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兒女》主要演員合影。(圖/@宋丹丹)

《家有兒女》首播,已經是近20年前的事,看着它長大的一代人,正在集體邁向而立之年。爸爸夏東海作爲這部國民情景喜劇中的關鍵角色,至今在社交平臺上仍然保持着極高的討論度。

一個理想的父親,一定能敏銳地發現成長的困境和思維的侷限,在“看到孩子”的同時,也“看到自己”——這正是夏東海身上時有閃光的“人性”的溫度。

在社交平臺上,相關剪輯視頻動輒獲得百萬次播放量。 網友們熱烈地分享回憶,逐幀分析情節,講述對角色的看法,以及,期待一個像夏東海一樣的完美父親:

“要是小時候,我爸像他就好了。 ”

✎作者 | XZK

✎編輯 | Momo

臭名昭著的影視父親形象很多,夏東海絕不在此列。

典型的東亞父親,你當然記得朱自清的《背影》,在浦口火車站買橘子的寡言中年;記得《我的團長我的團》,說自己是“傷心死”的郝獸醫;記得《小偷家族》,比親生父親更像父親、庇佑全家的柴田治;也記得《茉莉香片》裏怨毒的聶介臣,《白鹿原》裏那些或守正或奸猾的父親。當文藝作品裏的父親偶爾泄露一分慈愛,就惹得年輕人感動於“權威低頭”“巍峨和解”。


《小偷家族》裏,柴田治充當父親的角色。(圖/《小偷家族》)

他們是支離破碎、偶然閃現的,而夏東海是連貫、具體的;他們是戲劇化的,而夏東海是日常的。多數時候,夏東海在家庭裏沒有隱身,也不刻意在某個瞬間出現,他會繫上圍裙,炒幾個好菜,和妻子商量好時間,給孩子輔導作業,請假給孩子開家長會……他不做帶着“強調性”符號和“壯烈”意義的父親,而是選擇做一個有人性的父親。

《家有兒女》因爲有了夏東海,一個前所未有的理想父親形象,最終成爲一部“科幻片”。


理想的父親,讓孩子成爲理想的自己

BBC一篇題爲《成爲好父親》的報道寫到,直到 20 世紀 70 年代,人們對父親在孩子成長中的作用的研究還很少。父親最重要的工作被認爲是在經濟上支持母親,而母親又是孩子的情感支柱。

隨着時間的推移,“好父親”的標準發生了變化。“如今,許多父親都以敏感、關愛和親力親爲而聞名。越來越多的研究正在改變我們對父母如何從一開始就塑造孩子生活的理解,挑戰傳統的爲人父母觀念和性別觀。”該報道寫道。

在《父性》一書中,意大利心理學家魯格·肇嘉認爲,父親的形象曾經是英雄式的、完美的——父親成了美學理想的典範。父權制的發展,則令父親變得強硬——制度甚至取代了父親的位置,父親越來越難以成爲人類情感的對象,而是成爲制度職責的代名詞。

“普羅米修斯對宙斯的不順從不是因爲觸犯了神,而是因爲背叛了父親。背叛父親比背叛神的罪孽更深重:神對人類漠不關心,他們的權利——要求人類服從他們——是間歇性的,而父親總是擁有這種權利。”


《父性》

[意]魯格·肇嘉 著,張敏、王錦霞、米衛文 譯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8-9

因此,觀衆對卸下盔甲、擁抱孩子、柔順溫和、讓渡權威,也不懼怕“被更強大的溫柔力量威脅、打敗”的夏東海產生欣賞,並稱其爲“理想東亞父親”,是整個社會對父親形象的理解和想象的進步。

關於“父親”的負面形象多種多樣:暴力的、情緒難以自控的、不思進取卻對子女日益刻薄的、急於收割卻不問前程的、只接受子女這隻基金漲價卻厭惡任何成長煩惱反饋的,甚至缺席的、不負責任的、將更多責任轉嫁到母親身上的,更別提那些迴避溝通的、毫無幽默感的,甚至沒發展出成熟人性就成爲父親的。

