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齊桓公薨逝、齊國諸公子爲爭奪國君之位而相互爭鬥、攻伐,齊國國內局勢動盪混亂的這段時間裏,原本從屬於齊國的中原諸侯聯盟成員們也開始各懷心思,籌劃着自己國家將來的政治走向。

而除了那個一門心思想要繼承齊桓公所留下的霸業,積極出兵干預齊國內亂,圖謀以此謀取爭霸資本、擴張宋國影響力的宋襄公之外,一貫‘風吹兩邊倒、齊強附齊,楚強依楚’的鄭國國君鄭文公,見齊桓公薨逝、齊國的霸業已顯露衰退之勢,於是立即改換門庭,重新向南方大國——楚國示好,再一次‘改抱大腿’、改換‘大哥’。

周襄王十年(前642年),鄭文公主動前往郢都(湖北荊州紀南城)朝拜楚成王,一來向楚國表達示好之意,二來也向楚國提出聯姻請求,請楚國將王室(其實是公室、不過楚國已經自稱爲王,所以鄭文公也就拍馬屁叫‘王室’了)宗女嫁給自己。

(此時,鄭文公的正妻陳嬀已經去世,寵姬燕姞估計也不在世了);而楚成王對於鄭文公的主動歸附之舉很是滿意,覺得鄭國如此識相,那麼自己自然要加以厚待,將鄭國重新拉到楚國的勢力範圍內來。

於是,楚成王親自主持儀式,將自己的親妹妹羋氏嫁給了已經年紀一大把的鄭文公(這一年,鄭文公都繼位三十年了,年紀起碼在四十多歲以上,兒子都生了一堆),並在郢都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完成朝拜(歸附)行動、並舉行了聯姻之禮後,鄭文公帶着新婚的妻子羋氏告別楚成王,返回了鄭國;而爲了表示楚、鄭兩國之間聯盟親密而友好的關係,楚成王特地將楚國的珍貴特產——產自銅綠山(湖北大冶)的黃銅(當時叫‘赤金’)給妹夫鄭文公送了‘一千金’(約合如今的二百五十公斤)。

不過,楚成王還是留了個心眼,在贈送給鄭文公這麼多‘赤金’(黃銅)後,擔心鄭國會拿着這些堪稱重要戰略物資的精銅去打造戈矛、箭矢,萬一將來楚、鄭再次翻臉,鄭國拿着這些楚國贈送的銅製作的兵器來打楚國的話,那可就尷尬了。因此,楚成王特地與鄭文公盟誓:

“贈爾鄭金,無以鑄兵!”(送給你們鄭國的精銅,不能拿來製造兵器啊)。

鄭文公當然明白楚成王要如此盟誓的意思,以及背後的擔心原因;爲了讓姻親大舅哥放心,鄭文公當即同意盟誓,並在攜帶‘千金’回國後,就命鄭國工匠將這些楚國精銅給鑄成了三口銅鐘,以安楚成王之心。

(多解釋一下:春秋時期的銅器,無論是禮器還是兵器,都是黃燦燦、亮閃閃的黃銅,起碼也是合金銅;而我們現在所熟知的‘青銅’,其實是黃銅器物因年代久遠而生出了銅鏽,所以才呈現出青色;要是當時拿一個有青色銅鏽的禮器,比如簋、鼎、罍、鬲、卣等容器來給諸侯國君們飲宴使用,那負責此事的‘膳夫、庖人’們大概就可以辦理後事了)。

回到之前的話題——齊桓公薨逝後,宋襄公依靠齊桓公在世時‘委託看顧太子昭’的囑咐,自認爲自己就是齊桓公霸業的天然繼承人;隨後,宋襄公憑藉着宋國在當時的中原諸侯中相對還算強盛的實力,聯合其他小國(曹、衛、邾)出兵,將被齊中廢公(公子無虧)以及四公子勢力先後兩次驅逐出國、流亡至宋國求援的齊太子昭兩次送回國內,最終成功地平定了齊國的內亂,扶持太子昭繼位(齊孝公)。

安定了齊國、又平定齊國諸公子內亂之後,宋襄公以此‘功績’,在中原諸侯聯盟中多少積累了一些名望、威勢,也有了部分‘爭霸’的資本;於是,宋襄公便想趁熱打鐵、組織中原諸侯繼續展開會盟,確立自己‘繼齊桓公之後’的‘諸侯盟主’地位。

