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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以後,面對領獎臺,中國作家莫言一定會回想起,馬爾克斯帶他去見識馬孔多的那個遙遠的下午。1927年3月6日,哥倫比亞一個名叫阿拉卡塔卡的小鎮,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出生在這裏,這也是小鎮馬孔多的原型。

得諾獎不算偉大,偉大是模仿他的人都能得諾獎

那天是禮拜六,外面又熱又溼,一場暴風雨正朝海邊逼近。三十八年之後,馬爾克斯在墨西哥城寫下了可能是二十世紀最著名的幾個開頭之一,《百年孤獨》的第一句:

“許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馬爾克斯非常重視小說的第一句,因爲它決定着全書的風格、結構甚至是篇幅。他寫《百年孤獨》用了不到兩年,但構思花了十五六年。出版之後,立刻引來全球從文學評論家到普通愛好者的一致讚譽,更影響了餘華、馬原、韓少功、洪峯、劉恆、葉兆言、蘇童、格非、陳忠實和莫言等一衆中國作家。

後來莫言的《檀香刑》開頭第一句就是:“那天早晨,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裏。”

所以馬爾克斯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爲他獲得了198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而是因爲模仿他的作家,也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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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年孤獨》中去見識冰塊的布恩迪亞上校,在現實生活中正是馬爾克斯自己。只不過帶他去的不是父親,而是外祖父尼古拉斯·馬爾克斯·梅希亞。從出生到八歲,馬爾克斯是在外祖父家度過的,他的父母忙着生孩子去了。後來他寫《霍亂時期的愛情》,男女主角的情侶原型就是他自己那對恩愛的父母。

外祖父參加過哥倫比亞內戰,在帶他穿過小鎮的街道去雪山下的溪流裏洗澡的路上,會告訴他許多戰爭中的奇聞異事。外地的馬戲團來鎮上的時候,外祖父會帶他去看單峯駱駝。當馬爾克斯說還沒見過冰塊的時候,外祖父就帶他去了香蕉公司的倉庫,打開一箱冰凍鯛魚,然後把他的手按在冰塊上。

而外祖母特蘭基麗娜·伊瓜蘭·科特斯,則是一個酷愛占卜算命和講鬼故事的女人,更是一個如今大多數父母會堅決拒絕的外婆。她不動聲色地給馬爾克斯講述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彷彿是她剛剛親眼看到。她講得沉着冷靜、繪聲繪色,一切聽起來都是千真萬確,從來不擔心會給馬爾克斯幼小的心靈投下陰影。

在長大因寫作而成名之後,馬爾克斯表示,對他一生寫作影響最大的,就是外婆。他意識到,外婆用西班牙語講故事的方式,跟卡夫卡用德語講《變形記》的方式是一樣的。

馬爾克斯居住的老宅,據說每一個角落都死過人,都有難以忘懷的往事。每天下午六點以後,人就不能在宅院裏隨意走動了,以免驚擾了趁着天黑出來散步的亡靈。

得諾獎不算偉大,偉大是模仿他的人都能得諾獎

馬爾克斯的童年,就在這種被現代科學嗤笑的迷信中度過,在不懂教育的老年人神神叨叨的故事中度過。

許多年以後,馬爾克斯對好友坦言,他對這座阿拉卡塔卡的老宅總是魂牽夢縈,“我每天都帶着這種感覺醒來,不論是真實還是想象,我夢到自己在那棟老舊的大宅院裏,並不是我回到那裏,而是我就在那裏,沒有特定的時空,沒有特別的理由,彷彿從來沒有離開過。”

然而他當然離開過。他回到了父母身邊,13歲的時候遷居去了首都波哥大,開始跟其他小孩一起上學讀書。20歲的時候,他進入波哥大大學讀法律,朝律師的目標前進。但僅僅過了一年,他就因哥倫比亞內戰而輟學,去當了一名記者。1955年,因爲揭露被當局美化過的海難而被迫離開哥倫比亞去了歐洲。也是在這一年,他出版了第一篇小說《枯枝敗葉》。小說幾年前就寫好了,他只是花了這麼久才找到願意出版它的人。

在當時無人關注的《枯枝敗葉》中,小鎮馬孔多誕生了,而馬爾克斯以後作品一以貫之的基調——孤獨——也誕生了。他自己說,從寫《枯枝敗葉》的那刻起,“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成爲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沒有人可以阻攔我。”

當時是1953年,每天都有無數愛好文學的青年發出這樣的豪言壯語,因此也沒人在意一個26歲的哥倫比亞人正在做的夢,畢竟好多豪言壯語後來都成了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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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默默無聞的馬爾克斯已經出版了4部小說,加起來一共印了五千冊。引來一些好評,但也僅僅而已。他已經從歐洲回到美洲,在墨西哥城的廣告公司上班。