但夏東海跟這些負面詞彙相去甚遠。在毫無血緣關係的劉星身上,他踐行了魯格·肇嘉所說的理念:“父親身份是一種心理和文化的事實;而生理的父親身份並不足以保證其存在……父親身份必須被宣告和創立,而不是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得到展示,它必須在父親和孩子建立關係的過程中一步一步被揭示出來。”

觀衆每每提起對夏東海的美好回憶,總會從他精心打理領帶,洋溢着一種與有榮焉的笑容的那個時刻開始:“我一出現在家長會上,就等於向劉星的老師和同學們宣佈,我們家劉星再也不是單親孩子了。他有一個新爸爸,那個人就是我。”


(圖/《家有兒女》)

主動向孩子靠近,展現接納的善意,應該是一個成年人的責任,而非對自我權威的折損——否則這父親的權威也太脆弱、易碎了。

調皮搗蛋的劉星,被母親劉梅嫌棄“吵鬧”“猴精”,是夏東海將“調皮”轉譯成了“旺盛的生命力”——一個理想的父親,能夠讓孩子成爲理想的自己,也能啓發別人學會欣賞這個孩子,並願意爲這個孩子鼓掌。這樣的父親,或許就是孩子學會自我欣賞的靈感之一。

劉星犯了錯誤,夏東海會出現在他身後,從容不迫地點頭:“我對你這種敢於直面錯誤,勇於承認錯誤的勇氣,有點敬佩啊!”“如果你需要我幫什麼忙的話,我很樂意效勞。”

有多少父親願意用這種口吻和方式,耐心地幫助孩子理解人生、建立自我呢?這種“從容不迫”的定力、保護孩子的能力、解決難題的信心,很難不讓孩子對成年人產生真正的信任,他們在面臨成長的轉折時,也將更平順地過渡。


(圖/《家有兒女》)


在“看到孩子”的同時“看到自己”

夏東海和妻子劉梅是一組對照。後者渴望爲孩子籌劃更好的未來,焦慮、急躁,希望培養孩子的責任心、與周遭世界建立關係的能力。夏東海提供的則是更有彈性、更有商量、更多維度的柔軟空間——這跟現實裏慣於逃避情感連接和衝突的父親全然不同。

“反正我不能像小雪似的,每次考試都得滿分”,劉星說。這時他當夏東海的兒子剛滿兩個月。“沒關係,你現在兩門功課加起來得滿分”,夏東海回答。

這段對話出現在《好爸爸》這集,夏東海沒有“雞”劉星當個好兒子,而是“雞”自己當個好爸爸:“你理想中的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你可以告訴我,我往那邊靠攏哇。”——有多少父親願意“屈尊”地、謙遜地問孩子這個問題呢?

劉星的回答挺實在:“好爸爸守則第一條——老媽剛要打孩子的時候,您要出現,說不要打孩子!孩子是祖國的花朵!不要把他的葉子打掉!”劉梅進來,問“幹啥呢這是?”,夏東海輕鬆笑笑:“我發現劉星這孩子挺逗,而且對我要求還不高。”


(圖/《家有兒女》)

社會對母親的期待一直在變化,對父親也一樣。但現實中,一些父親非但不能梳理局面,反而製造混亂,讓孩子承擔了反向照護家長的職責——心理學研究表明,這種創傷往往會在孩子成年後顯現得更沉重,他們需要花費漫長的時間學習被愛的能力。

而夏東海並非迴避型人格者,他對家庭事務的參與性和決策力都很高,同時並沒有繼承上一代的古板、死硬和輕視女性——夏爺爺說劉星姥姥是擔不起事的婦道人家,一遇到事不是提心吊膽、哭天抹淚,就是頭暈心跳、血壓高,沒什麼能耐。

劉星姥姥則四兩撥千斤:“我再沒能耐也不會把餅烙得跟馬掌那麼硬,讓夏雨硌掉一口牙;我就是再沒能耐,也不至於一燉肉就糊,還非得讓孩子們喫,嘿嘿。”

對孩子的成長問題,夏東海並不裝聾作啞,常常跟劉梅一起討論,這就跟很多父親拉開了差距。他勸劉梅給孩子留下喘息的空間:“要先做好一個普通人,保持一個平常的心態,這樣纔能有利於他將來的發展和成長。”

“一個孩子得不到尊重,她怎麼能學會尊重別人呢?”


