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棋局

文/王彥

暴風雨結束後,

你不會記得自己是怎樣活下來的,

你甚至不確定暴風雨真的結束了。

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當你穿過了暴風雨,

你就不再是原來那個人。

——《海邊的卡夫卡》

四十年前,一個下着重慶特有的夜雨的晚上,在四川外國語大學讀研的張棗與千里迢迢趕來見他第一面的北島,正坐在凌亂的宿舍裏,就詩歌創作進行着一場有趣的對話。年輕的張棗有點興奮,有點緊張,揮動着手臂,急於抒發,沒想到一開口,竟直言不諱地說他不喜歡北島詩中的英雄主義。北島,畢竟是代言過那代人的“通行證”和“墓誌銘”的北島,端坐在微弱的燈光裏,像他的詩一樣雋永深沉,默默地聽完小詩人滔滔不絕的質疑後,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細細地談起自己寫作的心路歷程,也表達了對張棗詩歌的喜愛。當然,不愛的話,怎會有這次不遠千里風塵僕僕的拜訪。

四十年後,金錢與科技的熱潮早已以排山倒海之勢吞沒了世間諸多理所當然耳熟能詳的事物,比如鼓樂喧天高朋滿堂的新詩大宴,比如扺掌而談赤誠相見的雙向奔赴,比如一生際會寥寥卻鄭重深摯的詩人情誼。20世紀80年代新詩高頻共振的盛況已成雲煙,以今日視角去看當年詩人們的鄭重其事,更覺彌足珍貴得不可思議。

張棗開局無敵,僅憑一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便在詩壇脫穎而出,一鳴驚人。如今鮮有人知道這位奇才,但他的這句詩還頻頻出現在朋友圈的各種文案裏。年輕的他,人很帥,詩很好,在那青春飛揚的年代,單憑《鏡中》《何人斯》兩首,便將橫溢的才華展露無遺,就連以冷峻硬朗風格著稱的北島也被他近乎病態的敏感和純粹所吸引。相識兩年後,兩人不約而同旅居海外,北島去了北歐,張棗到了德國。北島曾專程去特里爾大學看望張棗,異域的孤苦伶仃讓兩人惺惺相惜同病相憐。然而,命運的走勢抵不住性格密碼的牽引,兩人對人生的理解差異實在太大,終歸道不同無法相謀,漸行漸遠。

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國際象棋術語Zugzwang,意爲“迫移困境”,說的是這步棋不管怎麼走,都只會讓局面變得更差,但輪到你走,不得不走,只好被迫走了一步對自己極其不利的棋。這是一個非常戳心的詞,不想走棋,因爲所有選擇都是錯誤的,但又不可能跳過棋局躺平,必須硬着頭皮移動一個棋子,眼睜睜看着自己走到更糟糕的地步。弈棋對峙,先發制人的,未必就有勝算,只有在陷入複雜的迫移局面裏,懂得後手拿捏,懂得收放取捨,纔是高手勝出之道。與命運之神對弈,更是亦然。不知身在德國的張棗是否知道這個德語單詞,同樣面臨困頓於異鄉備受寂寞煎熬的殘陣,北島和張棗都不得不要走出自己的那一步棋,但他們的棋路卻各不相同。

經歷漫長的漂泊生涯,北歐那些孤獨的永夜最終成就了北島“生命的沉潛”,他把寂寞轉化成思考的力量,反思自己,躬耕自己,努力用文字建立起一個真誠獨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義和人性的世界。而張棗卻沒有珍惜自己的才華,放任自己一步一步泥足深陷,一口一口被寂寞吞噬,迷失在北島早就爲他擔心過的虛華浮躁裏。

張棗不止一次在信中給友人抱怨孤懸國外的困頓,尤其是精神上的寂寞:“住在德國,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靜雪覆路,室內映着虛白的光,人會萌生‘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的懷想。但就是沒有對飲的那個人……在這個時代,連失眠都是枯燥的,因爲沒有令人心跳的願景……於是,趁着夜深人靜,再獨自閒飲。這時,內心一定很空惘,身子枯坐在一個角落裏,只顧早點浸染上睡意,了卻這一天。”他只有每晚喝得大醉才能入睡。北島最後一次去圖賓根看他,發現“他的狀態不太好,丟了工作,外加感情危機。家裏亂糟糟的,兒子對着音響設備踢足球”。張棗回國後,面對國內翻天覆地的變化,更加迷茫。他沉溺於聲色犬馬中自暴自棄,胖得面目全非,睡得鼾聲大作,早已放棄詩歌,甚至背信棄友……以致英年早逝。認識他的人,無不爲那個曾經表演慾旺盛且急於嵌套人設的英俊少年扼腕嘆息。

