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涼州,一個蒼涼悲壯的文化符號

爺爺有幾分儒雅氣,是十足的評書迷,每天雷打不動地聽喇叭裏劉蘭芳說書,《薛平貴徵東》《薛丁山徵西》《十二寡婦徵西》,聽到精彩處,每每滿臉紅光,眉飛色舞,擊節叫好,聽到斷腸處就仰天長嘆,淚水沾襟。

只是身居山野鄉村,苦於無人共鳴,便往往要講給黃口稚孫。

懵懂的孫兒,見爺爺講得熱血沸騰,故事熱鬧,也就支楞着耳朵聽得認真。

聽着聽着,一旦門外有小夥伴們召喚,就魂不守舍起來。爺爺見狀,也就無心再講了,孩子們相互做個鬼臉,一溜煙跑沒了蹤影。

“難怪哩,原來有小鬼勾着魂呢!” 爺爺半個身子從敞開的窗戶裏探出來,氣急敗壞地嘆息着,一臉沮喪和無奈……

東征和西征,對孩子們來說盡管僅僅只是熱鬧而已,完全不辨這“東”和“西”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但是,涼州這個文化符號卻就這樣深深地刻在了孩子們的腦際,成爲一種文化基因,代代延綿。

我也置身其中。

後來上學時,讀到唐代詩人王之渙的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也讀過王翰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和王維的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唐宋是詩詞的鼎盛時期,而 “涼州詞”以詞牌名的身份幾乎成爲邊塞詩的代名詞。

透過這些邊塞詩,蒼涼廣闊的疆土在眼前一望無際地盪開,一股悲壯慷慨的昂揚之氣,夾雜着一縷無奈悲苦的哀怨從心底升騰起來,縈繞在懷,久久不化……

於是,儘管對涼州依舊很模糊,但是,涼州作爲一個壯懷激烈又蒼涼的文化符號,再一次駐進了我的內心深處,這大約也就是一個人的民族精神與文化骨骼的雛形。

由此濡養起的家國情懷,使人對於那些沙土下曾經征戰過的將士,以及流淌在民族文化縱深處的萬古悲風,百般敬仰而又心疼不已,彷彿血脈相連。

二、涼州,彎彎月出掛城頭

多年後,我落腳在甘肅白銀,終於向着那個文化符號靠近了。隔着蘭州,瞭望曾經的涼州,也就是今天的武威,這正好是一個不遠不近,剛剛適度的距離,從外圍一點點感知涼州的不同凡響。

此時,人到中年,重溫當年爺爺講過的故事,更多的感覺不是家國情懷和民族大義,而是對那些黃沙堙沒的年輕生命的悲憫和不捨。

於是,不覺中有了品味涼州的心性了。

去年,時在九月中旬,經蘭州,驅車西行,直奔涼州武威。當爬上一段高地之後,一路上本來豔陽高照的天氣突然變了臉,只聽得冷風呼嘯,風捲着雪撲面而來,車行頓時凝緩起來。原來是跨入烏鞘嶺山脈,我們正式走進河西走廊了。

駐足觀望,只見遠處祁連山和近處的雪山遙相呼應着,環繞着,天地間一片蒼茫!風裹挾着鵝毛般的大雪,不是從天飄落,而是河水般迎面撲來。

日頭隱沒在一片濃雲裏,完全找不見了蹤影。

腦海裏,隱約間映出一組畫面:身裹着羊皮襖,頭戴皮帽的商客們,縮着脖子,拉拽着不堪重負的峯駝,迎風蹣跚而來,飛沙走石間,駝鈴被朔風揪扯得哽咽,綿長……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車出烏鞘嶺,天氣才逐漸恢復正常。