宋襄公,名茲甫(茲父),是宋桓公的嫡長子,按周禮宗法制度,很早就被宋桓公立爲宋太子;而宋桓公的庶長子目夷(字子魚)自幼聰明伶俐、仁德寬厚,很得宋桓公的喜愛,於是宋桓公在晚年時想要改立目夷爲宋太子(春秋時期,這種事情太多了,由此造成的父子失和、兄弟反目情況比比皆是,比如鄭莊公和共叔段兄弟,又或者齊桓公的那幾個兒子)。

但讓宋桓公想不到的是,目夷和茲甫這兩個兒子知道自己想要改易儲位的想法後,卻先後向自己進諫——太子茲甫先對宋桓公說:

“兄長目夷比我年紀要大,也確實比我有能耐,爲人仁厚而友愛,可以更好地治理宋國,請父親立他爲太子,我以後輔佐他就行了。”

茲甫的話,正合宋桓公的心意,於是宋桓公準備同意其所請,改立目夷爲太子。

不過,庶長子目夷隨後也向宋桓公進言:

“立我爲太子,這是不合禮法的,請父親一定不要這麼做;太子能夠把國家辭讓給他人,還有比這種事情更大的仁愛嗎,我不如太子;假如您決心要這樣做的話(指改立太子),那我只好離開宋國,避免因爲我的原因而給宋國引來禍端。”

宋桓公對目夷的話不以爲然,認爲他只是說說而已,也許是在成爲太子前所必須顯示的‘謙虛、推辭’象徵性舉動,因此還是按照原計劃準備立目夷爲太子。但目夷說到做到,見父親真的要改立自己爲太子,當立離開了宋國,躲到衛國去了,宋桓公的改立太子計劃到底沒能完成。

周襄王元年(前651年),宋桓公薨逝,太子茲甫繼位,即宋襄公;因爲庶兄目夷仁厚而友愛,所以宋襄公繼位後,便將目夷從衛國請回來,並讓他擔任宋國左師(後來又改任司馬);因爲目夷字‘子魚’,所以他的子孫後代就以‘魚’爲新的氏名。目夷,也是宋國魚氏的始祖。

在順利地完成‘安定齊國’的第一步‘制霸’目標後,宋襄公信心爆棚,決心繼續效法齊桓公會合諸侯的舉動,以確立自己的‘繼任霸主’身份(宋襄公對齊桓公還是很尊敬,一直將齊桓公當做自己的前輩和老師)。

周襄王十一年(前641年)春,宋襄公出面邀請曹、邾、滕、鄫四國參與自己主持的會盟,地點定在曹南(曹國以南、地點不詳)。這四個受邀的國家都是小國,宋襄公邀請他們的目的是對自己的號召力做一個測試,看看自己是否能夠像齊桓公一樣,讓諸侯盟友們俯首聽從(先邀請小國,以便順利地展開會盟)。

然而,宋襄公第一次以‘盟主’的身份召開會盟,就出現了他不願意看見的意外:即使事先已經做好計劃、邀請前來會盟的都是自認爲好擺佈的小國,可居然還有國家不聽號令,把宋襄公的邀請(其實是號令)當做了耳邊風——滕國國君滕宣公收到了宋襄公的邀請會盟信後,沒有任何反應,將其置之一旁,根本不予理睬。

所以,當宋襄公在曹南按原計劃召開盟會時,不但滕宣公自己沒有出席會盟,騰國也沒有派其他人代國君前來赴會。宋襄公的臉面,被騰國打得啪啪響。

受到騰國公然打臉的宋襄公,即使再標榜自己‘仁義、寬厚、行仁政’的行事作風,對騰宣公如此的慢待和蔑視舉動也不能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要是忍了,以後宋國別說‘繼承霸業’,就是和中原諸侯盟國的正常交往,恐怕都要重重受挫)。

於是,惱羞成怒的宋襄公不顧曹南之會還在召開期間,立即派出軍,隊趕赴騰國,一舉攻破滕都,將滕宣公活捉,然後帶到曹南會盟的現場;宋襄公親自出面痛斥了滕宣公‘不敬盟友、禮絕諸侯’的惡劣行爲,把他送到宋國國都商丘(河南商丘睢陽區)軟禁;不過,宋襄公沒有直接滅騰,而是改立騰國公室‘鄭’爲新一任騰侯,即騰孝公(以效法齊桓公‘存亡繼絕’之舉)。

處置了‘冒犯’自己的騰宣公以後,宋襄公壓下怒氣,繼續在曹南與曹國、邾國、鄫國舉行會盟;但會盟進行中時,鄫國國君又不知因爲什麼原因,再次讓宋襄公大發雷霆(有可能是參與會盟遲到了)。

