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楊舒鴻吉

界面新聞編輯 | 彭朋

距離杭州、義烏、寧波均百公里，擁據東海最美海灣，浙江台州市三門縣是我國著名的青蟹之鄉，同時也是“中國衝鋒衣之鄉”。

三門縣政府提供數據顯示，2022年三門衝鋒衣等服裝產品年產量約6000萬件，實現銷售額約120億元，主要產品國內市場佔有率達到60%。因此也就有了“國內市場銷售的十件衝鋒衣中，有六件出產自此地”的說法。

近年衝鋒衣火爆“出圈”，根據DT研究院數據，2022年12月至2023年11月，淘寶天貓平臺衝鋒衣銷售額實現同比大幅增長。部分電商平臺銷售增長達300%以上。

衝鋒衣消費火熱，但三門縣卻籍籍無名，只做產品不做品牌的經營模式導致三門縣衝鋒衣產品被市場視作國際大牌的最佳平替，因此被戲謔爲“台州鳥”。

這亦是國產衝鋒衣在市場競爭中的縮影。國內市場上，始祖鳥、MAMMUT猛獁象、巴塔哥尼亞、北面等國際品牌因其專業用料配合流傳廣泛的品牌故事，牢牢佔據衝鋒衣“頂奢”的寶座。國產衝鋒衣則將被釘到百元區間。

國產衝鋒衣，只能做平替嗎？

2024年5月中旬，聚星動力、啓賦資本在內的專業考察團抵達三門縣。界面新聞獨家獲悉，爲期兩天的採訪中，考察團與生產企業、工業園區、管理部門進行深入交流，爲後續IP授權、供應鏈合作展開前期接洽。

考察團中，聚星動力則手握巴薩、利物浦等豪門俱樂部在華獨家IP授權。如果合作達成，曾被山寨、仿冒困擾的“中國衝鋒衣之都”將有望帶領國產衝鋒衣產業衝擊高端供應鏈。

縣域面積151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37.9萬，三門縣的衝鋒衣製造史可追溯至上世紀。

浙江台州市三門縣地處中國黃金海岸線中段，是接軌以上海爲中心的長三角經濟圈最前沿區域。20世紀90年代，台州繡衣產業發達。得益於此，三門縣衝鋒衣產業開始起步。三門縣衝鋒衣業者向記者透露，早期衝鋒衣產品只作爲服裝市場的細分品類，供應秀水街等低端市場。後經歷市場培育，三門縣衝鋒衣產業開始形成聚焦效應。

三門縣衝鋒衣生產企業。攝影：楊舒鴻吉

“尤其是在2019年前後，衝鋒衣在電商平臺銷售火爆，三門衝鋒衣產業正式迎來爆發期。”三門縣人民政府副縣長陳紅琴介紹稱，衝鋒衣產業已成長爲三門縣重要的特色產業、富民產業和支柱產業，也是三門縣政府重點打造的六大產業集羣之一。

陳紅琴向記者透露，截至目前，三門縣共有衝鋒衣生產企業300多家、電商銷售企業200餘家，從業人員3萬餘人。2019年以來，衝鋒衣產業的產值年均同比增長超15%。

2023年，中國紡織工業聯合會授予浙江省三門縣“中國衝鋒衣服裝名城”稱號。

遺憾的是，在巨大的銷量面前，三門縣衝鋒衣產業仍以家庭式作坊爲主，甚至延續由人工縫製的製作工藝。

三門縣一家頭部衝鋒衣生產企業負責人俞萍告訴界面新聞記者，該公司主要產品有衝鋒衣，以及圍繞衝鋒衣定製的校服、工作服、團體服，並衍生開發了羽絨服、防曬衣、速乾衣等品牌。目前，該公司廠房約25000平昂，600餘名生產人員，年生產衝鋒衣120餘萬件，總價值在1億元上下。

在三門縣，現代化產線將逐步取代手工縫製。攝影：楊舒鴻吉

儘管擁有現代化的全自動產線，但是該企業仍保留着由數十名熟練工人組成的人工生產線，用以生產量小需求緊急的訂單。

因此，該企業訂單主要集中在200元價位區間。

低端產品也不愁銷路，“小富即安”式思維阻礙了三門縣衝鋒衣產業向更高階供應鏈進軍。

在聚星動力供應鏈負責人於洋看來，衝鋒衣不同於其他服裝的生產，由於其戶外的屬性，因此對工藝製成有更高的要求，尤其是產品的標準化方面更要追求統一，而人工製作與標品的需求相悖。

