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姑蘇萬年橋圖》是啥?

宋代長虹稱洛陽,聖朝新建慶無疆。

士民鱗集誰題柱,商賈肩摩少泛航。

震澤廻瀾當鎖鑰,胥江免渡賴輿梁。

賢侯政績超千古,杜預勲名得益彰。

這首詩句摘自日本神戶市立博物館珍藏之清乾隆五年“姑蘇版”《姑蘇萬年橋圖》上的題跋,配合美輪美奐的畫面,栩栩如生地描繪了當時蘇州之繁華昌盛景象,可謂版畫版的“姑蘇繁華圖”。這張秀雅雋永之畫作尺幅超過一米,氣勢恢宏、精美絕倫,曾於2016年末在蘇州美術館策劃主辦的《姑蘇繁華錄——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特展》上一展芳容。“滴水觀滄海”,《姑蘇萬年橋圖》所傳遞出的信息是多重的,既可管窺當年蘇州和江南的富庶與風華,亦可娓娓讀出蘇州和江南文化的璀璨與雅緻,更可細細品味出蘇州和江南人民的開放與交融。

姑蘇萬年橋圖 平江欽震稿 清乾隆五年(1740) 墨版套色敷彩

這張《姑蘇萬年橋圖》與世人印象中怡紅大綠的桃花塢木版年畫截然不同,蓋因此乃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蘇州能工巧匠所製版畫的巔峯之作。日本學界稱之爲“蘇州版畫”或“姑蘇版”,國內則有學者命名爲“蘇州版”或“閶門姑蘇版”。這幅畫不只是一般的“考究日用”之物,而可以幫助我們轉化成藝術史學、廣義歷史學、人類學、經濟學和社會學的宏觀視野,從中深入探討並嘗試闡釋許多更富意義的問題。

蘇州版畫東渡扶桑數量甚巨

“蘇州”這一名稱最早出現於隋代,距今已有一千四百餘年。明清兩代,蘇州更饒風華,中外具瞻。著名學者李伯重認爲:“明清蘇州的城市是一個以府城爲中心,以郊區市鎮爲外延的特大城市”。史學界研究估算,清代中期的蘇州,人口達150萬人以上,堪稱是江南的經濟和對外貿易中心。自唐宋以降,世人便公認蘇州乃江南文化風雅之宗。時人有“東南財賦,姑蘇最重。東南人士,姑蘇最盛”之說。國人最爲熟知的吳門畫派發軔於此,藝林推崇爲蔚然大觀之藝術高峯,流風遠被。蘇州儼然又是當時江南的文化藝術中心,引領風尚。蘇州更有絲織、玉雕、傢俱等最爲精美之“物”,而對這些“物”的喜好,快速從士紳階層向工商及中上層市民擴散。

“蘇州版畫”或“姑蘇版”即是蘇州和江南特有的經典之“物”。她來源於雕版印刷,特別是刻印書籍中的版畫插圖。明萬曆以後,印刷業在蘇州肇興。閶門外山塘一帶集聚了相當規模的書籍刻印坊,大量刻印以小說、戲曲爲主要內容的書籍,均配有版畫插圖。愛新覺羅氏入關登基後,興文字獄,嚴厲限制書籍出版,明令禁止小說、戲曲等書籍刻印。爲世事所逼,刻印工匠紛紛轉行。他們面向人數日益擴大且具一定經濟能力的城市中上層市民,刻印大型版畫,多見於房屋中堂或對屏之用途。這一時期,歐洲傳教士東來,登陸中國,帶來先進科學技術,以及歐洲銅版畫。優異如郎世寧,還選擢爲康熙帝的御用畫師。西學東傳,漸入民間。“蘇州版畫”工匠充分吸收歐洲銅版畫排線法,採用透視及明暗變化表現畫面對象,創造出“仿泰西筆法”。加之“蘇州版畫”通常豎幅超100釐米、橫幅超50釐米,氣象恢宏,色彩及氣質傾向文人畫,清逸典雅,又鎔鑄詩書畫印合一,達到了光芒萬丈的藝術高峯。這一時期在蘇州刻印的版畫便是最爲典型的“蘇州版畫”或“姑蘇版”。

