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衢州日報

講述 潘衛紅 記錄 徐聰琳

鮮花、哀樂、啜泣聲,在衢州的一家寵物善終機構裏,一場小型的追悼會正在舉行。

躺在遺容整理桌上的,是一隻小狗。尾巴旁邊,還放着它生前用過的玩具。主人泣不成聲,和它進行着最後的告別。

結束後,它被送進火化室,在火焰中走完自己的“狗生”。

在我國,每年有將近300萬隻寵物去世,平均每天,有近一萬隻寵物離開這個世界。相比於人類,寵物的生命實在太短暫了,它們只能陪伴主人走過一段歷程。對於每個養寵人來說,寵物離世後該怎樣和它告別,成了他們不得不面對的課題。

於是,一個小衆而神祕的羣體正在興起——寵物擺渡人。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個鮮有耳聞的稱呼,其實他們所做的就是寵物無害化處理,也就是爲動物做殯儀服務,與見證故去亡人的入殮師相似。但他們見證的生死離別,卻有着更多的故事。

潘衛紅正是一名寵物擺渡人。她努力讓寵物可以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也接納着每一位寵物主人的眼淚和情緒,見證無數溫暖又傷感的場景。

5年前的遺憾,好像開始減輕了一點重量

2009年,兒子把小狗Quincy帶回家時,我壓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投身寵物行業。

那時候,在我眼裏,貓是貓,狗是狗,連“寵物”這個概念都沒有。但16歲的兒子已經確立起職業目標——寵物醫生。作爲一名母親,我當然希望能更瞭解孩子夢想奔赴的未來。於是,我也開始學習寵物相關知識。

在兒子帶着Quincy外出求學後,另一隻小狗Table來到家裏。這是完全屬於我的“毛孩子”。每天,它都會蹲在門口迎接我,圍着我的腳步打轉,滿心滿眼都是我。

2015年,Table因病去世了。我傷心到幾乎崩潰,不想草草將它土葬,而是想爲其火化,正式安葬。可我找遍了整個衢州市區,也沒找到火化動物的場所。

在朋友的陪伴下,我只能在一處偏遠郊區將Table埋葬了。幾年後,這片地方被開發,我找不到任何安葬Table的標誌物——這件事成了我心中的傷痛,我常常後悔沒能讓愛犬體面地離世。

當時,我就在想,如果寵物離世也能有個告別儀式,那就好了。

後來,我接觸到一個寵物殯葬品牌。這是一家成立於2017年的機構,創立初衷是希望“給寵物一個體面的告別”。

也就是在這樣的接觸中,我瞭解到日本寵物殯葬已經發展十多年了,形成了完整的殯葬體系,一共分爲32個步驟,整個服務過程需要3到4小時。標準化的殯葬儀式讓寵物主人的參與感非常強,而移動式火化車也可以降低服務成本、提高服務效率。

2020年,我正式加盟這家機構。

移動式火化車要從杭州開到衢州。在路途中的一個停車場,我第一次親手爲別人的寵物送別。

那是一隻名叫“初一”的小貓。主人把它送來時,它就好像睡着一樣。

移動式火化車前,有小桌臺、有鮮花,我把服務流程從頭到尾全部做了一遍,還有些不熟練。

儘管如此,那個年輕女孩告訴我,很慶幸能和初一好好告別。我也很慶幸,因爲在我心頭縈繞5年的遺憾,好像開始減輕了一點重量。

《衢州市養犬管理條例》的正式實行,讓我看到了希望

寵物殯葬看似小衆,卻是一個針對養寵人羣的剛需行業。

這些年,我一直關注《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

《2023—2024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消費報告)》顯示,2023年中國寵物犬數量爲5175萬隻,同比增長1.1%,寵物貓數量爲6980萬隻,同比增長6.8%。2023年,城鎮寵物(犬貓)消費市場規模爲2793億元,較2022年增長3.2%。

這些數字還在不斷增長。這也意味着,寵物的身後事將會成爲一個很大的問題。

一個行業出現後,是會隨着人們的需求而不斷衍生發展的。人們沒有這個需求,這個行業就不會存在了。寵物屍體無害化處理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不僅有助於保護環境、防止疾病傳播,也是對寵物的尊重和紀念。

但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善終”“殯葬”都是讓人忌諱的話題。我的移動式火化車也“漂泊”過很長時間。從業早期缺乏經驗,還鬧出過“烏龍”。

那天晚上,把一隻大金毛送進火化爐後,我正跟寵物主人交流着,遠遠地就看到警車、消防車過來了,停在我們面前——有人報警,說這裏有車子着火了。

我連忙提供營業執照等相關經營證件,連連認錯,承認自己選址不當。

“那你趕緊換地方。”話剛說出口,大家都覺得不對勁。怎麼換啊?車頂還躥着火苗呢!

