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读第38期,我们习惯为美好的想法找一个寄托。古有黄粱美梦,以此体验一生荣华富贵;今有化身锦鲤,希望万千人中独获恩宠。

无论是做梦还是转发抽奖,都是给自己一些好好生活的念想。比如我最近一闭上眼睛,就有个素未谋面的人问我账号密码。一边拉扯着我,一边要帮我付双十一的尾款。

这些美好的念想对我们来说是调剂品,而对他们来说是坚持活下去的奢侈品。

在20世纪80年代的莫桑比克,人们把梦当作看世界的眼睛。内战、暴乱、贫穷等一系列的苦难重重压在人们身上。这时一切能使人坚持活下去的希望都是救命稻草,比如神话、巫术、梦游……

米亚 · 科托是亲历者,也是记录者。他呈现了一个比现实还复杂的梦游之地。在那里,活人习惯于匍匐在地,认命地学习着死亡。

今天,我们跟随米亚 · 科托的脚步,走进这片神秘的领域。

1

我叫肯祖。这本是矮棕榈的名字,就是那种长在海边的棕榈,它弯垂向下,仿佛思念泥土、后悔长大。又有谁没见过呢?我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只为纪念他唯一的爱好:喝苏拉,一种棕榈做成的酒。这就是老塔伊姆,一位孤独的渔夫。之前,他尚且能等待时光作用于美酒,干一干发酵、蒸馏这些被禁的活计。后来,他连这个都不用,只是砍下棕榈的新枝,躺下,张嘴,任汁液流进口中。这样,警察也抓不住把柄:他的确没有酿酒。美好生活,按他的说法,就是吃到了芒果肉还不用削芒果皮。

得空儿的时候,他会召唤我们过来听他讲现编的故事。那些故事无法预想,让我们的家变大了,比世界还要大。没有一个故事讲得完。讲到结尾之前,睡意便封住了他的嘴。安顿那具沉睡的身躯是我们的事。我们不能把他放在屋里,他一向拒绝睡床。他的说法是床铺太软了,躺在上面,死神会逮住我们。他的床就是地面,雨水也同样喜欢停留。我们只需把他靠在墙上。等到第二天早上,会看到他身上布满了蚂蚁,虫子仿佛喜欢老塔伊姆身上微甜的汗液。他甚至感觉不到蚂蚁在身上爬。

“妈的!我出的汗比棕榈流的汁都多。”

他快醒时,总爱胡说八道。我们摇晃他,抖掉那些不知疲倦的虫子。塔伊姆反摇着我们,不高兴我们关心他。

我父亲罹患梦症,他常双目迷离地在夜晚出走。因为他在屋外睡,我们察觉不到。第二天,母亲会叫我们:

“快来!爸爸做梦了!”

“千万不要怀疑。”妈妈信不过我们,出声提醒。

2

日复一日,我们就这样长大成人。那个年月,世间一切依然具有意义 :这个世界的理据存在于另一个无可解释的世界。年长者在两个世界间搭建了桥梁。我记得有一天,父亲把我们叫到了一起。看起来这一次他又要聚起全家,向我们回忆他梦境的颜色与形状。但他并没有。这一次,老家伙套上西装,系上领带,穿上一双有底的鞋。虽在谵妄中,他的声音却未曾有丝毫改变。他宣告了一件事:国家将要独立。那时,我们并不明白这宣告的真正意义。然而,他的声音里积蓄着如此强烈的感情,仿佛一切美梦皆会在这一刻成真。他叫来我母亲,抚摸着她如满月一般的肚皮,说:

“这个孩子必须取名为六月二十五日。”

“六月二十五日”作为名字实在太长。最终,这孩子取名为“六月”。还有一种更亲切的叫法 :小六。我母亲之后再也没有生过孩子。小六是她肚子里的最后一位居民。

时间温顺而缓慢地流逝,直至战争到来。我父亲说,这场乱战是从外面来的,是丧失了特权的人带来的。初时战争尚远,我们只能听到隐约的消息。后来,枪战逐渐迫近,鲜血翻涌起我们的恐惧。战争是一条蛇,用我们的牙齿咬死我们自己。如今,它的毒流进了我们灵魂的每一条河。白天我们无法出门,

夜晚我们无法做梦。梦是生命之眼。我们成了瞎子。

不久之后,我感觉到家里四分五裂,就像罐子掉在地上。我一直以来的容身之所里如今什么都没有。我们比任何时候都穷。小六的腿撑不住膝盖,连喘气都感到累。我们早就不种田了。母亲一大早便拿起锄头出门,但并没有走向任何一块土地。她从未逾越倾盖于庭院的金合欢树。她在凝视过去。她的身体越来越瘦,而影子却越来越大。过不多久,那身影便和大地一样大了。

即便是我们家,还算有些财产,生活都渐入日暮穷途。我们所有人都很难过,除了我父亲。对于我们的现状,他表现得兴高采烈,他说:贫穷是最好的保护。这愈演愈烈的穷困将成为新主人,我们要为它工作,而它会回报我们不受匪徒侵扰。那老汉心满意足地感叹 :

“这样挺好的!一贫如洗的人,不会遭别人嫉妒。连门都没有才是最好的防护。”

我的母亲摇了摇头。她教会我们变成影子,不去期待任何事,只是追随投于地上的身躯。这是无言的传授,她只是坐着,双腿交缠,膝盖相叠。

3

我们渐渐变成了另外的人,简直认不出来了。当我的小弟被赶出家门时,我才发现这变化究竟有多大。前一夜,我父亲又陷入了谵妄。而这一次,我们亲眼见证了一切,透过窗子,看见他在树林里乱跑。他的喊声在房中炸开,黑暗衬得那嚎叫分外凄厉。唯有小六不曾来到床边,他一直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当这个孩子说,“这不是爸爸,而是可怕的野兽”时,我们装作相信了他,我们回到床上,但已睡意全无。

