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种食物,在某些烹饪方法下,人们难以下咽,但在某些方法下,人们又大快朵颐;它本来是用于抗饥荒的作物,却直接导致了欧洲近代史上影响最深远的饥荒;它是一种既便宜又营养丰富的作物,富含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维生素和矿物质,却摇身一变化作薯条、薯片,成为了既昂贵又不健康的全球化工业食品的样板,是人们眼中当仁不让的“垃圾食品”;它是一种曾经因为缺乏多样性而引发灾难的作物,如今却以原产地极端丰富的多样性,不断为研究者带来惊喜;它是一种曾经最单一最不生态的作物,如今却以新式生态轮作的方式,重新进入农学家的核心视野。它就是土豆。

土豆烧牛肉

美味薯条

美味薯片

土豆

今天,先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一个半世纪之前。1847年的爱尔兰,处于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的直接管辖之下已有四十六年,这里是全国重要的粮食产地。当时的英国,正处在工业革命的鼎盛之时,即将举办人类历史上第一届世博会。这一代的不列颠人几乎都忘记了大饥荒的模样。但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场死亡110余万人,又迫使近200万人背井离乡的巨大灾难,发生在了人口800万的爱尔兰,对爱尔兰来说,这是那样的刻骨铭心,又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大饥荒中的爱尔兰

事实上,早在1845年9月,爱尔兰人就已经发现了潜在的危机。但那时没有人意识到,这场瘟疫将是爱尔兰全部历史的分水岭。所以,发生在1846-1849年间的爱尔兰大饥荒,虽然肯定不是全球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但却是历史学家最为关注的一次。相关的论述从经济到政治,从政府法令到宗教背景,汗牛充栋。但是不管这场灾难中有多少人为的因素,毕竟和自然脱不开干系。这其中,最关键的角色便是这种特殊的作物——土豆。

1845年报道瘟疫的爱尔兰报纸

说土豆特殊,并不是信口开河,稍加思索我们就会发现,土豆确实挺另类的。我们知道,目前世界上有四大粮食作物,分别是:水稻、小麦、玉米和土豆。如果有点生物学基础的话,你马上就能发现土豆的格格不入。水稻、小麦和玉米作为粮食,其收获的都是果实和种子,是繁殖器官,但唯独土豆收获的是块茎,这是它的营养器官。但我们绝不能小看这点差异,下面的全部故事都与此有关。

小麦

现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你是一株植物,要怎样分配自己的营养,才能让后代活得更好呢?或者说,如果你是一家公司老总,要怎样投资才能最后留给后人最多的动产呢?当然,植物的问题要简单得多,它们不必担心娇生惯养搞出一堆毛病的问题,给孩子的养分那是多多益善。可是,同样的养分如果留给自己生长的话,就可以长出更多的叶子,加快能量的积累速率,将来会给后代留下更多的能量。所以,许多草本植物比如水稻的基本策略就很简单,它们先把一切资本都尽可能地投入生产,获得的利润再接着投产,直到生长季节结束,然后把全部资本尽可能转化为流动资金比如淀粉,传给自己的后代。

水稻

那么为什么水稻这么无私,要在繁殖季节把能量全给后代,不给自己留一点点呢?这是因为,像水稻这样的单子叶植物不能无限长大,所以,即便有两年的水稻的话,它也不会比一年的水稻多结多少种子。而如果要生长两年的话,那么过冬就是水稻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为此,水稻必须采取额外的手段来对抗寒冷,还要冒更大的被草食动物啃掉的危险,毕竟对食草动物来说,冬天食物匮乏,这时候要是有个水稻的话,那真是excited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所以权衡下来,与其自己留着,还不如全塞进种子送给后代,这也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动体现。

不过令水稻万万没想到的是,后来人类发现了水稻的这个策略,于是决定对它们征收99%的遗产税,化作人类的食物,而剩下的1%则重新播种。显然对于人类来说,当然是植物把越多的能量留给种子就越划算,所以在长年的人工选择之下,水稻几乎是拼尽全力生产,什么安全保障、资金储备等的全部忽略,这些全交给人类来解决。也正源于此,水稻对于旱涝灾害的抵抗力很差,需要颇多的农药、水肥才能保证高产。