最後,一羣人就守着火化車,直到寵物火化完成。寵物主人哭笑不得:“‘毛孩子’的面子真大,那麼多人來送它。”

此後,爲了遠離居民區,我都是將車開到偏僻的地點,例如離開城區15公里的地方,然而只要有人路過,總會投來異樣的眼神。

還有一次,我接了單子,把車開到一個村口。不到1小時,就有村民圍過來,他們覺得寵物火化會產生污染,而且很“晦氣”,要把我的車砸了。

我也一直都在找固定地址,但房主只要一聽說房子將被用來從事寵物善終,立刻就改主意不願意出租,好不容易找到場所,租金又令人難以承擔。

2022年,我接到了第一個來自寵物主的業務投訴,理由是露天簡陋的善後環境讓寵物主得不到應有的情感宣泄,有種被敷衍的感覺。

對此,我是既感到無奈又覺得着急。

直到去年3月1日《衢州市養犬管理條例》正式實行,條例內明確規定了“養犬人應當對死亡犬隻進行無害化處理,不得隨意丟棄”。

這個條例的頒佈,讓我看到了希望。

目前衢州對寵物遺體進行無害化處理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經過畜禽廢棄物無害化處理中心集中處理,另一種是寵物醫院與寵物善終服務機構簽約並輸送。根據現有的行業規定,我和衢州的幾家寵物醫院簽訂了寵物遺體無害化處理服務業務。

到了去年下半年,我終於有了固定點。寵物殯葬服務也不再“流浪”。

人與動物互相“馴化”,就像小王子與玫瑰花的故事一般充滿溫情

現在,我運營的寵物善終機構每月接單量穩定在三十多單。

我越來越感覺到,最好的墓地其實在主人的心裏。從業四年多,我已經見證了太多關於人和寵物之間的愛的故事。

有一位寵物主人是位60多歲的老先生。他見到我後,一直唸叨着是自己的疏忽導致了狗狗的離世。我能看出他的自責。他還分享了很多和寵物之間的故事。從老人家顫顫巍巍的步態裏,我能感受到人寵情誼深厚。這份感情,跟物種無關。

2021年,有一位江西上饒的大哥聯繫我,想讓我幫他意外去世的愛犬善終。當時上饒還沒有寵物善終機構。我們約好時間後,他早上6點就騎着摩托車從上饒出發,帶着去世的狗狗趕過來。

爲寵物舉辦善終儀式時,不少寵物主會親自到場,還有整個家庭來爲寵物送行。

有一位客人甚至“搶”了我的工作。她自己親手清潔愛寵的身體,爲寵物整理毛髮,架勢非常熟練。交流過程中,我得知因爲寵物的性格比較嬌氣,不喜歡被陌生人洗澡,主人特意去學習了寵物美容。從小到大,寵物造型都是主人自己做的。

這類人與動物互相“馴化”的故事,就像小王子與玫瑰花的故事一般充滿溫情,滋養着我,也帶領我在這個行業越做越久。

這幾年,殯葬館接待的動物,還有倉鼠和兔子。雖然相對冷門,但人寵的感情不見得會因此冷掉分毫。我本以爲年輕人對寵物殯葬的接受度應該更高,結果才發現原來中老年人對寵物的感情會比年輕人表達得更外向、更濃烈,而且更勇於表達失去愛寵的痛苦。

然而,在殯葬館,遇到的不全是美好的童話。

我也遇到過奇葩諮詢,要求給寵物做安樂死。安樂死在寵物醫療和殯葬業都沒有統一的標準,各家各行其是。一般只有動物生存痛苦,生活質量太低的情況下,寵物醫院纔會建議考慮安樂死。

聽諮詢者說是因爲家中有事,不便照顧寵物,要求給健康狗狗做安樂死,我立刻建議可以給狗狗找領養,主人答覆:“我不放心。”頓時,我心裏五味雜陳,我無法理解這樣的行爲——一個“主人”的名義,就認爲小動物的生命是理所應當任由擺佈的嗎?

在治癒寵物主人的過程中,我感到自己的內心也被治癒了

“不就是一條狗麼,死了就死了。”這也許是很多人心裏對於小動物去世的想法,但對於那些喜歡養寵物的人,卻不然。寵物對他們而言,就像是孩子之於父母。

在無論如何都要給寵物辦個體面的儀式來告別的人,和將寵物稱爲“畜生”的人之間,註定隔着天塹。我想說的是,隨着時代的發展,人們的感情越來越傾向於純粹,那些小貓、小狗也是生命,它們成爲人類感情的寄託,無可厚非。

遺容整理、遺體火化、處理骨灰,或許在很多人眼中這就是寵物擺渡人工作的全部。實際上,情感的注入和流出,纔是寵物擺渡人工作中更爲重要的內容。寵物殯葬不是一把火燒了就完事了,而是要提供一個肅穆的環境、一種告別的儀式感,讓寵物主人能夠充分釋放悲傷情緒。

因爲很多寵物的離世都是突如其來的意外,寵物主人很難接受寵物已經死亡的事實。我經常在半夜接到電話,那一頭,一般都是哭聲,而寵物擺渡人更需要做的是排解、承接失寵人的情緒。

在長達1個小時的火化儀式中,我會盡可能地給寵物主人做心理疏導,讓他們接受寵物已經死亡的事實。我經常會和寵物主人說一句話——“寶貝的死亡不是分別,遺忘纔是。只要你們還能記得寶貝,那寶貝就沒有離開。”

“做這一行,生死觀會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嗎?”我經常被問到這個問題。

在治癒寵物主人的過程中,我感到自己的內心也被治癒了。

曾經,我也和大多數人一樣,害怕談到死亡,感覺殯葬行業冷漠又無情。但現在,我會覺得自己舉行殯葬的這雙手很“神聖”。我相信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另一種開始。

我們生活的地球是一個星球,那些小貓小狗去世以後,也會有他們的喵星球、汪星球。

隨着社會對生命和死亡的關注和尊重,越來越多人也開始意識到寵物生命的尊嚴和價值。寵物殯葬服務也將成爲越來越多的人的共識和選擇。我相信,未來,這個行業將會逐漸成熟和完善,提供更專業、更人性化的服務,讓寵物主人能夠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得到安慰和陪伴。

有人問我:成爲寵物擺渡人有沒有什麼門檻?我的回答很簡單:唯一的門檻就是,是否有一顆真正愛寵物的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