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基金圈每逢佳節總有文件要學,本次五一也不例外。

4月30日晚,《私募證券投資基金運作指引》頒佈,其中第三十二條規定,私募基金管理人應當嚴格控制同日反向交易,嚴格禁止可能導致不公平交易或者利益輸送的日內反向交易。確因投資策略或者流動性等需要發生同日反向交易的,私募基金管理人應當要求投資經理提供決策依據,並留存記錄備查。

旋即有解讀的聲音傳出,量化T0將要退出歷史舞臺。

還沒從年初量化超額回撤中完全恢復的私募量化,正經歷一個史無前例的跌宕時刻。整個行業如同一輛零百加速2.36秒的電動跑車,撞上了監管設置的減速壟。

首先是融券業務,暫停新增轉融券規模,嚴禁證券公司向利用融券實施T+0的投資者提供融券。緊接着「國九條」明確提出,加強對高頻量化交易的監管,再到現在的私募運作指引,這個春天,量化從業者的體感格外寒冷。

隨着監管層層加碼,量化行業駛入降頻時代。過去扎堆在中小票上做高換手價量的私募量化,不得不思考其他方向。比如受到監管關照的靈均投資路演時說,「要更加重視在相對開發較少的中大票上的超額收益。」但在大票上做超額,並非量化的優勢,本身並不容易。

頭部量化產品線齊全,皮糙且血厚,影響尚不算大。但那些不太被人關注到,專注於高頻策略或者做量化T0的中小私募,可能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在這場悄然進行的量化供給側改革中,不禁令人好奇,埋藏於水面之下的中小高頻量化機構們是否仍在掙扎求生?曾經火熱的T0量化是否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從行業從業者視角來看,政策對量化T0又存在哪些影響?

01 從暴利到內卷

蝶威資產是一家遠離聚光燈的量化私募,在過去四年時間裏,親歷了國內量化T0從繁榮走向蕭索。

蝶威創始人魏銘三擅長高頻交易,畢業於浙江大學,師從人工智能研究所的金教授。曾就職CME交易亞洲盤高頻交易團隊,過去常年與海外高頻交易員競技。魏銘三說,「因爲有時差,老外睡覺時總用一些比較死的算法維持報價,我們專門在白天捕捉這些規律,這錢不難賺。」2020年後,專注做期貨高頻的他,開始接觸證券市場。

由於A股品種豐富,參與人數衆多,會公佈大量交易信息,剛拿到證券市場數據demo時,魏銘三形容自己興奮得就像老鼠掉進了米缸。期貨最精細也要250毫秒一個切片,而股票Level2逐筆公佈,詳細到交易者每個毫秒乾的事情,這完全是兩個世界。

2021年之前,是國內做量化T0的黃金時代,這種時代紅利體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是預測較準,中期的IC值(信息係數,衡量因子有效程度)會比短期的要高,很容易做分鐘級別的預測;其二是容易成交,預測到信號後,一秒的單子晾在那邊也沒人搶;其三券也好借,券商名單裏的股票大部分都能接到,成交率有70%以上。做得好的量化T0在當時能畫出年化20%,最大回撤1%的恐怖曲線。

但這種興奮總是短暫的,國內各行各業都是這樣的生態:一旦某個生意很賺錢,那一定會有競爭對手進來嘗試把你擠下去。

2021年,轉日內高頻的團隊越來越多,量化T0競逐白熱化。有時信號一出現,就有幾波神祕資金搶單。「主動性算法交易商成爲市場主角了,主動性算法本質也是另外一種變相的T0競爭對手。」魏銘三向遠川分享。

一名高頻交易員曾告訴遠川,對於高頻量化來說,速度不是唯一,如果算法勝率不高,速度再快也沒用。短週期維度,若算法足夠強悍,也能彌補硬件的劣勢。

但魏銘三認爲,基於當時的內卷程度,設備、算法、速度每一環都要求頂配,因爲競爭可能達到納秒級別的比拼了,「那時一個交易機會,從逐筆行情看有20個團隊在take。我們只能在每個環節與行情商、櫃檯商一起調整,從中位數十幾名一路優化到全市場前三,那時有點像F1賽車,爲了速度,把能拆的都拆掉。」

到了2022年,做日內高頻已進入絕地難度。一家不具名的T0機構對遠川透露,「向某些券商約券的到券率降到了非常低的一個比例,以競價爲模式的某些券商,利息高得嚇人,可以達到年化20%-30%。」