大米

但是,这种策略万一真的遇到环境灾害的话,那可就惨了。这就好比是一家公司遭遇了经济危机,由于缺乏备用资金,一旦破产,那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所以鉴于此,野生的水稻都不敢不留点余地。小麦与玉米和水稻的情况也类似。

水稻是一个极端,而土豆则是另一个极端了,诞生于南美洲安第斯山区的土豆,饱受不规则气候之苦,所以它们干脆采取了另一种策略,那就是长年蓄积足量的养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每年除了定期开土豆花有性繁殖之外,遇上好时机,土豆还可以直接动用块茎储存的养料来无性繁殖。那么土豆怎么解决过冬的问题呢?简单,把块茎埋在地下,防冻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同时被草食动物发现的几率也大减,到了春天再发芽那就行了。当然了,和水稻一样万万没想到的是,大约在一万年前,人类发现它之后,也很快学会了征收所得税,挖出它的块茎直接食用。而在人工选择之下,土豆块茎所存的养料也越来越多,土豆个头也越来越大。

土豆花

那么土豆到底能长多大呢?能变成黄博士那么大么?显然不可能,那就成精了。若干年前,英国BBC曾经报道了一个世界最大的土豆,但后来发现竟然是地瓜冒充的。对于土豆来说,虽然理论上它算是多年生,但是它的地上部分只能长一季,经冬时叶片凋零,来年重新发芽。而地瓜只要不收获而且冬天不结霜的话,就能在地里连长很多年。所以土豆的大小是有上限的,吉尼斯世界纪录记载的世界最大土豆重达3.5公斤,也不是很大,而一般的土豆只能长到半斤左右。另外,我看网上还有什么40斤、50斤,甚至还有160斤的土豆,我估计是假的,当然我也是猜的,这个就不要在意了。

世界最大土豆

块茎比起种子的好处是十分明显的:由于自带营养储备,又是整个生长期间持续生长,所以土豆抵抗恶劣环境的能力很强。事实上,土豆可以在除了盐碱地之外的所有类型土壤中生长,可以适应低至8℃高至30℃的日均温度,产出同样数目的卡路里所需的水量,土豆只有小麦的一半。所以,在许多贫瘠且偏寒冷的多山地区,种植土豆是当之无愧的首选。而在较温暖的亚热带地区,土豆实际上可以在全年任何时候播种。

此外,温带地区土豆的生长周期大约是4个月,从第二个月起,新的块茎就开始形成,成熟之后仍然可以留在地里一段时间,所以不存在特别集中的农忙时节,也不易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土豆还不容易遭受战乱摧残,在古代打起仗来的时候,士兵往往是就地觅食,这对一般农业作物的伤害不是一星半点,但很多时候,土豆都能避免厄运。

虽然说块茎、块根类农作物并不少,但比起很多其它的块茎、块根作物,土豆在营养上又占了巨大的优势。目前世界上,木薯也成为了一种很重要的块根作物,产量甚至已经接近土豆,但是木薯的蛋白质含量近乎为零,只能作为工业淀粉的原料。但相比之下,土豆的蛋白质干重含量和谷物是一样的,而且还基本不含脂肪,当然了,前提是你别用油炸它!更让人欣喜的是,土豆还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和铁,B族维生素和钾、磷等矿物质也是它的强项,在这些领域,土豆又胜过我们熟悉的块根作物地瓜,同时土豆也要比地瓜更耐寒耐旱。不过切碎水煮或者油炸,会导致土豆的许多维生素流失,所以从营养角度看,连皮煮熟似乎是最好的吃法。虽然这很难吃。

