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高中時期,我開始自甘墮落,每日躲在高高的書垛之後跟周公約會。也正是因爲有一整天的充足睡眠滋潤,下午放學的時候我才能保持最強的精神狀態,運氣發功,僅用九分十五秒就能到達我家那套老舊的單元房。日本有新聞說,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買菜回家,突然發現自己家的小孩爬到陽臺上就要往下跳,她用超越人類極限的速度衝上去,千鈞一髮之際接住了小孩,創造了不可複製的奇蹟。這個故事是想告訴大家,如果有愛,一切皆有可能,甚至連奇蹟都可能發生。我堅定地相信奇蹟是可以創造的,所以堅持每天放學之後飛快奔回家,守在我家陽臺那一片紅豔豔的鳳仙花後面,等待着許予的現身。胖乎乎的樓下姐姐扭着腰下班回家,頂樓老奶奶正牽着她的小孫子慢悠悠地走進院子。等到三樓那個嗓門極大的大嬸開始催促她女兒去做作業的時候,許予基本上就快路過我家門口的那條巷子了。他穿一件灰色的短袖T恤,簡單的牛仔褲。揹包從來不肯好好背在背上,耷拉着長長的肩帶,不知道是怎麼扭在身上的。長長的頭髮總是亂糟糟的,在我眼中卻另有一番味道。我小心藏在陽臺上那片花花草草之後,細心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太陽已經漸漸下山,許予突然仰起他悲傷的頭顱,作望天狀。風輕雲淡,良久之後,美好的少年又把頭緩緩低下,突兀地發出一聲怪叫:“啊……欠!”俗話說得好,情人眼裏出西施。因爲喜歡許予,所以在我眼中,他不管做什麼都可愛得很,哪怕他只是不小心打了一個噴嚏,我仍然能冒着星星眼低聲大叫:“好帥!”後腦勺很快遭到重擊,一聲悶棍打得我暈頭轉向。“兔崽子!老趴在陽臺上幹啥!別弄壞了老子的花!”我家那位精力充沛的爺爺,用他的大紙扇狠狠敲了我的頭。“啊——爺爺,你種的這些鳳仙花真美啊!”我立刻把爪子貼在面前的花盆上,裝作一臉陶醉。又是一下狠打,“你抓的那盆是吊蘭!”我並不介意我分不清鳳仙和吊蘭,我在意的是我心上人許予靜靜走過的這條路,他每天出現,又每天消失。我還從未與他說過一句話,我還從未靠近他一米之內的距離,就已經深深陷入了愛戀之中。我恨不能把手中的吊蘭扔下去,最好能砸中許予,砸得他昏天暗地,然後飛奔下樓將他摟進懷裏,從此……從此他便屬於我了。做夢!就在我趴在陽臺上胡思亂想的時候,許予已經從巷子的一頭走去了另一頭,我再怎麼睜大眼睛,也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背影。我並不是個貪心的姑娘,每一天的傍晚,哪怕他只有這兩分鐘是屬於我的,我也心滿意足,懷抱歡喜。那時候我心底的小願望,只是希望他能回過頭來。遙遙地看一眼右上方,看看我這個處於暗戀期的憂傷小姑娘。2夏天來的時候,學校突然開始重視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學校門口的那一溜大黑板被分派到每個班上,要求每週輪換一次板報。這種喫力不討好又要平白無故曬太陽的活計……當然沒有人願意去做。除了傻子,和我。我向班長張恆提出申請的時候,他驚訝地半天都合不攏嘴。我與張恆是一個大院裏長大的,他對我的底細再清楚不過,半晌之後,他似乎努力在腦海裏搜刮了一下措辭,才遲疑地問我:“你……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想法?”“爲豐富課外生活,爲學校建設奉獻出一份力量!”我堅定地握拳。我當然有我奇怪的想法。隔壁美術班是完成這次板報任務的中堅力量,就算再怎樣命中無緣,一個學期下來,我也總能遇見許予一次吧。若是能夠在那樣微妙而單獨的境況下遇見他,我一定會端着自己小心翼翼的心,慢慢走過去,朝他露出一個動人的微笑,輕輕問他:“你叫許予吧?你知道我嗎?我就是隔壁班那個……”每天都躲躲藏藏想要多看你一眼的女孩啊。星期天的大太陽曬得人都要融化了。渾身汗黏黏的感覺令人快要發狂,我暈乎乎地趕到學校,才發現張恆已經站在校門口板報邊的樹蔭下等我。他的臉上有斑駁的光點在跳躍,看起來極其有趣。但是,他怎麼會在這裏?!“喂。你……”“總覺得有些擔心,所以,我還是得來監督一下你。”張恆一本正經地對我說。看來,是多了一個麻煩的人物。