早上,母亲唤我们过去。我们正襟危坐。父亲的头垂在胸前。他还在睡觉吗?他以这种姿势持续了一段时间,仿佛在等待词语的到来。终于,他肯面对我们了,但我们却听不出那是他的声音:

“我们中有人会死。”

接着,他给出了理由 :直到目前,我家还没有人因为战争而死。现在,该轮到我们了。“死神将停驻在这里,我百分百确定。”老塔伊姆这样判定 :“孩子们,你们中有人会灭亡。”那双发红的眼睛在我们倾颓的肩膀上一一扫过。

指着小六,我们最小的弟弟。他的话吓得大家瑟瑟发抖,而我的小弟却全然懵懂。自从上次差点溺死,他的耳朵就不灵了。太多水进入耳朵深处,完全没法清理干净。他摇晃着头,擦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水存在里面,人们能听到他脑子里哗哗作响。我只能再向他说了一遍父亲的话。六月躲在我的怀里,颤抖不已。父亲举起手杖,命令大家不要悲痛:

“别吵!我不喜欢哭哭啼啼。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从今往后,小六就去鸡舍住了。

他颁布了命令:小六必须变成鸡的模样,从身体到灵魂。如果匪徒来犯,也不会把他抢走,因为鸡这种动物不会激发兽性。母亲表示反对,鸡舍被抢的消息也实在不少。父亲言语中有些不耐烦,他简明扼要地下达指令:这是拯救六月二十五日的唯一方式。

4

从那天开始,我的小弟便不再住在房子里。我父亲在鸡舍里给他找了个地儿。他一大早就教小弟打鸣,得打得和公鸡一模一样。小六费了一番苦功才最终练成。很多个黎明过去,小六身穿那件母亲给他织的羽毛衣,已经可以非常完美地打鸣了,仿佛已与那满是跳蚤的羽衣融为一体。

之后的夜晚,父亲再没有讲过任何预言。家里只能听闻一些杀人放火的传言。我们常常聚在一起,共同咀嚼那冰冷的寂静。父亲常常发问:

他问的是小六的饭食。除了面包渣,又有什么剩饭?不过,总有能剩下的。我们的肚皮变小了:尽管盘中空空,但居然总能剩下一点儿。

我们不能探视小六,连提都不能提。母亲也仿佛认命了。不过,我知道她曾在深夜偷偷前往鸡舍。她会坐在暗处,轻唱一首摇篮曲,那首歌曾哄睡过我们所有人。起初,小六还能和她一起哼唱。听到他的声音,我们低垂了双眼,将悲伤浸沉于心底。但后来,小六再不能拼读人类的词汇。他尖声地“咯咯咯”,把头藏在翅膀下,就这样睡熟了。

一天清早,鸡舍醒了,而他却不在。小六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是死了?逃了?还是化作了永恒?没有人搞得清。

邻居们说,我父亲喝得酩酊大醉,以为自己的儿子真的是鸡,拧断了他的脖子。也有人说,是匪徒为了充饥而抢劫了鸡舍。母亲依旧沉默,以此遮掩掉其他说法。也许是她,打开了鸡舍的门,放走了我的兄弟,让他今后去别处啄食。

5

因为弟弟的失踪,全家人都陷入了疯狂。改变最大的是我父亲。那之后不久,他便舍弃了所有的营生,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杯中之物。他的小船沉睡于沙丘上,帆倾颓在地,徒留对风的眷恋。我父亲就靠在小船上喝酒。舟楫与渔夫,仿佛同在期盼一场永远不会抵达的旅行。他如今头发蓬乱,酒气熏人,退缩成一场悲哀。酒是他唯一的生活。

有一天,我们发现他完全不能讲话了。他充得实在太满,口中、鼻子与耳朵中不断涌出红色的泡泡。他空了下来,就像袋子破了一样。当他只剩下一张皮时,就飘落于地,宛如一枚树叶。

葬礼在水中举行,他被安葬于波涛。第二天,发生了一件谁也不敢想象的事:海全干了,一瞬间,水退得干干净净。曾经的一顷碧波,如今现出一片长满棕榈的平原。每一棵树的腹部都挂着果实,肥美多汁,金光闪闪。其实那并不是果实,而是黄金熔铸的葫芦,每一只都价值连城。男人们踏入山谷,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欣喜于这天降之财。

这时,人们听到一个声音,它于回音之间荡为重奏,仿佛每一株棕榈都化作了千万张口。男人们停顿了片刻。这声音难道是从幻化了这一切的梦中传来?对此,我毫不怀疑: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请求男人们三思而后行:那些果实可是至为神圣的。他的声音跪下,乞求人们不要砍树 :我们世界的命途悬系于极为纤细的线上。倘若斩断其中一根,一切便会陷入无序,灾祸会接踵而至。然后,最前面的男人高声问树:为什么你如此残忍?回答他的唯有寂静。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人们再一次涌向棕榈树。然而,当砍下第一颗果实的时候,一下子便喷涌出大量的水,海被重新注满,淹没了一切事与一切人。

唯有在梦中,我才会回忆起这场洪水。就像很多其他回忆,只在梦中到来。我和我的回忆仿佛交替着睡觉,一个躺下,另一个上路。

本文所选片段摘录自《梦游之地》,[莫桑比克] 米亚·科托著,闵雪飞译,2018年9月由中信·大方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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