木薯

红薯

蒸土豆

所以,尽管土豆初抵欧洲时受尽偏见,但它仍然逐渐在欧洲站稳了脚跟,特别是在那些不太适合传统作物的地区。土豆最早是在十六世纪经由西班牙殖民者从南美带到欧洲,但也不知道是招谁惹谁了,一到欧洲,土豆就立即受到各种各样毫无根据的污蔑。比如说,由于圣经上没有提到过它,所以在很多地方,土豆得了个外号叫魔鬼的苹果”,把它和盛产毒物的茄科家族划上了等号。瑞士植物学家加斯帕德-鲍欣甚至声称土豆导致麻风病,理由仅仅是因为它长得像染有麻风的脏器。还有人给土豆下了这样的结论:小麦是向上指,指向太阳和文明;而土豆却是向下指,它是属于地府的。其实直到今天,potato这个词依然充满了嘲讽之意:英语里宅男是couch potato,傻瓜是potato head。这些都是人们对土豆偏见的生动体现。关于土豆这个词还有一个真实的小故事,美国第44任副总统丹-奎尔曾在一次视察小学课堂时,把potato拼成potatoe,看着这哥们真的是potato head了

鲍欣

丹·奎尔

当然了,现在的人们显然已经后悔当初的偏见了。比如在2005年6月,一群英国佬就举办了一次游行,要求把couch potato这个词从字典里剔除出去。他们认为,富含维生素B、C、蛋白质,又几乎不含脂肪的土豆,才是真正的健康食品,是绝对不可以和成天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打游戏的深度宅男联系在一起的。

支持土豆游行

好在不管怎样的恶名,是金子早晚都要发光的,土豆好处毕竟是实实在在的。欧洲最早种植土豆的是十六世纪晚期的西班牙人与英国人,不过当时还只是种种玩玩,人们并没有发现土豆有什么逆天的地方。但是只要经历了十分不好的年景,抑或是遭遇了自然灾害,人们马上就能发现土豆的巨大潜力。比如说荷兰人开始种植土豆的时候,他们一开始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预防坏年头,但没想到土豆在1740年的超级寒冬里表现得太出色了,以至于被迅速推广开来。到了1794年,土豆已经跻身于荷兰特色食品之列。几百年的栽培,也使得荷兰人到了今天,对土豆产生了别样的感情。德国人同样在1770年的饥荒后意识到了土豆的好处,而饱受战乱之苦的德国农民还发现土豆不容易被士兵毁掉,虽然这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很快士兵也学会了从地里挖土豆吃,但这总要比糟蹋麦苗要好得多了。1778-1779年间的巴伐利亚继位战争,就有个外号叫土豆之战,因为士兵们都是靠在田里挖土豆过活的,而当土豆被挖光的时候,战争也就自动结束了。

今日的荷兰农民

法国人种植土豆的时间也很早,几乎和英国同时,但也和英国人一样,法国人也没给当回事儿。不过后来,一个名叫帕门提尔(Parmentier)的倒霉的药剂师,在1756-1763年的“七年战争中被德国人抓住,吃了好久的土豆牢饭。大难不死归国之后,为了感谢土豆的救命之恩,帕门提尔开始大力推广土豆。现在,法语中Parmentier这个姓已经变成一个形容词,意思就是“有土豆的”,帕门提尔先生就这样名垂青史了。土豆大普及行动一时间在法国如火如荼,以致于路易十六把土豆花用作胸花,而玛丽皇后则干脆戴在头顶,只可惜他俩后来都上了断头台。更可惜的是,这两口子虽然这么喜欢土豆,但现在大名鼎鼎的法式炸薯条他俩并没有尝到,因为当时这种食物还没有被发明,他们的主食还是面包蘸汤,而掺有土豆粉的面包做出来软乎乎的,根本蘸不起汤来。

帕门提尔

原先身份卑微的土豆不仅摇身一变登堂入室来到了法国王室,更成为了许多艺术家笔下的题材,化作了高雅技术的载体。在这其中,最典型的当属法国现实主义大画家米勒,米勒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名叫《晚祷》,事实上,这幅做于1857年的画作,最早的名字是祈祷土豆丰收”,但是后来订画的人没来取货,米勒才又加了一座小小的教堂尖塔,更名为《晚祷》。除了这幅画之外,在1855年和1861年,米勒还分别创作了《马铃薯的收获》和《种植马铃薯者》两幅画,总之是和土豆杠上了。文艺气息满满的梵高也创作过关于土豆的画,这就是梵高创作于1885年的《吃马铃薯的人》,这幅画描绘了贫困农家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吃土豆的景象,表现了平民诚实地自食其力。梵高在给弟弟的信中说:我想清楚地说明那些人如何在灯光下吃土豆,用放进盘子中的手耕种土地,老老实实地挣得他们的食物。我要告诉人们一个与文明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一点也不期望任何人一下子就会喜欢它或称赞它。但事实上梵高自己却认为,这是其最好的作品,没有之一。