靈感來的時候,絕不會提前通知。當馬爾克斯有一天開車行駛在前往阿卡普爾科的路上時,那遙遠而漫長的、從青年時代就開始構思的長篇小說,突然一下便全部展現在他眼前的擋風玻璃上。

馬爾克斯毫不猶豫地直接調頭回家,丟給妻子5000美金,然後就開始寫起來。他每天都寫,從早上9點寫到下午3點。先寫在稿紙上,再用打字機修改謄清。房間很安靜,暖氣也正常,在每天40支香菸的雲霧繚繞中,馬爾克斯奮筆疾書。

寫到一半的時候5000美金就已經花完,他們把汽車拿出去當了,跟着又當了電視機、收音機和妻子的首飾。馬爾克斯先是一口氣寫完,然後一式打幾份進行修改。等有一天稿紙乾乾淨淨、沒有塗改勾劃的時候,就可以送給出版社看了。從辭職到這一天,馬爾克斯用了18個月。

1966年8月,馬爾克斯和妻子來到郵局,打算把這本叫《百年孤獨》的小說稿寄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出版社。700頁的書稿郵費是83比索,而山窮水盡的馬爾克斯只有45比索,迫不得已只能先寄一半過去——倉促中寄過去才發現寄成了後一半。幸好還沒等馬爾克斯湊到寄另一半書稿的郵費,編輯就因爲急於看到全書而預付了稿酬,也解決了郵資的問題。

然而看到出版社提供的合同中預計印數是8000冊時,馬爾克斯氣到不行,堅決要求改爲5000冊——因爲之前他的小說一共才賣出5000冊。他認爲出版社這樣急於求成是在影響他的聲譽,他的書不可能賣到8000冊,他寫的不是暢銷書。

1967年5月30日,《百年孤獨》開印, 6月5日正式出版。第一週銷售了八百冊,還算不錯。接下來的一週數字增長三倍,很快加印,又在一個月內銷售一空。在評論家如潮水一般的讚譽席捲全球之後,到如今,《百年孤獨》全球累計印數已經超過3000萬冊。

得諾獎不算偉大,偉大是模仿他的人都能得諾獎

在西班牙語世界,馬爾克斯著作的銷量僅次於聖經。1982年,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家韓素音說,馬爾克斯是諾貝爾文學獎唯一沒有爭議的獲獎者。而烏拉圭文豪貝內德蒂則表示,很難說諾貝爾獎能給馬爾克斯增添多少光彩,但此次獲獎必將使該獎的聲譽有所恢復。

成功當然比默默無聞要幸運,名望給馬爾克斯提供了更多的寫作可能。當他寫不好某部小說中加勒比地區一座天氣炎熱的城市時,他直接舉家遷往加勒比,在那兒晃盪了整整一年,什麼事也沒幹——除了後來把那本書順利地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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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永遠是孤軍奮戰的,這跟海上遇難者在驚濤駭浪裏掙扎一模一樣。這是世界上最孤獨的職業,因爲誰也無法幫助一個人寫他正在寫的東西。

但這並不意味着作家沒有學習的榜樣。除了卡夫卡,海明威也曾深刻地影響過馬爾克斯。海明威有一句名言:短篇小說彷彿一座冰山,應該以肉眼看不見的那部分作爲基礎。馬爾克斯說,海明威令人受益匪淺。

馬爾克斯成名後一度感嘆,沒有人看清他寫小說的本質:“關於《百年孤獨》,人們已寫了成噸的紙張,說的話有的愚蠢、有的重要、有的神乎其神,但是誰也沒說到我寫這本書時最感興趣的點上,這就是關於孤獨是團結的反面的觀點。孤獨的反面是團結,是個政治觀念——而且是個很重要的政治觀念。誰也沒有看到這一點,或者說,至少沒有人談到這一點。我認爲這是這本書的本質。”

作家的本質也是孤獨的。他把海面上的冰山雕刻出來,希望得到讀者的認同,但他更希望有人能透過水麪看到水下的冰山,他更期盼來自極少數知音的共鳴。然而就像經歷百年孤獨的家族註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一樣,馬爾克斯也註定難以等來真正的共鳴。就算千人景仰萬人膜拜,他自己還是能聽見心底裏嘆息的迴音。從他出生一刻就開始的百年孤獨,如今還剩9年。

得諾獎不算偉大,偉大是模仿他的人都能得諾獎

1957年,記者馬爾克斯在巴黎米歇爾大街上與妻子散步時,偶遇當時同爲記者出身、卻早已名滿天下的海明威。馬爾克斯糾結究竟是應該上去約採訪,還是僅僅表示仰慕。

最終他兩件事都沒做,只是隔着人行橫道喊了一聲“Maestro(大師)!”海明威意識到在喊他,於是揚起了手臂,用西班牙語回應道:“Adioooos, amigo(再見,朋友)。”

也許只有在那一刻,馬爾克斯纔不覺得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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