英語辭典、日語辭典等。有人告新政府說付老爺通外國,於是,付老爺很快就被槍斃了。鄭淑雲夫婦,也就是我爺爺奶奶幫他收的屍。

曾經指婚的唐楚南一直出國沒回,加上得知苦戀苦等的曹師長又有了家室,五柳心灰意冷。同在一個院子相守的,其實是我爹鄭三水。三水長得敦實、勤勞。而我爺爺奶奶曾經在“草臺班子”賣藝爲生,多少有點那時的農村人沒有的文化,雖然窮卻知禮懂法,待人接物與鄉下人大有不同。所以,付老爺在被槍決前,曾對當過自家長工的鄭淑雲說,能否將五柳“處理”給三水。我爹當然願意,但爺爺鄭淑雲老實,讓奶奶鄭四娘拿主意,奶奶唱過很多古戲,也就懂得一些政治吧,她當即反對,說,變天了,這不是好事,五柳不可娶。

五柳也不願意隨便嫁人,因爲她的心早就死了。

9

其實,剿匪戰鬥後不久,唐楚南也揹着藥箱來過山上,治好馬傷後,把馬交給了五柳。唐楚南說,我走了。五柳知道,說好了的,他要出國,而且幾乎永遠不回來。曹師長處理好楊家山的匪事,又親自押着叛軍羅師長去了重慶,隨後又到了雲南,再也沒回來。

新政府念在五柳曾是革命青年,就把付家大院留了兩間屋給她住。土匪頭付四麻子則被政府判了幾年勞教後回家老實種地。那時,五柳把馬給了哥哥,四麻子對那馬很好,兄妹倆與那匹汗血寶馬相依爲命似的。

山下的百里衝壩上有家姓蕭的來提親,鄭四娘答應了,鄭三水也就這樣娶妻生子,也就有了後來的哥哥、我和妹妹三兄妹。

山村的生活很快凝固起來。五柳每天都去給馬兒割最乾淨、最鮮嫩的草,然後牽着馬兒來來回回走在當年打過仗的鬥金山以及往宜賓的官道上。偶爾,五柳也騎上馬背跑一段。有一次,馬兒都在後山的一條小道密林邊停了下來。五柳下馬,看那馬兒東聞聞西嗅嗅,突然想起,這兒可能就是曹雲庭那次下山中槍的地方。這樣一想,空氣中就飄來一絲硝煙味兒,樹丫間好像也浮現那張臉。她努力搖搖頭,那張臉就是久久不能消散。她伏在一棵小松樹上,哭了。馬兒走了過來,用頭拱拱她。她看見,馬兒眼角好像也掛着幾顆淚水。

遠鄉近鄰都認識了這位冷若冰霜的騎馬女郎,但誰也沒敢跟她說話,畢竟她曾是大地主之女,土匪頭子的親妹妹。

新社會的生活如火如荼。後來,五柳和四麻子也分到一塊自留地。每天早出晚歸幹農活。鄉里人純樸,見到改過自新的四麻子很踏實勤勞,就給他介紹了一個過婚嫂(喪偶或離婚的女子),一家人就這麼過了。

不久,縣裏的沱江邊開起了一家碗廠,楊家山上正好有一座滿是白砂石的山頭,那砂石恰是生產碗胚的好材料。那匹馬,那匹立下過戰功的軍馬,曹師長留下的、五柳精心養護着的汗血寶馬,就此改變命運。

楊家山到鄧關鎮,有十幾公里。那時交通不發達,車輛也少,農民們就挑碗砂送去碗廠,一天往返一趟,可賺幾角工錢。起初,四麻子也是挑砂,可畢竟小時候養尊處優慣了,田土裏一般農活還能對付,這重體力活幹上兩天,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肩膀很快被扁擔磨出血痕。傍晚回到院壩,四麻子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看着五柳正在喂草的馬。那馬在五柳的精心餵養下,越來越壯實了,毛髮在夕陽中泛着光芒。五柳回頭看見四麻子直勾勾的眼睛,又看看有滋有味喫草的馬兒,知道哥在打啥主意了。雖然對哥曾經的過去心裏有一百個不依不饒,但五柳知道,哥畢竟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她也不忍心看着哥這麼累。這匹馬,也是世上自己最親近的人似的,雖然他也回不來了……五柳咬了咬牙,把馬繩遞給四麻子:哥,明天起,用馬拉吧。