《晚祷

《马铃薯的收获》

《种植马铃薯者》

《吃马铃薯的人》

在土豆种植上,俄国人照例还是晚来了一步。像彼得大帝这样时尚的人在留学期间,自然不会错过欧洲种植土豆的时髦。于是在十八世纪初期,他以重金买了一袋马铃薯,种在自己的宫廷花园里。但是俄国农民却总觉得这东西不吉利。到了1840年,政府终于坐不住了,决定强迫官属农民在公用地上种植土豆,可农民却误以为这是在全面推广农奴制,再加上土豆的恶名,最后的下场就是一次大规模的土豆暴乱,最终迫使当局停止了土豆的推广。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农民还是意识到了土豆的明显优势,最后还是殊途同归,成了俄国人的主食之一。

彼得大帝

至于土豆是什么时候传入我们中国的,目前已不可考,但根据陕西省兴平县县志的记载,16世纪时马铃薯就已传入中国,至于是谁带来了,那就不知道了。

接下来我们重点说一下爱尔兰,与很多国家一开始的抵触不同的是,在寒冷的爱尔兰,农民们几乎是心甘情愿地接纳了土豆,他们甚至把土豆的传入,直接上溯到1588年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覆灭。根据爱尔兰的传说,正是在那场令天地无光的海上大决战中,被击沉的西班牙战舰上的土豆,随波逐流飘到了爱尔兰的海岸上。

无敌舰队的覆灭

爱尔兰人对土豆的热衷不是没有理由的:在爱尔兰,每英亩土地可以出产6吨土豆,而小麦和燕麦只有不到一吨。在圈地运动使农民丧失了公有地之后,这一差别显然是至关重要、生死攸关的。于是爱尔兰有了句俗语:穷人的餐点,除了小马铃薯就是大马铃薯。到了1845年,土豆在爱尔兰的种植面积已达200万英亩,成年人人均每天消费6.2公斤。这些“低贱的粮食不但喂饱了农民和牲畜,更让爱尔兰的人口从1780年的400万猛增至1845年的800万。土豆还使得地主得以在余下的土地种植高档的谷物,然后出口到不列颠岛赚取真金白银。爱尔兰人甚至说: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开不得玩笑,一是婚姻,二是土豆。要知道,爱尔兰人是天主教徒,天主教教义是不允许离婚的,所以爱尔兰人说婚姻开不得玩笑,等于是在说上帝。如此看来,土豆就是现实世界中的上帝,上帝创造了人,而土豆则让人得以存活。

这一切看起来都不错,但正所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块茎在喂饱了爱尔兰人的同时,也埋下了灾难的种子。土豆虽然具有种种无可比拟的优势,但凡事都有两面性,土豆为这些好处也付出了许多代价。

首先,土豆这种随时储藏的策略,毕竟没有最大发挥自己的潜力,所以当环境适宜、水肥充足时,土豆依然不是水稻和小麦的对手。这就导致了目前的土豆种植量,虽在发展中国家以每年5%速率增长,且在第三世界国家中,土豆仍是至关重要的主粮,但在发达国家却以每年1%速率在下降。而在全球粮食体系中,土豆仍然只能屈居第四。当然了,这并不妨碍当年的爱尔兰的穷苦农民大量种植土豆,联合国粮农组织总干事雅克-迪乌夫就曾称赞说:马铃薯在战胜世界饥饿和贫困斗争的前沿发挥作用。比如说在我国,目前我国土豆的年产量虽然落在玉米和地瓜之后,但是相当一部分的玉米和地瓜其实成为了家畜饲料,所以土豆的粮食地位其实比这两者更重要。在土壤贫瘠且缺水的山区,土豆依然是无可替代的。