不只是在工藝上，一位三門縣衝鋒衣業者向記者表示，在面料選擇上，由於大量家庭作坊分散經營，因此各家企業在原料選擇上也各不相同，因此產品質量也參差不齊。

於洋認爲，國內銷售的品牌衝鋒衣產品，達到國標已經是基本要求，其中包括透氣性能、防水性能要通過相應機構的檢測。聚星動力負責開發的國家隊、豪門俱樂部周邊服飾更是要求達到歐盟認證的標準，“其中不僅涉及企業的原料使用、工藝問題，同時也要注意檢測機構的設置問題。”

無法認證，就意味着無法拿到頂級體育IP的授權。而“家庭作坊式的手工製作，無法達到標準化統一。”於洋說。

俞萍同時告訴記者，儘管他們在當地已是頭部企業，但依然不敢貿然投入大量資金進行品牌建設，主要以代加工和貼牌生產。

這一想法，在三門縣衝鋒衣企業中，仍較普遍。在快速壯大的市場面前，一些小微企業，不惜違法生產仿冒品。

三門縣警方向記者披露了一起打擊假冒僞劣的典型案例。

2023年底，三門縣公安局成功偵破以林某爲首的二十餘人銷售假冒“始祖鳥”商標的商品案。此案中，犯罪嫌疑人林某經營衝鋒衣工廠多年，衝鋒衣質量也深受買家好評。作爲全家重要的收入來源，但因法律意識淡薄，且銷售渠道受限，最終促成其遂以仿冒的方式賺取更高的利潤。

這並非個案，三門縣公安局向界面新聞記者透露的數據顯示，僅2024年至今，共辦理涉始祖鳥衝鋒衣案件8起，涉案金額2億餘元，採取刑事強制措施41人，擬申報省標案件2起，公安部督辦案件1起。

行銷電商平臺的“台州鳥”，是三門縣當地產業的一段“黑歷史”。

假冒僞劣屢禁不止，在三門縣副縣長、公安局長陳希看來，假冒僞劣產品的打擊與疏導需同時進行，衝鋒衣背後的問題，不僅是產業問題，更是民生問題。

在維護知識產權方面，三門縣公安部門開展警企共治，開展了爲期數年的聯合打擊。據透露。該縣公安部門通過建立互聯網打擊大模型，與電商平臺合作已幾乎根除了“台州鳥”假冒僞劣產品網絡渠道銷售。

更爲重要的是，三門縣警方更是從售假案件中層層抽絲剝繭，挖掘案件屢禁不止的深層原因，找尋衝鋒衣行業的衍生機遇，最終目標不僅是共治，還要共富。

隨後，三門縣針對衝鋒衣產業的短板，着手產業升級。

陳紅琴透露，三門縣政府根據《三門縣衝鋒衣產業發展規劃（2020-2025年）》，提出了以創建國內最具影響力“衝鋒衣產業名城”爲核心的衝鋒衣發展戰略規劃，並先後出臺《三門縣衝鋒衣產業提升活動實施方案》、《三門衝鋒衣產業振興工作任務》、《三門縣電商園區建設扶持政策》等政策文件，在入企服務、技改擴建、金融信貸、執法檢查等多方面，爲縣內優質衝鋒衣企業提供良好的發展環境。

2024年，該縣制定出臺《三門縣扶持衝鋒衣企業優化升級的若干意見》，提出系列政策進一步支持企業貢獻、技改、研發、品牌、渠道、管理、融資等七個方面的升級。針對產品研發、設備升級、品牌建設、跨境電商等領域，三門縣政府還提出可進行數十萬至百萬不等的“真金白銀”的補貼。

系列政策推出的同時，三門縣還投資新建一個衝鋒衣產業園，旨在通過產業升級，“化零爲整”，將原本分散的衝鋒衣家庭式作坊進行整合，實行標準化生產。

三門縣衝鋒衣科創園由縣國投公司投資建設，項目於2023年11月22日正式開工，預計2024年年底全面建成，2025年初投入使用，計劃實現總入園衝鋒衣企業約30家，其中規上衝鋒衣企業3家，電商企業5家。整個園區投產後，將實現年稅收1500多萬元，新增就業約2000人。

據該園區建設方萬洋集團該項目負責人林芳透露，三門縣衝鋒衣科創園以衝鋒衣產業研發、製造與應用爲主導，以衝鋒衣倉儲、電商等相關服務爲配套，項目融合三門衝鋒衣產業優勢與產業特點，爲服裝研發提供一站式生產、生活配套服務。

該園區將規劃建設集生產製造、科技研發、物流倉儲、生活配套、金融服務和智慧園區管理於一體，投產後將是浙江省衝鋒衣科創產業產業集羣標杆。

林芳告訴記者，建設園區的主要目的，就是將分散式的家庭式作坊，集中在同一園區內生產，進一步解決標準化的問題，告別各自爲戰的零散加工模式，發揮集羣效應，使用更標準的材料、製造工藝，生產質量一致的衝鋒衣產品。