而我也自然沒有那麼好命,這一期板報派來的美術班學生並非是許予,而是一個胖乎乎的笨姑娘。我甚至懷疑,她根本就是來濫竽充數的,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歪歪扭扭,幾次都差點一頭栽倒。畫出來的畫也抽象且複雜,同樣的花邊能畫成五六種奇特的變化來。我終於受不了了。“喂,你給我下來!”我叉着腰站在板報下面怒吼,連一向淡然處世的張恆也被我嚇到了。我跳上了桌子,用大紅色的粉筆在那片破舊的黑板上使勁劃拉了幾下,很快,原本就難看至極的板報被我圈出了好幾塊紅出來。“這裏,改掉這個難看的對話框!還有這裏!這個人的脖子是畸形!這裏!把對白排到這個地方來好嗎?!還有這個……”我張牙舞爪、毫無形象地對着那個可憐的胖姑娘怒吼。是,我壓根就不會畫畫,可憑藉着我多年來看漫畫的經驗,挑點小毛病的自信我還是有的。胖姑娘被我吼得幾乎縮成一個點。聽完我的指指點點,她眼中的神色從茫然變成驚喜,再次費勁地爬上了桌子,將那些紅色圈圈裏的內容都一點點地改了過來。我們三人忙到日落西山,總算是圓滿地完成了全部的任務。雖然我這個挑剔刻薄王並不算太滿意,但也……馬馬虎虎了。“搞定!”我重重地拍了一把胖姑娘的肩膀,另一隻手則順勢搭在張恆的肩上。三個人嘻嘻哈哈地轉身打算回家——校門口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明明是我最喜歡的人,然而他是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出現,我卻一點也不知道。他靜靜站在離我不足三米遠的地方,臉上依舊是淡然的表情,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鏡,輕輕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漂亮得令我的心都融了。我看着他,再也移不動步子。而他只是輕輕掃了我一眼,便轉身而去。落日之下,他拖着長長的背影。原本沸騰在我全身的毛躁分子突然全部靜謐下來了,呆呆望着他,再也不能動一下。我有理由相信,我之前種種奔波努力,都只是爲了這一刻的相見。3我沒想到的是,黑板報事件之後,我突然成爲隔壁美術班學生口口相傳的名人。這都歸結於那次板報被評定爲優秀板報,在早晨的大會上刻意提出了表揚,再加上胖姑娘週週的肆意誇大,我的光輝形象立刻深入人心,化身爲智慧型女王。這並不是我所期待的結果,我就是個淺薄的人啊。我寧可變成一無是處的庸才,但一定要夠漂亮夠可愛,夠吸引男生們仰慕的目光。也不願變成現在這樣,每個美術班的帥哥看見我,眼神裏都是敬畏。我敢打賭,週週一定也把我的兇悍添油加醋地傳達了一遍。怎麼樣都好,我會認認真真地把這件看似無聊的工作繼續做下去,只是因爲那一天許予輕輕掃過的一眼,我便燃起了熊熊的鬥志。那天下午,我一臉狗腿地跑到教導處主任那裏去,喊口號一樣說了一大堆道理,最後要求將校門口那一塊大黑板都包給我,讓我發揮餘熱,爲學校以及全校師生貢獻自己微薄的力量。我開始將這一份既勞累又沒有任何報酬的工作,當做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天在學校裏穿行的時候,總會忍不住將周遭的點點滴滴都記入腦海之中。有喜歡在操場上一圈圈散步的女生,有無聊地在單槓雙槓旁邊想要開發新玩法的男生,還有……每天淡然路過美術教室門口的許予。我的許予。很快,學校的黑板報又要更新了。張恆興沖沖地跑來找我,說是找到一個很溫馨的小故事,適宜繪成多格小故事。故事說的是某個正處於暗戀期的女生,一直不敢對同班級的男生告白,一直到畢業臨近,班長提議全班同學圍坐成一個圈,每個人寫下自己的一個祕密,遞給右邊的人。這樣,每個人都能知道別人的一個祕密,也說出了自己的祕密。女生特意坐在了男生的右邊,她想,不能告白就算了,哪怕知道他一個祕密也好。接着,從左邊傳來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四個字。——我喜歡你。這個又少女又酸甜的故事,真不像是張恆會喜歡的風格。我有些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咳咳,班長大人,板報禁止宣傳早戀思想。”“哦?”