全球土豆种植面积趋势

其次,块茎毕竟是活组织,其设计思想是存在地下和茎叶相连,不断地新陈代谢,所以其含水量较大,刚收获的土豆的含水量可达75%-80%。这一点明显不同于种子,种子在存够了营养物质后,会立即脱水进入休眠期等待春天的到来,所以小麦和水稻种子的含水量还不到15%。这就导致块茎的储存和运输难度都很大,更通常的做法是即挖即吃。储藏条件太热、太干燥或者太不通风,土豆都扛不住,它们要么直接烂掉,要么开始变绿发芽,而发芽的同时会大大增加土豆中龙葵素的含量,食用后可能引发中毒。如果没有现代科技的介入,即便是在最佳条件下,生土豆也几乎不可能存储一年以上,而现代科技介入说白了意思就是你得花钱,土豆本来很便宜,这样一搞,反而没有了优势。所以“手里有粮,心中不慌的情景,对土豆来说恐怕是不适用的。

发芽的土豆

某些不列颠和爱尔兰民间传说宣称,把土豆引入欧洲的不是该死的西班牙人,而是伟大的英国航海家德雷克爵士,他在1577-1580年的环球旅行中,记录了他在1578年于智利海岸遭遇土豆的经历。鉴于此,很多英国人和爱尔兰人认为,如此可爱的土豆豆怎么能是傻X西班牙人能带回欧洲的呢?他们那智商能发现土豆的无尽魅力吗?一定是伟光正的德雷克同志搞回来的,这才说得通。可惜的是,想法是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当时的航船可不是游轮或航母,土豆块茎在海上不可能存活两年之久,德雷克就算把1578年看到的土豆带上了船,还没回到欧洲,这些土豆也早就挂了。所以,引入土豆应该还是西班牙人干的好事。在《国富论》中,亚当-斯密估算,土豆的营养价值是同等面积土地上出产的小麦的三倍,而储存问题也是亚当-斯密在大肆夸奖一番土豆之后,所指出的唯一缺点。

德雷克

也正因为储运的原因,在今天的国际粮食贸易中,生土豆只占极小的比例,比如我国的土豆出口量还不足其总产量的0.5%,不过这在当今倒是有一点意外的好处,近年来随着粮食全球化进程,国际谷物价格暴涨,但是主要受本地供求控制、不怎么参与全球交易的土豆,则只受到极小的波及,所以土豆被认为是低收入国家的粮食安全作物

最后,土豆的繁殖也是通过块茎来进行。这种方式要比种子的需求量要大,据估算,起码要有20%左右的产量留作下一季播种之用。这对于缺乏土地但不缺劳动力的爱尔兰人来说不是个大问题,更何况块茎法也缩短了成熟时期,足以补偿这一损失。但是,块茎繁殖更大的缺陷在当时却少有人注意,那就是它是无性繁殖的。

在自然界中,虽然无性繁殖的起源较早,但是现存的动物与植物中,只会无性繁殖的却是寥寥无几,绝大多数都是要么两样兼修,要么干脆就专攻有性繁殖。所以说,无性繁殖一定是遭遇到了某种重大问题,才导致了在进化的历程中被大面积淘汰了。对这个问题,演化生物学界的主流解释之一是所谓的红色皇后假说,该假说认为,无性生殖的群体里,所有个体的基因都很相近,改变起来也很慢,所以很容易受到病原体和寄生虫的毁灭打击。而有性生殖则不同,因为这是两个个体的基因混合,由此产生的生物多样性,可以保证物种不会被一击全灭。关于这个问题的详细说明,大家可以参考我们的节目《生命八大发明:夫妻夜话与细胞集合》。

野生土豆最早是在大约7000年前,在安第斯山脉的的的喀喀湖区被人类驯化的。事实上,在驯化之前,土豆原本是有性和无性两种方式共用的,所以全美洲的野生土豆可分成多达两百余个物种,而南美人驯化时也不挑挑拣拣,如今仅在安第斯山脉被人们栽培的土豆变种就多达5000余个,甚至还有彩色的土豆,反正我是没见过,而安第斯山区也由此成为全球的土豆多样性中心。