中日兩國,一衣帶水。17世紀下半葉到18世紀上半葉間,許多蘇州商人和工匠經由東南沿海港口,前往日本長崎僑居。1689年,“唐人屋敷”在長崎始建,爲這些中國僑民提供居住場所,規模最多時達三千人。據日本史料記載,中國商品多從蘇州出發,由船隻運載沿運河南下,自浙江乍浦運往長崎。《唐船輸出入品數量一覽1637-1833年》研究了蘇州與長崎間的貿易記錄,從中可以發現有關“蘇州版畫”的珍貴記載。

記錄表明,從蘇州出口到日本的版畫數量甚巨。除用於僑居長崎的清人用於祭祀或裝飾外,不能排除這些版畫也被用於與當地人之間的物資交換,甚至就是按當地人要求所作的定銷畫。

姑蘇閶門圖 寶繪軒主人 清雍正十二年(1734) 墨版套色敷彩

從姑蘇版畫到浮世繪到印象派

浮世繪是江戶時代的日本版畫。“浮世”就是塵世的意思,因而浮世繪所表現主題亦以塵世的生活爲主。國內學界素有“姑蘇版影響浮世繪,進而影響歐洲印象派”的說法。“姑蘇版”與浮世繪在技法上確有共通之處。比如,在日本,浮世繪通常所指就是“錦繪”,即多色印刷版畫;而在中國,則稱之爲“套版”。又如,“錦繪”代表大師鈴木春信擅長用空摺、木肌理效果的手法,這與“姑蘇版”的“拱花”技藝頗爲一致。又據記載,清雍正九年(1731年),畫家沈銓(號南蘋)東渡日本,居留長崎傳授繪畫技法,開創“南蘋派”,沾溉甚廣。創造出“眼鏡繪”的“圓山派”鼻祖圓山應舉深受其畫風影響。

不少日本學者也持“蘇州版畫”對浮世繪產生過重大影響的學術觀點。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奈良國立博物館原館長黑田源次博士(1886-1957年)對中國版畫與浮世繪關係作過深入研究,曾於1931年在東京舉辦展覽,並出版展覽圖錄。正是黑田源次博士將清康熙、雍正、乾隆時期的桃花塢年畫命名爲“蘇州版畫”或“姑蘇版”。日本神戶市立博物館塚原晃通過研究該館所藏日本畫師所作《京洛·中國風景圖卷 姑蘇萬年橋圖》,認爲該畫應是模仿和學習“蘇州版畫”《姑蘇萬年橋》而創作的;而該館所藏另一畫作《姑蘇石湖仿西湖勝景》,很可能也是日本畫師修改原“蘇州版畫”而再創作的。

至於浮世繪與印象派的關係,學林頗有定論。浮世繪傳入歐洲頗具傳奇色彩。19世紀時,浮世繪是被當做茶葉或瓷器的包裝紙運入歐洲的。1812年,喜多川歌麿的浮世繪作品在法國巴黎展出,引起轟動。之後,葛飾北齋的浮世繪作品又吸引了歐洲藝術圈的熱烈追捧。1867年,浮世繪在巴黎世博會上集中展出,催生出“Japonaiserie”(對日本抱有極大興趣)風潮,後又形成“Japonism”(日本風潮)美學。歐洲的藝術大家莫奈、德加、馬奈、梵高、高更、畢沙羅、畢加索、馬蒂斯等均對浮世繪青睞有加。最爲熟知的例子,當屬梵高。他不僅臨摹過至少30幅浮世繪,且其作品《開花的梅樹》《雨中大橋》的構思和色彩都有浮世繪的痕跡。

同樣也有不少“蘇州版畫”用作當時的外銷畫,隨同外銷瓷或茶葉傳入歐洲。據瞭解,除日本公立博物館、美術館及民間收藏有300餘張“蘇州版畫”外,大英博物館藏有德國人卡姆培夫爾於1693年在日本購得的舊藏;法國國家圖書館、德國德累斯頓國家藝術館、歐洲木版基金會等也都有一定數量的“蘇州版畫”收藏。