張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來,“你果真是紅旗下成長的好學生。不過,你每天放學後躲在陽臺上做什麼呢?”我被駭了一大跳。原來我自以爲是隱祕的,並非是個人人都不知道的祕密。我沒出息地垂了頭,盯着自己的腳尖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什麼什麼……”“在看誰?”“我纔沒有看許予!”但我很快反應過來,也許張恆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在套我的話而已。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狡黠的光澤,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個暗戀的小故事,最終還是被我決定放在下一期的板報上。週週自告奮勇地畫完了整個故事,畫風清新可愛,頗得我心,只是畫面最後寫的那四個字太醜,被我嫌棄,勒令她重寫。之後寫了五六七八個版本,每一個都很不契合漫畫的感覺。隔天一大早,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課桌上多了厚厚一疊白紙。每一張上都是四個字。有的龍飛鳳舞,有的彆扭生澀,還有的可愛,有的正統,有的隨手一筆帶過,有的寫得小心翼翼唯恐寫壞。數一數,一共五十六張,每一張都是不同的筆跡,這麼說,應該是五十六個不同的人寫下的。“你不是說我寫得不好看,所以我讓我們全班每個人都寫了一張。你看看哪個好?”胖姑娘週週一臉渴盼地看着我,眼神裏滿是期待。最終卻哪一個都沒有用。張恆提筆給我寫了一張,極其漂亮的,很端正很認真,甚至讓人產生一種真心實意的錯覺的四個字。我完完全全被他的字收服了。但我同時小心翼翼地收下了那五十六張“我喜歡你”。因爲心裏知道,這其中有一張就是許予寫的。雖然我並不知道是哪一張,但只要想着那張他親手寫下的“我喜歡你”就在其中,我就忍不住心跳加速,面紅耳赤。4我已經不太記得自己到底做了多少期板報,只記得每一次都耗盡心力,也的的確確收穫了大家的喜愛。雖然常常被爺爺說成不務正業,但每一天都過得充實而開心。那天陰雲密佈,看來天氣很壞,我正處於生理期,肚子痛得死去活來,在牀上打滾。張恆一大早就打電話說他家裏有急事,不能陪我去一起做板報。我隨手抓了一把傘就咬牙出了門。週週早已告訴我,這一天輪到一個叫做蘇什麼……的男生來畫畫。然而我蹲在樹下等了大半天,卻一個人也沒有等來。我開始後悔沒有找週週要那個蘇什麼的電話。肚子又開始隱隱作痛,我把頭埋進膝蓋裏,緊緊地抱着手肘,好像這樣的話可以減輕一點疼痛。不知過了多久,好像在打雷?一片靜謐的漆黑之中,似乎有溫柔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彷彿瀕死的人突然感受到生的氣息,我猛然驚覺,一瞬間所有的知覺全部都回到了身體裏。肚子仍然痛得厲害,但因爲埋頭太久,眼睛一下子接受不了強光,我竭力揉了揉眼睛,只看到面前有一個人站着,卻完全看不清楚這個人的臉。“蘇……”應該是那個蘇什麼吧。“喂,你怎麼了?”那個人似乎大驚失色,低下頭來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他溫熱的手捂在我冰冷的額頭上,舒服極了。半空之中有轟隆隆的雷聲,明明是下午,天卻陰鬱得嚇人。他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輕聲問我:“還能走嗎?”他的呼吸離我很近,他的睫毛微微顫動,白皙的面頰上有一點淡淡的斑點,他的身上還有一種清新好聞的氣味。我的腦子,突然“轟”的一下就清醒過來。我靠在這個人的懷裏。這個我喜歡了很久很久的人。這個我從未說過一句話的,卻只感受到他的氣息就能認出來的人。“你怎麼樣了?我帶你去醫院。”他眼神焦灼,是真真切切地爲我在擔心。我設想過千萬種第一次對話的場景,卻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糟糕的境遇之下。悶了許久的天空終於下起雨來,噼裏啪啦地砸在我的身上。我被許予攙着上了車,也許是我的臉色太蒼白嚇人,他執意要送我去醫院。我拼命搖頭拒絕,卻怎麼也阻止不了這個好心腸的男生。