的的喀喀湖

秘鲁多种多样的土豆

南美彩色土豆

秘鲁人烤土豆

这样丰富的多样性原本不必太担心病虫害问题,可糟糕的是,西班牙征服者完全不懂多样性的保护,他们只带回了很少的土豆品种。这在生态学上被称为建立者效应”,也就是说,原本丰富的多样性向外却只输出了一丁点,瞬间变得极为贫乏。而被带回欧洲之后,土豆在这短暂的几百年中,又几乎全是在无性繁殖中度过,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恢复多样性。之后经由欧洲人之手播撒全球的所有土豆都有这个问题。结果就是,十九世纪广泛分布于欧洲和北美的大片土豆,遗传特质几乎全都是相同的。

这一事实就导致了两个后果:

第一个后果:植物病毒将在植物中长年累月地驻扎下去。病毒一般不太容易杀入种子,但是在块茎中呆着却很容易,熬到下一个播种季就又可以继续嚣张下去,就算运气不好留在土壤里,也很容易等到明年再趁虚而入,反正每个块茎都差不多,轻车熟路来年再搞一下就行了。所以,传统的土豆块茎里都积累了许多的植物病毒,虽然对人体无害,但是很影响产量。现在,人们利用现代组织栽培技术可以创造出无病毒株,从而大大提高产量,成本自然也会高一些,但如果可以挽救人命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只可惜当年的爱尔兰人享受不到这一点。

第二个后果是,一旦出于某种原因,一种恶性病原体入侵了土豆田,由于所有的植株都对它同样敏感,那么它将以极快的速度横扫相邻的所有田地,直至扩张到另一个品种才会放慢脚步。不幸的是,1846年发生在爱尔兰的悲剧,正是这种情况。

1845年的爱尔兰已经对土豆产生了严重的依赖。据估计,当时土豆提供了爱尔兰80%的人类食物,也成为了家畜饲料的主要来源,而绝大部分土豆都只属于一个亚种。由于只要煮熟就能食用,所以很多爱尔兰家庭只有一口锅,等土豆煮熟之后,把锅翻过来就成了桌子,许多主妇甚至干脆都不知道如何烹饪土豆之外的事物。这段单一的链条,实在是太脆弱了。据说,一个英国人在一间茅屋里看见了一大群面色红润的孩子,便向父亲问道:您用什么办法养育了这样健壮的孩子?这位农民回答说:得益于耶稣,也就是马铃薯,先生。由此可见,引发爱尔兰大饥荒的晚疫病也许就是魔鬼的化身了。

描绘爱尔兰家庭图景的版画

其实当时人们已经发现土豆对某些真菌病,比如卷叶病和干腐病颇为敏感。当时,英国人口学家马尔萨斯已经针对爱尔兰问题发出了警告,他说:算数增长的粮食,不可能跟得上几何增长的人口,灾难早晚会来临。

马尔萨斯

但是,每年1360万吨土豆,其中一半供人食用,如此庞大的数量,又有哪一种作物能够替代?在土壤贫瘠的爱尔兰,87%的土地被地主和新教徒控制,占人口大多数的天主教农民,除了土豆又能靠什么生存?马尔萨斯,你真是too young了,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里可以插播一段历史小知识。事实上,爱尔兰和不列颠岛原本都属于天主教,后来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因为离婚问题跟罗马教廷闹翻了,于是自立门户,成立了圣公会,归属到新教门下。而为了控制爱尔兰岛上虔诚的天主教教徒,英国国王陆续派遣了数万名有知识、有才能、有资本的新教徒来管理爱尔兰,说是管理,其实和奴役差不多,这也是如今北爱尔兰民族矛盾的原因。

亨利八世

总之,爱尔兰大量的天主教徒农民,选择土豆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最终,晚疫病的爆发将爱尔兰农民拖入了地狱,也许这是天命,不过,也和所有其它悲剧一样,最后的导火索是由人亲手点燃。

所谓的晚疫病是一种来自墨西哥的土豆真菌疾病,也能感染番茄等其它茄科植物,晚疫病病原体喜爱偏暖湿的环境,感染后可以彻底毁灭整株植物。事实上,晚疫病病原体虽然传统上是归于真菌界的,不过近年来,生物学家建议将它归入一个新的界——囊泡藻界,列入卵菌纲。不过农业上对晚疫病,仍然一直是按照真菌疾病处理的,所以这里按习惯称它为真菌,但并不是用的现代分类学的真菌意义。关于这一点我们就不用较真了。