不僅如此,魏銘三發現,某些信號同時有30-40家機構在交易或者測試,量化T0策略已呈現同質化特徵。競爭加劇之下,「短週期預測精度下降,借券率下降,導致融券T0產品在不同券商表現完全不一樣。」2022年,剛從自營轉型做資管的蝶威不得不重新思考轉型的方向。

所以,如今被散戶強烈譴責的量化融券T0,他們的退潮並非始於當下,早在2022年就已結束了自己的沸騰年代。

02 烏雲之下的量化T0

2022年8月,高頻量化內卷正酣時,飄來了兩朵烏雲。

一個壞消息是,一分鐘的報單量超過1000萬時會被窗口指導,這就導致超高頻量化完全沒法做;另一個更壞的消息是,監管會把比較活躍的票分爲紅名單和黑名單,紅名單是儘量別做的票,黑名單是完全不能做的票,實操的過程中,交易暴漲的股票,若自己成交量佔比過高,很可能突然變「紅」或變「黑」,從而收到監管函。

只做量化T0一條腿的模式存在風險,不少高頻機構從自營轉向資管。單純做自營高頻,追求的自然是極致的收益,但做資管更在乎產品設計以及客戶的需求,比如想投中性、CTA還是T0,做資管更在乎的是客戶收益體驗的一致性。

然而當時融券T0交易擁擠,約券要看券商的臉色,不同券商的產品一致性沒法保證,蝶威從融券T0轉向底倉T0。當最近融券新規後,融券T0完全做不了,大家把目光轉向底倉T0時,魏銘三感到幸運,「我們22年就調整了策略,沒想到現在自建底倉T0可能成爲一個主流了。」

不同於融券T0買入券商兩融名單裏的股票,然後融券賣出。底倉T0顧名思義就是完全複製或部分複製指數構造出底倉進行日內交易,爲避免底倉波動危機產品淨值,利用股指期貨或者ETF融券方式進行對沖。

目前來看,底倉T0主要分爲「完全複製指數」,「底倉偏向高波動」,「底倉帶α」三種路線。

但在魏銘三看來,量化T0機構轉型做底倉T0沒有那麼容易,具備一定的門檻。

完全複製指數說起來簡單,即跟中證公司去買指數權重的更新,然後複製指數。但真做起來,按照它的比例建倉,如果資金量不夠大,可能會算出來一隻股票買74股的情況,就無法準確複製買入;另一方面,指數按當時市值配比,若某天行情極端,影響指數的可能是權重比較小的股票,此時偏差就會凸顯出來。

所以自建底倉比較複雜,就算全複製也沒辦法做到沒有跟蹤誤差,「我們更願意多付出一些跟蹤誤差,然後拉入一些指數之外的票,這些票能夠建出跑贏大盤的底倉且數量足夠大,然後再提供給T0策略去交易,這樣就是兩種收益的疊加,與指數的偏離也不會太大,所以回撤可控。」魏銘三坦言。

即便如此,雖不如融券T0那般精準靈活,做底倉T0策略還是有效的。因爲T+1制度存在,日內分鐘級別行情具有一定的動量效應。如果模型能夠較好的預測到,那麼,按照過去行情瞬間賺個0.5%,甚至1%是很正常的。即使做T的人變多,跑贏印花稅就行。

基於此原理,國內還有一些激進的T0 團隊,專門找一些高波動的股票作爲底倉,可能完全脫離指數,並且帶有負的α。而他們認爲自己的T0策略足夠強悍,可以打敗這些負α。

就如政策扶持的電車行業,一個零重力座椅的推出,大家僅需一年就能全部補上。政策並不扶持且更加內卷的量化行業,即使暫時踩對了路線,未來的路也不會不好走。

03 越走越窄的道路

經歷年初這場慘痛的超額回撤,量化迎來一波信任危機。隨之而來,量化監管強度驟然提升,整個行業的氛圍宛若一口高壓鍋。特別是「國九條」與「運作指引」分別點名了高頻交易和日內迴轉交易。不免令人生疑:量化T0是否已經步入走馬燈環節?

針對業內人士的擔憂,魏銘三認爲,監管的主要目的是打擊僞量化,或者使用程序化工具來高效地進行市場操作的團隊和策略,而不是限制真正的量化。

「其實對於程序化接入這塊來說,監管本身就做過包括總筆數、每秒流控、報撤比等前置的壓力測試,但這些並不是標準化的。我覺得監管提到高頻交易,不是突發奇想,而是他們已經做過不少信息收集,包括期貨市場的一些嘗試,把之前做的一些非標準化的實驗政策,落地成標準化的形式。」魏銘三向遠川透露。

話雖如此,但密集的監管政策出臺之後,原來的量化T0機構會面對怎樣的生存環境?是否只有底倉T0一條路可走?