一路走走停停,晚上八點鐘,摸黑趕到武威,就是歷史上的涼州。抬眼打量,一切並無異樣,彷彿走進了曾經踏入的任何一座普通小城。

但是唯有那一輪月亮格外惹眼,它不遠不近,不大不小,卻異常明淨,冷冷地掛在城頭,一動不動,打量着芸芸衆生。

當我舉起相機,試圖拉近它端詳究竟,它卻像極了機警的孩子,從我的視線裏逃脫了,只剩下一個淺淡的影子,模糊無狀。

我久久地盯着那輪明月審視良久,彷彿從來不相識。

第二天一早爬起來,下意識地抬頭,我卻發現那輪月依舊一動沒動,還是那樣明,還是那樣冷冷地,端端地掛在城頭。

“彎彎月出掛城頭”!我不由想起唐代詩人岑參的《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

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

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

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岑參當年看到的涼州月,大約也異於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到的月亮,因此給他留下了格外深刻印象,而詩中透露出一種寂寥空闊與悲情依然如故。

三、涼州,河西走廊的門戶

要說歷史上的涼州,就不得不談談河西走廊了。

黃河與長城沿線是草原遊牧民族和中原農耕地域的分界線,但因其綿長,處處重要,也就處處不重要了。

而河西走廊不僅僅是一條絲綢玉石的商道,它同時還銜接起從中原到西域,從草原到高原,是連貫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過渡地帶。

高原苦寒地帶的遊牧民族,居高臨下,一聲唿哨策馬而來,經金城(蘭州)越過黃河,直逼古都長安,問鼎中原。

而涼州恰恰就在這個走廊的最東段。

抬眼望去,故都西安與金城只有咫尺之遙,而金城與涼州期間只隔着一座烏鞘嶺。

河西走廊以其狹窄、短悍,和不可代替性,成爲撬動中國歷史的一個槓桿,而這條走廊最東段的涼州,無疑就是這個走廊的門戶,這個槓桿的支點了。

早在西漢以前,北方少數民族就成爲漢民族的嚴重威脅,滅了西周的犬戎,據說就有涼州先祖的背景。所以胸懷大略的漢武帝遣霍去病擊敗匈奴,在河西走廊設涼州、張掖、酒泉、敦煌四郡,它們是中原通往西域的一個個中繼站和駐防地。

以後,歷代都想以此四郡“隔絕羌胡”,把青藏高原上的遊牧者和北方草原上的遊牧者隔絕開,以免雙方聯手,威脅到長安的安全。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標誌着疆土的遼闊與江山的相對穩固,當然也標着功成名就,流芳千古。

從西漢一直延續到唐王朝,這段時期,強則令遊牧民族南顧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單于北望拂雲堆,殺馬登壇祭幾回。漢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

弱則送公主和親,送玉石珍寶安撫。“無數鈴聲遙過磧,應馱白練到安西。”任由一羣滿載着絲綢的駱駝,伴着叮鐺的駝鈴聲緩緩前進,遠去西部到了那被吐蕃佔據的安西,中原志士只有頓首嘆息。

可以說,四郡安,江山固,涼州危,江山傾。

如此,到了宋朝,先是被大遼騷擾,後被金擄掠,從楊家將到岳飛,起初還殘存着幾分硬氣,隨着西夏李元昊稱帝,河西走廊全線失守和漠北遊牧民族連成一片,重文抑武,文弱缺鈣的大宋王朝,英雄氣短,直至變成了遊牧民族的一碟菜餚。

“只解沙場爲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從而也鑄就了投筆從戎,血灑疆場,保國爲家,建功立業的中華民族的精神脊樑和英勇無畏的民族文化氣節。

四、 涼州,黃河般的一脈文化源流

武威的文廟就在學府一條街上,抬腳就到,但我想各地文廟很多,都大同小異,涼州文化古蹟很多,本來無意進去,沒曾想當我拾級邁入文廟時,一種格外的溫潤厚重的文化氣息撲面而來,只見幾塊碑上,赫然刻着從明到清,涼州地區走出來的長長的進士名單,讓人眼睛一亮!