感染晚疫病的土豆

这种疾病的感染率原本不是很高,最早于1843年初出现在美国东部,当时没有引起人们特别大的关注。1845年,一船播种用的土豆装箱驶向比利时,这次越洋旅行的目的是向欧洲引入新品种试图对抗干腐病,不过现在据考证,似乎正是这船土豆,反而为欧洲带来了更为严重的晚疫病灾难。

1845年7月下旬,晚疫病在比利时粉末登场,并迅速地向西传播到爱尔兰,向东直达俄罗斯。事实上,这一次瘟疫的后果原本并不是太严重。在欧洲大陆,农民们还有其它作物可以依赖,就算是在爱尔兰,这场疾病也只是毁灭了1845年40%的土豆收成。为此,英国当时从印度和美国购进了价值十万英镑的玉米,可惜这些玉米直到1846年2月才送抵爱尔兰。更让人费解的是,当时的爱尔兰人不肯吃烤玉米棒子,所以又花了很多时间在研磨成粉上,最后,真正等到玉米救命的时间就更晚了。

与此同时,爱尔兰人正在加紧种植新一季的土豆,来弥补1845年的损失。但是,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去年腐烂的土豆被他们留在了地里。当时的微生物学还在襁褓之中,没人知道这种疾病的罪魁祸首是一种真菌,更无人知晓这种真菌随土豆埋在地里半年之后,已经繁殖了多少孢子,正等待着新一轮的感染。其实那时候,已经有科学家注意到硫酸铜对于真菌疾病的防治作用,但是农药这个概念那时还不存在,科学家的发现没能得到推广。克制真菌疾病的王牌农药——由硫酸铜和熟石灰混合得到的波尔多液,要到三十年后才会出场。

波尔多液

最终,1846年夏天,真正的灾难降临了。当年温暖多雨的天气,加之土壤中残留的大量孢子,引发了晚疫病大爆发,幸存的植株不足百分之十。到了十月份,土豆的价格已经是去年此时的五倍了。更让人揪心的是,此时的猪队友英国政府正处于混乱当中:执政的托利党政府认为,保护主义不利于农业发展,从而废除了《谷物法》规定的高额谷物关税,但却引发了党内意见分裂,最终下台。而新上任的辉格党政府不但施政无能,还信奉政府不干预市场的信条,对爱尔兰的灾难置若罔闻。

政府不作为,不列颠岛的同胞同样没好到哪里去。当时,许多不列颠人都觉得是土豆加剧了爱尔兰人的懒惰和低贱,比如马尔萨斯就说:只要马铃薯体系还能够使他们的人口这般增长,远远超过了对于劳动力的正常需求,下等爱尔兰人的这种懒惰、喧闹的习性就永远不会改正。也正是由于此,不列颠人对爱尔兰人的境遇漠不关心。而爱尔兰地主们则若无其事地趁着低关税,把大批的谷物照常向不列颠出口,而不是救济本岛上的爱尔兰人。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看到爱尔兰还可以向不列颠出口粮食,英国政府和民众更加认为爱尔兰其实没什么灾难。就这样,这场灾难在英国政府、英国民众和爱尔兰地主的三重“神助攻”下,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如日中天、如狼似虎、如火如荼,彻底化作了肆虐爱尔兰死神。虽然后来英国政府也采取了一定的救济行动,但是来得太晚了,也太少了。在这样的情境之下,生者对死者的一切同情都变得不可能了。

可能是由于气候的原因,1847年,爱尔兰的土豆还稍微有一点收成,但是接下来的两年,又是近乎颗粒无收。随着饥荒的蔓延,人体的抵抗力和卫生措施都受到严重冲击,痢疾、霍乱和斑疹伤寒也开始肆虐起来。等到1851年灾难终告结束时,原先爱尔兰种植的这个土豆亚种,在欧洲基本上算是消失了,而爱尔兰的800万人口则有110万以上死去,可谓是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纪念爱尔兰大饥荒的雕塑