“一粒粟中藏世界”。“蘇州版畫”、浮世繪和印象派之間似有着密切的聯繫,卻又是撲朔迷離。欲窺知“蘇州版畫”、浮世繪和印象派之間的光風霽月,“實錘”三者間的實質關係,必先通文史,貫中西,而後“上窮碧落下黃泉”,不遺餘力發掘、考訂、詮釋和分析厚實多維的新材料,重新發現一段段引人入勝的真實發生的故事,重新勾勒出“蘇州版畫”在歷史長河中的精彩全貌和動人意蘊。再變換思路和方法,綜合運用歷史學、社會學、經濟學、統計學、訓詁學和美學等相結合的方法,營建“蘇州版畫”、浮世繪和印象派相關聯繫的原創性研究體系,不斷闡發、不斷激盪,或會有所突破和建樹。更多的文獻史料尚有待發現,更多的謎底還有待揭曉,更多的努力仍有賴各界付出。

蘇州景新造萬年橋 桃花塢陳仁柔發行 清康熙 墨版手敷色彩

推動蘇州版畫重回市民生活

桃花塢木版年畫是蘇州和江南文化寶藏中的獨特瑰寶,亦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自2014年以來,蘇州美術館和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博物館不遺餘力開展學術研究、收藏、展覽及公共教育等諸多工作。目前,兩館藏有康乾嘉時期“姑蘇版”9件、2套。其中,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寶繪軒主人題詞、墨版套色敷彩《姑蘇閶門圖》,與日本王舍城美術寶物館所藏爲同一版“蘇州版畫”;清康熙年間、永和號、墨版套色敷彩《秋冬美境圖》,也是尺幅超過1米的珍品;另有1套清康熙版、焦秉貞畫、朱圭、梅裕鳳刻、內府刻敷彩本《御製耕織圖》(44頁)及1套同時期的線版,異常精美;其他7件均爲乾嘉年間的美人童子主題“姑蘇版”。此外,兩館還藏有阿英生前收集近200張晚清時期桃花塢木版年畫,以及蘇州圖書館古籍部調撥的200餘張晚清時期桃花塢木版年畫。

爲讓桃花塢木版年畫“走出深閨”,蘇州美術館和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博物館於2016年末主辦《姑蘇繁華錄——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特展》,展出典藏於法國國家圖書館、日本神戶市立博物館、日本町田市立國際版畫美術館、遼寧省博物館等最爲秀雅雋永之雍正、乾隆兩朝“姑蘇版”13張。《姑蘇萬年橋圖》即在展品之列,求之得之見之俱爲至珍至難。同年,在西班牙馬德里中國文化中心舉辦《姑蘇印記·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展》,引起歐洲觀衆和媒體的熱烈關注。

今年春節,蘇州美術館還將主辦《庚子年新春濰坊楊家埠蘇州桃花塢年畫聯展》,展出清康乾時期至近現代蘇州桃花塢年畫和濰坊楊家埠90件,以“過年”爲脈絡,讓年畫重回市民生活。

遙想當年,唐寅寓居在桃花塢,仇英早年嘗在桃花塢以漆工爲生,文徵明居住在文衙弄“藥圃”,祝枝山則家住三茅觀弄。這四處地方離蘇州美術館,不過十分鐘路程,這實在是一種奇妙的緣分。“蘇州版畫”源起蘇州,傳至日本,又舶至西方,體現着蘇州和江南的醇美意韻,建構起東西方文化的鏈結,讓彼此傳遞文明的訊息,讓深美的祈願穿越廣袤的陸地和海洋,讓雅歌聲駘蕩在春的天空。一人之畫,可見一人之心。“蘇州版畫”實爲一時代之畫,足可見一時代之心。她不僅是畫,不僅是技藝,不僅是一種文化形態,更是印記,是文心,是召喚,亦足可以凝固時光,照亮生命,成續永恆。

(作者爲蘇州市公共文化中心主任、蘇州美術館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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