因此,宋襄公命邾國國君邾文公逮捕了鄫國國君——‘鄫子’,要將其以‘犧牲’(就是獻祭的祭品)的名義活祭睢水之神,並以此來震懾那些輕視中原諸侯的東夷各小國(鄫國是夏後少康次子曲烈的封國,非姬姓國)。

宋國,是商朝後裔;當初周武王滅商時,帝辛(紂王)的庶兄微子啓投降武王,被封在了商丘,建立宋國,成爲周室的‘二王三恪’之一;宋國與周王室之間並非君臣之禮,而是‘賓客之禮’,也就是說宋國是周王室的客人,不是臣子。

宋國的這種待遇,在整個周代諸侯中,也只有杞(夏禹後裔)、陳(虞舜後裔),唐(唐堯後裔)等少數國家能夠和宋國一起享受,宋國國君,也是周王室分封五等爵位的最高等級——公爵(陳國後來降爲侯爵、杞國降爲伯爵)。

宋國雖然是由微子啓開國,但之後的歷代宋公,都是微子啓之弟微仲的後代(包括微仲本人,他也是宋國第二代宋公);因此,宋國保留了大量的商代生活習俗,而商代崇敬鬼神、用活人來祭祀神靈的風俗,也被宋國所繼承。

宋國雖然是商人後裔,但經過數百年‘周室賓客’身份的繁衍發展,遵循周禮、交聘中原諸侯,早就自認爲是‘諸夏’中的一員,也就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組成者;而此次被宋襄公所處置、懲罰的滕、鄫兩國,都屬於東夷部落成員後裔(其實商朝也是東夷人所建立,不過現在的宋國早就不認爲自己還是東夷了),並不是“諸夏”的成員。

而根據周禮中的制度,中原諸侯認爲四方戎、狄、蠻、夷所建立的國家(或者部落)都是未經周禮教導的半開化野蠻人(比如南方那個讓人又恨又怕的楚國),不會以‘諸夏’內部的禮儀、規矩來平等對待他們。

所以,宋襄公以祖先‘活祭神靈’的風俗來處置犯了事的東夷國家鄫國的國君鄫子,勉強也說得過去(要是邾國或者曹國國君犯了同樣的事,宋襄公絕對會以另外的方式來對待,即使是施加處罰,那也不會將其逮捕而‘獻祭’)。

雖然宋襄公要以鄫子活祭睢水之神,以此來震懾那些東夷小國的做法,大致上還是維護宋國的權威、達到‘爭霸’的目的,不算‘暴虐’,可已經改任宋國司馬的宋襄公庶兄、宋國賢臣目夷卻覺得這麼做還是不妥,有可能損害宋國在諸侯中本來就不是很穩固的權威、以及會合諸侯行動的正義性,於是出面勸阻宋襄公說:

“上古時候(指周武王代商以來),國家舉行祭祀活動時,所用的牲畜都是有嚴格的規制,六畜之間不能相互代替,小規模的祭祀也不能用大的牲畜;就連牲畜都不能濫用於祭祀活動,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呢?我們之所以舉行祭禮來敬祀神明,爲的是祈求神明給予我們以庇護,爲的是在世的人。百姓人民,纔是神明的主人,如果殺活人來獻祭神明,哪個神明敢享用這樣的祭品呢?

當年,(諸侯霸主)齊桓公幫助恢復了三個將要滅亡的國家(指立僖公以存魯、築夷儀以存邢,建楚丘以存衛),諸侯們因此而臣服齊桓公,齊國霸業也得以成功。但即使取得了如此大的功業,後世還有人認爲齊桓公的德行寡薄、不符合道義。如今,我們剛剛纔召開第一次會盟,就侵害了兩位國君(廢騰宣公、殺鄫子),還要以此去祭祀邪惡昏亂、不知所謂的鬼神,想憑藉這種手段讓諸侯敬畏臣服,來達成宋國稱霸的目的,我私下估計,恐怕難以實現,將來能得善終,就算是好結局了!”

目夷的話十分中肯,給宋襄公的勸告也非常有道理,但宋襄公急於繼承齊桓公所遺下的‘霸主’的名號,並儘快樹立起自己在諸侯中的威信,所以沒有聽從目夷的勸諫,還是一意孤行,把鄫子綁赴‘次睢之社’(山東臨沂東北、用於祭祀睢水的神社),當做獻給‘睢水之神’的祭品,抬上祭臺給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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