另外,还有接近200万人被迫离开祖国,其中相当一部分抵达了北美。这批人永远地改变了美国的人口组成,现在在美国,爱尔兰裔也仅次于德国裔排在人口比例第二名,甚至比英国裔的人口还要多,事实上,英国裔还排在非洲裔之后,仅列第四名。而在美国迄今为止的45位总统中,有14位便是爱尔兰裔或拥有爱尔兰血统,其中我们比较熟悉的有肯尼迪、尼克松、里根、老布什、克林顿、小布什,即便是奥巴马,也拥有至少3.1%的爱尔兰血统,因为其曾曾曾外祖父于1850年从爱尔兰来到美国。同时,爱尔兰裔也以最残酷的方式推动了美国的工业化进程,有人说,美国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横卧着一个爱尔兰工人的尸首。

经过这场大灾难之后,直到今天,爱尔兰的人口和土豆产量,也再没有回到灾难前的水平,如今全爱尔兰岛上的人口,包括爱尔兰与北爱尔兰,依然不足700万。那么爱尔兰人因此怨恨土豆吗?也许我们身处那个文化之外,永远也不能完全理解。我们只知道,在爱尔兰最伟大的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中,土豆是一个护身符,既象征着英雄般的民族延续,又暗喻着衰败和毁灭。也许最能说明问题的是,爱尔兰的人均土豆消费量,今天仍然是欧洲第一。灾难的历史依然是历史,无法忘却,也无法跳脱。但人总要活在当下,如今的爱尔兰人依然像他们祖辈一样,用勤劳的双手悉心照料着土豆的生产,因为这是上帝的恩赐,更是爱尔兰人生存的血脉。

乔伊斯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场触目惊心的灾难?这个问题已经被无数人问起,而和历史上所有的灾难一样,也有无数的答案被提出。有人控诉是英国政府蓄意屠杀、种族灭绝,有人指责灾难源于放任主义经济政策的愚蠢,有人认为是人类对自然的过度改造导致天谴,还有人看做是人口无限增长的必然结局。也许这样的问题永远不可能有一个完整的答案。现在回顾历史,我们会想到一万种避免灾难的方法:如果西班牙征服者知道多样性的意义;如果美国的海关人员懂得植物检疫;如果爱尔兰农民知道这是一种真菌病,靠土壤中的孢子传播;如果波尔多液提前走出法国的实验室并进入田间。这其中每一个环节,也许只需一句话,就胜过无数的政策拉锯战,拯救无数的生命,也省却无数后世的史家翻来覆去猜测当局是何居心。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定的居心,只不过真是没人知道应该怎么办罢了。

历史不容假设,但好在无论如何,哪怕经历了这样的悲剧,土豆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反而愈发在欧洲和全世界站稳了脚跟。而到了现代,在现代的农药、多样性控制和基因工程的作用下,农作物病害已经不再是对土豆和人类的致命威胁。同时,土豆电池、转基因土豆等新技术,也为土豆的未来描绘了更为美好的前景。另外,即便是很多地方条件改善之后,种上了更高产的作物,普普通通、其貌不扬、卑贱低微的土豆仍然藏在幕后,随时准备着在动荡时期挺身而出挽救生命。

离不开土豆的人类

从米勒的《种植马铃薯者》到梵高的《吃马铃薯的人》,土豆逐渐成为了贫穷、朴实而勤劳的农民的象征。面朝黄土背朝天,人们在土地中寻找着生活,寻找着勇气,也寻找着希望。这是一段关于土豆的故事,在故事中,寄托着人类最不自量力却也最伟大的梦想:人定胜天!汗,从粗拙的手指滑落,凝结下沉重的脚程,沿着苍茫的田地,往复着生涯的苦短。布衣缠结,卑微的是这一辈子的口饭;芒鞋踏破,光耀的是另一些人的江山!苦难啊苦难,我们要呼喊,我们要仰天长叹!挥舞着悲愤的目光,扫过苍天,冲翻王孙的香车,撞断公子的羽扇!你可听见人民的心愿,让自由的幸福成全应有的企盼!让这汗,不再是流下额头的枉然;让这汗,流过我们的思想,使其不再枯干!人啊,且把这土豆细看:要卑微,因为你是泥土所生;要高贵,因为你是星辰所造!他娘的!干!

我们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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