過了幾天,四麻子做了一輛板車,套上馬,專門運起砂來,五柳在家負責割草、做飯。這一馬車可拉上千斤砂,相當於六七個農民的量,速度也快,一天可往返兩次,掙的錢也就多了好幾倍,兄妹倆的日子漸漸地好起來。除了偶爾還有小娃看到拉車人滿臉的麻子,喊聲“四麻子”外,鄉親們對他還是比較尊重,好多人聽說他曾一槍打死叛軍李營長,還活捉了羅師長。當然,久而久之,後來的年輕人對他的這點榮光也淡忘了。

楊家山位於富順到宜賓、瀘州的中部青山嶺,六七百米高的丘陵地帶,山青水秀,景色優美。山下到山上,有一條勉強可以開車的石子路,因連續三個盤旋而上的大拐彎,人稱“三道拐”。

每天,四麻子趕着馬車從三道拐下山,傍晚從三道拐回來,五柳在山頂看到哥哥和馬的身影,就趕緊準備人和馬的食物。後來,馬漸漸老了,四麻子也老了。只能一天往返一趟,一般是交了碗砂,結了帳,到茶館坐着慢悠悠喝一杯茶,再要一碗當地有名的富順豆花,喝二兩老酒,依然傍晚纔回到山上來。五柳也就只准備馬兒的草料。

五柳的幹舅舅唐二瘟,解放後不久也曾被抓起來。五柳親自跑到縣裏說,他給解放軍曹師長治過傷。縣上也有很多人知道五柳和曹師長這層關係,而且唐二瘟確實醫術高明,治好過不少幹部和老百姓的病,除了解放前有些土地,也因行醫結交過不少舊官員,但他爲人正派謙和,又沒得罪過誰,關了一陣就放回來,照樣在牟亭鎮行醫。後來,唐二瘟的診所合併進了政府的鄉人民醫院。唐二瘟一直是醫院裏最著名的專家門診,川南一帶好多人都慕名求病,直到九十歲高齡才仙逝。

美人遲暮,五柳風姿不減當年,一直是老家山上一道風景線。但她很多時候都沉默寡言,只有給馬兒喂料的時候,牽着馬自由自在地走在山路上的時候,才一邊給馬兒順毛,一邊不停地說話,說些什麼,誰也不知道。有一次,我爹鄭三水埋頭在高粱地裏幹活,五柳牽着馬經過時,沒看見高粱叢中有人,她對着馬兒的自言自語就被我爹聽見了。

她對那匹汗血寶馬說——

馬兒,委屈你了,你冒死立下戰功,卻被哥用來駝碗沙,你辛苦了哦……

馬兒,你說曹老師還在不在呢?他還會回來不?如果回來,還認得你,認得我不?

10

汗血寶馬終究還是老了,不再拉碗沙,五柳也不得不漸漸老去,正好每天廝守在一起,相依爲命似的。馬兒跑不動了,五柳也騎不上去,就牽着它四處走走,還是照樣割一些最好最嫩的草餵它。一邊喂,偶爾一邊小聲地說話。說的什麼,很難有人聽清。

十幾年前的一天,五柳收到北京轉來的一個包裹,裏面有一封信和一個小木盒。信是曹師長的兒子寄來的。當然,後來的曹雲庭不再是部隊首長,而是轉業做了省部級大官。信上說,曹雲庭因病去世,臨死前一直交代,要把一件東西寄給楊家山的付五柳。還有一個交代,就是那匹馬。如果那匹馬死了,要給它修一座墳。因爲對曹師長來說,這匹馬是一位戰士,立下過戰功的戰士。或許,曹師長心裏還想過,這匹馬陪伴過自己,更陪伴過自己心愛的人。

五柳打開那隻木盒,裏面是一隻玉鐲。那是很多年前,地下黨員曹雲庭曾經想送但最終沒能送給她的。

不久之後,那匹馬老死了,哥哥付四麻子也因病離世。

五柳把馬埋在楊家村小學大門外,那道盤山公路邊的小山崗上,還請人像模像樣地修了一座土墳。只是多年過去,現在的楊家山,除了像我爸這種上了年紀的人,沒人知道里面埋的不是人,而是一匹立過戰功的汗血寶馬。

二十多年前,因爲村小老師辭職南下打工,付五柳主動申請,當了幾年代課老師,直到退休。退休前,一個記者偶然在江城師專找到一份檔案資料,發現她當年掩護地下黨的革命事蹟,寫成了報道在當地報紙發表。鎮上領導看了文章對五柳肅然起敬,向縣裏打報告並得到批准,付五柳轉爲公辦教師身份退休,一次性獲得幾萬補貼。

退休後不久,五柳老師就病了,而且很快病逝。

遵照她的遺願,我爹鄭三水等人把她埋在了那座馬墳邊上。

(原文刊載於《北方文學》2024年第4期)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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