最後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憋不住本性暴露,大聲吼了一句:“都說不用了!”“你……”他呆住。“大姨媽啊!我生理期啊!我來例假懂不懂!”……我知道,我又把事情弄砸了。許予紅着臉送我到樓下,再也沒跟我說一句話。回想在車上的尷尬,還有的士司機忍不住爆笑的模樣,我就懊悔得恨不得一頭撞死。我真是天底下最白癡的白癡,到底在自己喜歡的男生面前做了一些什麼啊!那天晚上,我徹底失眠了。5肚子疼了好幾天,等我慢慢恢復元氣的時候,也猛然想起那個該死的黑板報。我跑到隔壁班上去,躊躇良久之後還是找了週週,問她說:“那個蘇……蘇什麼到底……”明明是想問許予還願意不願意和我一起出板報的。“他上次有事,就讓許予代替他去了。”週週解釋說,“所以這次還是讓他來。”“他今天也有事。”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我們。我循聲就看見了許予。他抱着胸斜靠在門口打量着我,見我也看着他,他突然微微皺了皺眉頭。週週很識趣地縮回了身體,笑了笑說:“那……那今天還是你們倆去出板報吧。”我的心……又開始亂跳了。因爲耽誤了時間,沒辦法等到週末了,只好等放學之後完成板報的內容。快下課時候,我突然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的短信,短信內容很簡單,卻充斥着曖昧。“到我家去吧,家裏沒人。”沒頭沒尾,卻讓我頓時有一種臉充血的感覺。雖然從未見過這個號碼,但直覺告訴我,是許予發來的。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我小心翼翼地回了一條:“你是?”卻再沒有迴音。好不容易熬到下課,張恆已經準備好了工具,站在教室門口等我,他給我一個曖昧的眼神,“聽說是許予?”我不想理會他話裏的意味深長,急匆匆地趕去隔壁班,然而找了一圈都沒有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我和張恆站在黑板下等了足足半個小時,卻連許予的人影都沒看見。張恆一直念念叨叨地說許予太不負責任,像個囉嗦的女人一樣。我終於覺得有點累了,揮了揮手,決定擇日再來出板報。我讓張恆先走,自己慢騰騰地收拾了東西,才挪着步子走出了校門。走了兩步,直覺身後有個黑影掠過,嚇得我大氣都不敢喘。鬼?壞人?還是……“喂,我等了你很久了。”是許予。他站在路燈下,以一種極其懶散的眼神看着我,斜斜地揹着他的大畫夾,彷彿真的等了我很久很久。我還呆立當場沒有反應過來,他卻微微一笑,走上前去,不冷不熱地丟了一句,“走,去我家。”“去……去你家?”“不是給你短信了嗎?”“可是黑板報……”“我討厭粉筆。用紙畫好了貼上去也一樣吧。”“可是……”可是,我還是跟在他的身後,去了許予的家。我活了十多年,第一次單獨到男生的家裏,心裏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但驚慌失措之中似乎又帶着一點隱隱的期待和喜悅。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複雜心理,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許予坐在地板上,湊在臺燈下畫着畫,而我則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翻着他書櫃上的畫集。我們像兩個傻瓜,誰都不說話,卻一點也不尷尬。我既喜歡又享受這樣全世界都安靜下來的感覺。雖然手裏捧着畫冊,眼神卻忍不住朝一旁瞟過去。是誰說過,任何人只要一認真起來,樣子就會變得特別好看。更何況,他長得那麼令我心動。正看得發呆,卻忽然被一疊紙狠狠砸到臉。“看看。”許予挑了挑眉。“啊?”我這才察覺,他已經畫好了全部畫稿。我這個花癡,該回到工作狀態上來了。小心翼翼地用筆圈出一些需要修改的地方,卻仍止不住在心底驚歎,許予的畫風華麗細膩,讓人一看就捨不得放開。“好了。”我放下手中的畫稿,抬眼卻正對上許予的眼睛。狹長而溫柔的眼睛,正看着我,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他爲什麼會這樣看着我。