據遠川瞭解,一部分做自營的T0團隊選擇卷向海外,而做資管的團隊選擇路線沒有那麼多,只能向底倉T0的方向內卷。於是這條單一的賽道,也在面臨逐漸擁擠的挑戰。

魏銘三回憶,去年做底倉T0對沖端很友好,因爲行業賣了大量的雪球,雪球是期貨的買入端,把基差拉到了一個比較舒服的股指期貨開倉位置。「那時完全是甲方市場,我們可以去挑選券商席位的快慢,櫃檯的快慢。但今年雪球把基差打下來了,對沖成本並不友好,我們只能尋求向券商去借低息的ETF對沖。」

不僅如此,因爲融券T0受限,今年 2-4月短週期維度又回到2020年,一個單子一秒沒人搶的狀態。但最近,魏銘三感受到朦朧之中,大家又開始搶單了。

他預測,未來半年會分爲兩個微觀結構:有對沖工具(指數內)的股票,會搶的比較厲害,另外對指數之外的股票做T0就相對人煙稀少。所以完全複製指數去做底倉,可能不會是一個特別好的產品。

爲了應對可能即將變得擁擠的底倉T0策略。蝶威的做法是,首先將T0策略開發方向從精選個股向廣泛覆蓋做轉移,底倉T0可能要建立一個1800只個股的底倉,這就要求必須有一個比較良好的開倉率,不然不交易的股票會躺在底倉上攤低收益。在模型具有普適性的前提下,蝶威嘗試建立更長週期的預測能力。

當高頻交易熄火時,很容易想到人肉T0工廠的模式會捲土重來,也來蠶食T0的市場份額。「我有認識王牌交易員,單靠反應手速,就能捕捉日內高點與低點。」魏銘三表示,「人工T能T出深度,也能比程序拿到更好的單筆收益,這也是爲什麼券息大戰,報價靠前的都是人工團隊。」

但現在個券T0是沒法做了,而底倉T0交易的是巨大數量級的底倉,「一個交易員大概只能同時交易股票數量是有限的,從廣度來看,他們可能看不過來那麼多單筆收益不高的股票。」

所以監管加碼之下,量化T0仍未退出歷史舞臺,T0的道路只是越走越難,且越走越窄。

04 尾聲

美劇《Billions》中有句臺詞:「量化只是個用數學唬人的胡亂思想的代名詞。」這映射的是長期以來,縈繞在證券市場的一種偏見,不管海外還是國內,都是如此。

短週期的量化T0,更是令短線交易者積怨已久。即使部分T0團隊既沒有幌騙行爲,也沒有操縱市場,只要短線交易者發生了自己難以解釋的虧錢結果,很難不去懷疑,是不是量化T0在收割自己。

拋開一切偏見和情緒,遠川也困惑,量化T0究竟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魏銘三告訴遠川,過去有說法稱,A股流動性很充足,不需要我們機構,但其實並不是這樣。還是有很多成交額很小,價差很大的股票,需要量化去給他們提供流動性。

另一方面,我們有一套自己的定價模式去做價格發現,有很多股票他就是被低估了。有些票分析師可能覆蓋比較多,定價充分。量化也是一個定價體系,也會對一些比較好的票定價,從而做一些預測,這本質上也是一種定價行爲。

但就像做交易時會遇到很多人的搶單行爲,模型也會有同質化的時刻,以至於一隻股票被過度定價,如同主觀投資也會對茅臺過度定價。

「比如年初那波微盤股下跌,並不是大家故意放開敞口去做微盤,而是微盤股天然波動較大,容易分佈在樣本的兩端,在機器學習或者量價體系中容易被學到。」所以監管限制這塊,也是通過降槓桿的方式,讓它在下跌的時候影響不要太大。

面對今天財富管理行業的受衆們對量化T0表現出的普遍的疑惑,魏銘三有自己的惋惜,「現在權益市場很難找到像T0這樣的低波動策略,供給那些渴望固收+的低風險偏好的投資者。資金能夠通過這類策略配置到權益市場,或許也是它存在的一種意義。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遠川投資評論”(ID:caituandzd),作者:沈暉,36氪經授權發佈。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