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知道你過去和未來的祕密

文/徐華亮

我有時想,那些不願動的老人,是不是想冬眠啦?

老人慵懶地蜷在圍椅深處,彷彿想以最小的體積將逐漸萎縮的生命安寄於一隅,他們自覺已無關窗外的朝陽或風雨,就連那幾度殷紅的夕陽,也不再像生命的應景。

如果人生是一場四季,人類可以冬眠,那麼只有老人,才能夠在人生之冬,放得下一切悲喜。

路過一個敬老院,淡淡的熱鬧中彌散着隱隱的孤獨。院子裏的乒乓臺旁,擠停着一輛破舊的小汽車,似乎印證着與社會和舊日的聯繫。從窗戶裏看進去,簡陋的房間晃動着兩三個老人的身影,裏面傳出劉三姐的山歌……

在澳大利亞公路邊的服務區,一停車,一位坐着電動輪椅的老人就湊了過來,找我們說話。據司機說,老人八十九歲了,一個人生活,只要不下雨,每天都會到服務區找路人聊天。在戶外,也會有一些澳大利亞老人,主動加入中國人的野餐,想感受一下中國家庭的親情。在地廣人稀的澳大利亞,親情尤顯珍貴。

世界上的老年問題越來越值得關注,畢達哥拉斯說地球是圓的,我感覺人生也是圓的,不然爲何生命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初始的“幼兒園”。

孩子們的記憶力好,是因爲他們不用到雜草堆裏找東西。老人的記憶力越來越差,是因爲太多的風浪衝刷磨平了大腦的褶皺,又或許是有太多人生雜物梳理不清。

沒有了褶皺,也就沒有了坎坷,梳理不清楚,就任它們遺失在角落。如果人老得只看得懂《天線寶寶》,那就基本上回歸自然了。老人的迴歸,是經歷複雜後重回到更極致的單純。

“我感覺我的葉子都掉光了。”朋友的母親患有阿爾茨海默病,他給我講了自己每次面對老人的無奈和痛苦。這些老人的記憶萎縮了,他們的遺忘表面上似乎帶着平靜,實際上內心卻有着深深的恐慌。他們能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遠離,從而越來越不知所措。他們甚至無法聽懂親人朋友間的閒聊,只是不停地問:“你們說什麼?說什麼?”他們會時常唸叨我要回家,卻又不知道家在哪裏。他們常常忘記了很多,甚至有時會像孩子一樣找爸爸、媽媽。社會中的記憶,已經完全熄滅,卻可能在某一個微小的觸點,猛然釋放出所有溫柔深厚的情感能量。或許只有親情,纔會偶爾閃爍出這一絲斷斷續續微弱的光亮。

無法阻擋親人老去的絕望真讓人無奈又痛苦,爲什麼他們要退出生活的中間,去旁觀剩餘的風景,接受命運的安排?他們爲什麼要在生命的結尾,還要選擇提前失去?難道我們也只能用老去,才能追攆上那一份親情,只能用懷念遞上一份來不及的孝心?如果只靠記憶取暖,就差不多該謝幕了。許多老人踽踽走在社會和時代的角落,貌似與時代再無關聯。其實,永遠不要輕視老人,不要忽視那些逐漸暗淡的背影,雖然他們啥都沒有說,但他們知道你過去和未來的祕密。

回憶又如同柴火,你可以偶爾點燃一根取暖,但是,別忘了生命需要的是太陽。

我還記得那年在印度公交車上,一個黑黑的七八十歲的老人,在車上兜賣水晶,見我是外國人,表現出很想做我的生意的樣子,由於我身處一大羣當地人中間,也比較緊張,又不瞭解他們國家對於礦石的法律,怕惹麻煩,也就沒有搭理。見我無動於衷,老人也就死了心。到了一個站點,我要下車了,老人輕輕地扯扯我的衣袖,送了我一塊大拇指一樣粗的水晶礦石當作禮物,眼裏滿是和藹的善意。見我收下了,老人顯得很高興,車開了老遠,我仍能看見那個黑瘦枯乾的身影,在骯髒的後車窗玻璃裏面晃動。

這個和善的老人,至今讓我難忘。這麼多年過去了,有些人,一生不會再見,卻能不知不覺滲入骨髓,讓我們在回憶中存儲下溫暖。從這位異國老人身上,我學會了如果生活給我們壓力,也不必在意得失,現實可以剝奪很多,只有善意永遠強大,不分國籍。

老人生命剩下的部分,全都湧向了老年,其他的部分,似乎遺失在了人生的四季,對人生有太多感受,也就有了寬容和理解,他的世界,早就沒有了自怨自艾。

我又有點懷疑他並沒有失去,人生中那些珍貴的東西,都被他悄悄帶入了老年,在孤獨的夜裏,一個人偷偷翻看,一個人微動漣漪,一個人暗自神傷,一個人自鳴得意。

或許這個時候,往事會如同驚蟄後的冬眠動物一般,紛紛甦醒,爭先恐後鑽出記憶的地面。而似乎前方又有什麼,帶着過往的情感,在等他相見,想再一次與他共情。

這又是一個生機萌動的時刻,老人始終沒有說話,他像昔日那樣“年輕”地微笑着,似乎從未老去。

或許,生命的老去,有着其他的深意,就像那些冬眠,只是爲了埋藏起抵達另一個春天的希冀。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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