(圖/《家有兒女》)

一個理想的父親,一定能敏銳地早早發現成長的困境和思維的侷限,在“看到孩子”的同時,也“看到自己”——這正是夏東海身上時有閃光的“人性”的溫度。他察覺小雪追求完美主義,提醒她“得第一不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不一定得第一”;也肯定屢屢被家人否定的劉星:“在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非常重要。劉星就有這種超強的溝通能力。我很欣賞這一點。”

他樂於在當父親的過程中,作爲一個有弱點和侷限的“人”,繼續成長。

在《家有兒女》最初製作的樣本集裏,有一個小故事:一個鄰居老跟夏家借東西,借了還不還。孩子們說,你們大人就是不敢面對現實。最後,小雪出面,讓鄰居把東西都還回來了。

“我就是想請教一下,你是怎麼說出這個‘不’字的?”夏東海問。“而且不需要理由。”劉梅求知若渴地補了一句。小雪昂起頭:“說‘不’本來就不用理由,我有權利拒絕別人。”兩個大人面面相覷——人生這課,學無止境,有些人輕易就做到了,而有些人異常艱辛。

夏東海還會跑到孩子們的房間認錯。“爸爸今天早上心情不好,不應該把氣撒在你們頭上,所以特地來向你們道歉。”


(圖/《家有兒女》)

在“男子氣概”這件東亞父親莫名執着的事上,他也不是個亦步亦趨的模仿者。“爸爸的行爲不是軟弱。真正的勇敢不是要和別人打架,也不是在小事上跟人計較去爭強鬥狠,而是在真正的危險面前臨危不懼。”“無論任何時候,我都是你最堅強的後盾。”


(圖/《家有兒女》)


不存在的“理想父親”?

《家有兒女》總編劇臧裏寫這部劇之前,參與創作了《我愛我家》《候車室的故事》《浪漫的事》。在央視一檔節目裏,她介紹了編劇組如何設計人物:夏東海在國外待過,對西方教育理念學習得多一些,又是做文字工作的,知識層面高一些,開放、睿智,能理解別人,也比較幽默,對孩子很寬容。

“因爲中國(人)對孩子的教育確實缺乏幽默感,有時候,幽默是一種很好的化解的力量。”

夏東海不是靠他自己成爲“理想父親”的。父親的具體形象,得在和家庭建立關係的過程中一步一步地被揭示出來。

伴侶劉梅、三個孩子、爺爺和姥姥這些家庭成員,以及周遭的鄰居、朋友、親戚、同事等各具性格的人,一起幫助夏東海成長爲一個更豐富的“理想父親”。


(圖/《家有兒女》)

過去的觀衆已經長成大人,經受現實的錘打之後,有人批評《家有兒女》是“科幻片”,夏東海則是不存在的理想父親。

但觀衆提及的“科幻”情節,很多時候恰恰是“常識”:一個父親該是保護孩子的,一個母親該是關切孩子的,一對伴侶該是權利和責任兼有的,一個孩子該是有七情六慾,又在經歷成長之痛時需要援助的。但“常識”和“理想”,有時竟會像一對近義詞。

也許,有些人未曾在現實裏擁有一位真正稱職的父親或母親。但人們對愛和扶持的期待,對非暴力的、更有人性的成長的訴求,是真實的。這種真實,是人類對自我關懷的“常識”,而非束之高閣的“理想”。

歷史上,人們一直在強調“父親”在社會中的重要性——“對父親的追尋也可能隱藏着對個性化的抗拒自性化的嫌疑。要將自身託付給一個外在的力量。”但或許每個人可以生長出屬於自己的力量,那個力量既不叫“父親”,也無須叫“母親”。


(圖/《如父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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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XZK

編輯 | Momo

校對 | 鄒蔚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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