她向記者透露，截至目前，科創園23萬方的招商面積中，將集中在三門縣頭部衝鋒衣企業，除生產車間外，還提供面料供應，電商銷售、質量認證、出口外貿等全產業鏈服務。

改變工藝標準的同時，衝鋒衣高端品牌使用的高端面料，也被攻克。

衝鋒衣面料中，Gore-Tex被視作頂級材料。這種特殊材料中因其附有極微小細孔的薄膜，可讓水滴無法穿透它，水蒸氣卻能排放出，從而實現防風、防水且透氣效果。中國戶外運動服飾市場增速近20%，2023年預計超450億元；GORE-TEX面料在中國廣受歡迎。該面料提供商GORE公司年收入高達45億美元。

國際大牌衝鋒衣上使用的高端面料，如今正在被國產化追趕。

據三門縣人民政府副縣長陳紅琴透露，經三門縣企業與上游企業、院校聯合研發，一款性能類似的國產面料已經成功研發。

參與研發的正是浙江藍途戶外用品股份有限公司。該企業總經理金麗君向界面新聞記者透露，該面料性能只在部分參數上略遜。“從工藝上和性能上，已經完全可以和國際品牌媲美。”

藍途戶外亦是三門縣頭部衝鋒衣企業，也是最早擁抱自動化產線，擁有自主設計團隊的企業之一。金麗君向記者透露，目前該企業擁有員工1600餘人，自有廠房56000多平方。

“目前，藍途戶外正在升級產線，升級後的產線將實現全自動、智能化生產。”金麗君說，目前企業還參與面料研發，並針對自主品牌“藍途”“HEATOO”，每年推出1500餘款衝鋒衣、皮膚衣、速乾衣，年產值超過8000萬。

國產材料正在拉高三門縣衝鋒衣性價比。攝影：楊舒鴻吉

“衝鋒衣銷量暴增，讓企業已經沒有淡旺季之分，訂單已經排期至明年。”金麗君還透露，針對三門縣衝鋒衣產業的短板，今年該企業將再投入2000萬元進行企業推廣，讓性價比成爲國產衝鋒衣的代名詞，而非只是平替。

三門縣市場監管局局長李吉平告訴記者，他們正在牽頭制定衝鋒衣行業企業質量管理核心過程實施指南，旨在完善三門衝鋒衣標準體系。

聚星動力聯合創始人季哲向記者表示，在華開發豪門俱樂部周邊產品品類中，衝鋒衣是熱銷的商品之一，聚星動力每年在華銷售的衝鋒衣超過數十萬件萬件，且數量正在上升。

在觀摩相關企業的現代化產線和工藝技術後，聚星動力表示將組織企業進行試生產。

聚星動力對於國產供應鏈持歡迎態度，“國產供應鏈有助於降低成本，從而降低售價，讓頂級IP正品以更親民的價格擴大在華市場。當正品擁有更好的品質，同時價格上不再高不可攀，那麼中國消費者也更有機會享受平價正品而不是購買侵權商品。””

對於我們而言，我們也樂於幫助有能力的企業進入到頂級IP供應鏈中，季哲說，如果後續洽談順利，今年曼城、熱刺等豪門俱樂部的一些周邊產品，將交由三門縣企業參與。

此次頂級體育IP牽手三門衝鋒衣企業，於洋認爲，三門縣衝鋒衣產業板塊相對集中，單品做出了深度，在單品上，相關企業多維度提升、推敲細節打造極致單品的追求，正是聚星動力放心將體育IP授權其生產的重要原因。

於洋還認爲，現代物流配套的成熟，以及相關政府扶持，三門縣衝鋒衣產業將有更好發展。

不僅是國內訂單，陳紅琴同時向記者透露，今年5月1日舉辦的第135屆廣交會上，三門縣衝鋒衣亮相展會，6家衝鋒衣企業斬獲海外訂單。其中藍途戶外拿到了來自加拿大的大筆訂單，進一步提振其進軍海外市場的決心。

談及國產衝鋒衣品牌的發展，作爲30多年的從業者，金麗君說，國產衝鋒衣未來的出路是在性價比，“相同的工藝、相同性能的材料，卻可以以更低的價格獲取，這是與國際大牌搶佔市場的法寶。”

另據界面新聞記者獨家獲悉，三門縣相關產業部門正與國內頭部體育品牌接洽，爲進入供應鏈做前期接觸。此外，頭部MCN杭州四季匯美公司、義烏貿易商上海坤繡服飾有限公司均已與三門縣相關企業達成初步合作，助推國產衝鋒衣更好融入電商渠道，並走向國際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