我只覺得心裏像藏了一面小鼓,咚咚咚跳個不停。許予卻突然笑了起來,他漫不經心地湊到我的耳畔,輕輕說了一句:“喂,你……臉紅了。”我的臉燒得更厲害。他卻索性將整個頭都放在我的肩上,我能感覺到他的下巴硌得我有點疼。“許予……”我哼哼唧唧地努力開口,作勢要推開他。這樣近的距離,這樣曖昧而令人心跳的氛圍,我真的連呼吸都不敢了,感覺整顆頭都燃燒起來了一樣。他側了側頭,輕輕在我臉頰上親了一口。6我又開始一放學就趴在陽臺上發呆,看着許予從小巷的一頭走到另一頭。自從那天之後,我們似乎再也沒有任何交集,看起來我們之間的關係毫無變化。但還是有什麼悄悄地改變了。那一天,他坐在燈下修改畫稿,我卻盯着他完完全全呆掉了。我看見他拿過一張空白的卡片,低頭寫了一句話之後遞給我。“你臉紅到不知所措的樣子真的很可愛。”上面寫着這樣的話。我回家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他送我到我家樓下,輕輕地抱了我一下,然後像往常一樣走得散漫又決絕,並沒有回一下頭。我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也不明白事情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我原本只是一個偷偷躲在角落裏暗戀就足夠開心的人啊,可發生了這一切之後,卻變得複雜且尷尬起來。許予再也沒有找過我,在校園裏遇見,他也好像從不認識一樣與我淡然地擦肩而過。我甚至懷疑自己做了一場夢。而能證明這一切不是夢的,只有他留給我的那張卡片,以及那溫暖懷抱留下來的一點點餘溫。女孩子果然是貪戀溫柔的生物,只是輕輕被抱了一下而已,就彷彿沾染了毒品一樣,對那感覺無限渴求。我變得憂鬱起來,我想我好像是戀愛了,又好像是失戀了。陽臺上的那盆吊蘭好像也被我傳染了,變得萎靡不振,爺爺着急得要命,到處在書上翻找病因,想了很多辦法還是沒用,眼看着它一天天地快要枯萎了。但,我很快就知道真相了。週週來找我。說週末市中心會有一個漫展,有很多漫畫社團,COSPLAY社團會參加,還有動漫周邊,平時買不到的漫畫本子,還有優秀漫畫作品展。這對於我來說,的確是極有吸引力的。這次漫展的影響力很大,連張恆這個平時不看漫畫的人也表現出了很大的熱情,於是我們約好三個人一起去看。而我也偷偷地有一點點私心,也許,會遇見許予呢。哪怕偷偷地、遠遠地看他一眼也好啊。漫展那天去了很多很多的人,卻並沒有那麼狗血的遇見許予。即便如此,我也逛得很開心,買了一些小卡片和一個同人本。最後,我們逛到了動漫作品展廳裏。而擺在正中央的,是一幅很大很大的水彩畫。標題叫做《小戀人》。張恆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驚叫出聲:“啊,這幅畫上的女孩子和你可真像啊!”的確很像。細碎的劉海,披肩的長髮,看起來懨懨沒有精神的眼睛,清瘦的臉頰上微微有些紅暈,是個羞澀而驕傲的女生。我禁不住心跳紊亂,偷偷瞥了一眼畫作下的作者名,一個K字畫得格外誇張,我認得這個英文名,是許予畫了畫之後習慣性的署名。“是很像,但並不是她。”週週一句話就打斷了我們的臆想。我遭遇了世界上最狗血、最惡俗、最令人深痛惡覺的故事。許予曾經也是個陽光向上的開朗男生,他喜歡上與他一起學畫畫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是一個很驕傲卻很容易害羞的人。據說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女孩子就紅了臉。“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也驚歎了,你與她真的很像。”週週看了看我的臉色才小心翼翼地說,“可我見許予好像沒什麼反應,還以爲他已經忘記了往事。”當然,那個與我很像的女孩子沒有病死,也沒有車禍,更沒有憑空消失。她只是選擇聽從了家裏的決定,去國外學畫畫了。走得冷血且無情,再也沒有過消息。“他們的事情……我們班的學生都知道。後來大家聽說有一個和她長得很像的女生,都跑去偷偷地看你。聽說許予還給她寫過一句話情書,你臉紅到不知所措的樣子真的很可愛。”是啊,我看見了。那句情話就寫在《小戀人》那幅畫的右下角。原來自始至終,都只是我一個人在胡思亂想、自作聰明。