不知爲何,張棗的模樣總讓我聯想起夏目漱石小說《門》裏的主人公宗助。尤記讀這部小說時的無力感和悲哀味,雖然敘述的無非夫婦兄弟鄰里之間的小事,但夏目漱石用極衰微的筆調寫出來,讓人感到格外頹頓。宗助是一個對社會對命運逆來順受的人,不曾抗爭,也不會抗爭,他所做的只是被迫舉棋,被迫落子,每一步棋都只能讓自己在沼澤中陷得更深一點。他甘願讓迫移困境逼迫着,不斷放棄,不斷退縮,將自身的存在降至幾不可聞之境,以期斂氣微聲地度過此生。“他感到自己生就着必須長時佇立門外的命運,這是毫無辦法的事……他是一個只能悚然立在此門下等待薄暮降臨的不幸者。”他從未想去突破這“門”外的困局,只是一步一步地被動下棋,直至把自己下成一個徹底的局外人。這局外,不是加繆筆下默爾索離經叛道的荒謬駭俗,而是日式無所作爲的聽天由命,之於張棗,更有黯淡幽寂束手無策之感。

康德曾提出過“理性的怠惰”這一哲學概念,認爲這種人之常情的錯誤範式,會讓人先入爲主認定一件事情,認定所有結果都是按照既定規則發展,認定這一切既定設置都無法改變。而此時人的理性處於休眠狀態,無法從實際中收集材料思考並改變,只能依賴所謂的命定。當我們怨天尤人的時候,可能會將自己的悲劇歸咎於絕對環境論、家庭影響論等客觀因素,但是人在任何逆境中所擁有的理性都是自由的,總有些人能主動去辨別所處的情狀,想出辦法走出困境。好比在每天推着自己那塊巨石上山,再推着巨石下山的芸芸衆生中,有個西西弗君突然領悟到自己推的原來不是石頭,不是天譴,也不是宿命,他樂觀堅定,他厚積薄發,說不定奮力一搏,就能強勢走出迫移困境,完勝命運之神。這一點,北島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北島不是一個服從命運安排的人,高中沒有畢業,就到建築工地上幹了整整十一年。一次頤和園泛舟,偶然聽到朋友念食指的詩(那真是一個隨時隨地無時無刻都有詩歌的年代),受到強烈震撼,從此走上創作之路。在國外漂泊二十年之久後重歸故土,回到香港中文大學教書,致力於中外文化的交流融合。如今,北島的帥法雖比不上當年的張棗,但是歲月的魅力還是站到他那邊。覆盤他的破局之道,其冷靜的思辨能力不可小覷。他的理性一直保持着清醒狀態,這在他的詩歌中體現得特別深刻。北島的詩,一開始就強勢出擊,中途有過偏激,有過調整,但從未頹敗,被張棗指責過的英雄主義的勢頭也始終都在。他所做的,也正如他所寫的,“如果大地早已冰封/就讓我們面對着暖流/走向海”。

詩要寫成什麼樣纔算好,是很難量化的。每個時代,每個派系,甚至每個讀者,對其評判標準都取決於被當時的眼界所牽制的野心。詩可學,能夠在可學的體系內蓬勃發展;詩又不可學,只有以不可學的方式才能突破自身發展的週期,達到下個階段的昇華。本來在這突破的進程中,張棗可作主力軍把薪助火,遺憾的是,命運在傾注他天賦的同時,又扔給他鉗制天賦的性格。

張棗的詩性與生俱來,他可以幻化各種古典意象,用最複雜的視角和最具音樂性的方式表達出他人所無法企及的精巧與絕美。如今重新翻讀他過去的詩作,還是會忍不住訝異於他超前絕後的靈性。然而,量產本就不多,早期唯美的調子也如斷掉的珠鏈,一路零落,哀傷、迷茫和幽怨的情緒卻貫穿始終。他的天賦最後向他的性格妥協,面對悲劇,沒有抗爭的勇氣,而是選擇不斷地哀怨和諷刺,用迴避來麻痹安慰自己。他說,寂靜只會讓他恐慌。

考量各種人生圖譜,瞭解他人的喜悅和悲傷,不是爲刺探八卦,也不是要強求共情,權當作人類學的田野調查,爲自己謀求更多策略而已。用海子的話說,“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即使從未謀面,也能從他們的生涯軌跡中揣測出之於他人同時之於自我的浮華或悲催的內在,只是洞察與不察,猶如硬幣的兩面,靠得很近,卻又隔得很遠,心理攸同非一日之功。細看張棗和北島兩位詩人何其相似的生命沉浮,那些彈指一揮人生過隙的深情喟嘆,那些由年少輕狂至耄耋滄桑的蒼涼轉身,皆爲人生迫移困境的言詮。

功名利祿實爲虛幻,人的思慮多半也不在於生死,真正讓人有高下之分的,唯有聊以自得的方式——如何對待人生中多不勝數的寂寞無聊之困局。有的人,像海綿,身處孤境的壓力下,內在的東西會源源不斷地溢出,反哺滋養自身。有的人,卻只能獨自落寞地站在門外,等着永遠不會出現的運氣將門打開。可見,真正能擊倒人的寂寞,不是想做什麼而無所事事,想找人說話卻無處傾訴,而是想與自己獨處,卻已喪失了自娛自樂的能力,想讓自己脫離困境,卻從未有過獨立面對的勇氣。

作者簡介:王彥,供職於重慶市文聯理論研究室。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