自始至終,我都只是一個局外人而已。7那個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被爺爺用戒尺狠狠地打了一頓。起因是我將他最鍾愛的吊蘭從盆子裏挖出來,埋在了院子裏。我不停地告訴爺爺說:“它已經死了,已經沒救了!不如早點安葬它!讓它安息吧!”我在告訴爺爺,也在告訴自己。可是爺爺執拗地不肯接受這個現實,就好像我怎麼也不肯相信,許予從來沒有認真地認識過我一樣。所以說,遺傳的力量真可怕。“自古多情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很想吟詩一首,後腦勺卻再次被打。深受《齊天大聖》那隻多愁善感豬八戒的影響,我總是把這兩句詩生搬硬套在一起,而老學究一樣的爺爺當然最受不了這個。還有一句詩是我沒有念出來的。那就是,“好夢由來最易醒”。看到我的情緒這麼低落,張恆終於忍不住來開解我了。但顯然,他開導人的功力不佳。陪我坐在院子裏的樹蔭下說啊說的,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繞進來了。他問我還記不記得,第一次與我見面的時候。那時候我們才八九歲大,暑假的時候都喜歡去郊外的小河塘裏釣龍蝦。龍蝦的眼神很差的,在魚鉤上掛一團棉花,發現龍蝦就把吊鉤直接丟到龍蝦的面前,等它伸出鉗子去夾的瞬間一拉繩子,就將它釣上來了。河塘不夠大,一個下午卻足夠吊一小桶子的龍蝦,足夠晚上美餐一頓。爲了搶地盤,小小的我把張恆直接推到河塘裏去了。從此,他就記住了這個彪悍又任性的姑娘。因爲在一個院子裏長大,他還記得我的很多壞毛病,比如我出門從來不記路,去過一次的地方再去也還是會迷路,是個笨得很的路癡。不,我還有更白癡的時候,不要說東南西北,乾脆連左和右都分得不夠清楚。張恆說:“你還記得嗎?你入學軍訓的時候都是同手同腳的,被教官抓出來一頓狠批,罰你不許喫飯,一個人在操場上練習。”我當然記得,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是誰給我送來了熱騰騰的包子。也記得我是趴在誰的懷裏大哭一場。我認識張恆真的很多很多年,他的心意我怎麼會不明白。但我從來什麼也沒有說過。而這次,我再也躲不掉。張恆無奈地嘆了口氣,對我說:“明明是個一身毛病的姑娘,可我卻一直傻乎乎地把她放在心裏。只是……”“只是,對不起,我喜歡的始終都是別人。”我朝他笑了笑。我從來沒說過吧,從一開始,我就是喜歡許予的。不是因爲他長得多麼帥,也不是因爲他畫的畫好看,更不是因爲他每天都會從小巷子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僅僅是因爲,他曾在我最孤獨無依的時候給過我一個擁抱而已。我十二歲的時候父母就離開了,爺爺病得厲害,我不敢在屋子裏哭,一個人跑到小巷子裏,蜷縮成一團哭得撕心裂肺。直到現在我都覺得,許予就是上天派來給我安慰和力量的那個人。真的。也許是從那時候開始,因爲可以偷偷地躲在角落看見他,我才做什麼都有了一種無畏的勇氣,根紅苗正地倔強成長。所以,親愛的張恆,對不起。最最壞心的我錯過了最好的你,真的好遺憾。8奇蹟在數天之後發生了。被我胡亂埋在院子裏的蘭花居然重新活過來了。爺爺開心得要命,又將它移到了花盆裏。可見這個世界上總是錯有錯着,奇蹟總是會出現在你最絕望的時刻。我依舊堅持每天放學之後飛快奔回家,守在我家陽臺那一片紅豔豔的鳳仙花後面,等待着許予的現身。當所有人都慢吞吞地以各種形態回到這個大院裏之後,許予基本上就快路過我家門口的那條巷子了。他卻沒有再給我偷窺的機會。他站在院子門口,朝我的方向看了過來。我的有心臟驟停的感覺,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他卻突然大聲喊我的名字,讓我下樓去。他說有些話一直沒有告訴過我,而我應該也有一些話從未告訴過他。他有他念念不忘的小戀人,而我也有自己彆彆扭扭一直以來的小堅持。我終於咬咬牙,一步一步地走下樓去。如果我告訴他,我還願意一直一直等待,一直一直躲在鳳仙花後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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