尤其令人震撼的是武威文廟,絕不是簡單的孔廟,而是獨特宏大的展廳,收藏展出着與西夏曆史和文字有關的印刷術演變和著名的西夏碑。難怪這座文廟被列爲全國首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全國第三大文廟!

走進武威的鳩摩羅什寺裏,看到供奉着對佛教有着影響深遠的鳩摩羅什的舌舍利,細看竟然是一千六百年的古蹟!

來到武威城南的天梯山石窟,望着那尊高大的佛像,回想到多年前,仰望大同雲崗石窟時,哪裏會想到,它們居然一脈相承,“石窟鼻祖”居然就在這兒。

原來,党項族人近200年的西夏政權,陪都涼州府便是其文化中心。而歷史上的前涼、後涼、南涼、北涼等等被統稱爲“五涼”的五個小國,其中最強盛的三個都是定都在武威,也就是涼州。

涼州,由於地理位置的獨特和不可代替性,秦漢及今,這塊土地上先後生活過戎、翟、大胝、烏孫、羌、匈奴、鮮卑、吐蕃、回鶻,党項、蒙古、滿、回等民族。

它不僅是佛教東傳的要道、絲路西去的咽喉,而且在魏晉戰亂頻仍時,相對的安定和富足,以及遊牧民族對中原儒家文化的崇尚追慕,使它成爲流亡儒學大家的避難地和儒家學說的弘揚之處。

鮮卑人建立的北魏,向西擴張滅亡了五涼中最後的北涼,隨即把涼州的儒學大家遷徙到了首都平城(即今山西大同),成爲北魏極爲重要的文化來源,而北魏文化正是後來奠定隋唐文化的母體。

難怪走在武威小小的街頭,仰望作爲中國旅遊標誌的馬踏飛燕,心裏喫驚這個古涼州並不大,它怎麼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像黃河對於華夏民族的滋養一樣不可或缺。

由此也就認同了人們所說的“扼住了涼州,就等於扼住了絲綢之路的咽喉。”

五、涼州,小氣象就成了大融合

涼州,面對戰與和?退與守?面對兵臨城下時“一片孤城萬仞山”的無奈,一個多民族國家的命運,將這個小小的孤城一次又一次地推向了歷史的前沿。

富饒繁華的街道、孤寂脆弱的地勢、變換不定的城頭大王旗、南來北往操着不同語言,長着各色皮膚的商賈往來……使這座小小的孤城涼州,具有了非同尋常的包容性,就像武威街頭的“三套車”名喫,啥都能囊括進去,也像農家醃菜缸,啥都能醃進去,啥味都有。這也同時意味着涼州無法形成獨立的文化骨骼和價值取向,而只有生存至上。

於是,大宋王朝無力西顧,涼州便順理成章地淪爲了西夏國的陪都;當蒙古人的鐵蹄橫掃東亞大陸,攻城略地,把世界上許多名城夷爲平地時,甚至連偌大的西夏王朝,都被蒙古人從歷史上塗抹去了,而作爲西夏陪都的涼州卻神奇地活了下來,並完成了中國歷史上的一次重要會盟——由蒙古王子闊端和西藏宗教領袖薩迦班智達參加的“涼州會盟”,使西藏正式歸屬中國版圖。

這種小格局和大視野,無意中成就了一種宏大的視野格局,與雄渾的大中華氣象。

六,涼州,一輪冷月照千古

確實,行走在涼州街上,不論你從哪個角度看,那輪月都不是懸在半空,不是掛在樹頭,也不是吐于山巒,確確實實就是掛在城頭。

那月貌似若即若離,神情隱約有幾分冷冷的警覺和探究,彷彿稍有風吹草動,它就會躲進雲層間,完全沒有那種從容華貴的舒朗。

它見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世態炎涼,便不悲不喜;它見過了太多的刀光劍影、是非成敗,便波瀾不驚;它聽過了太多太多的琵琶羌笛、絲路駝鈴,便啥也不需要再聽,不屑再說。

悠悠千古往事,得得失失,那大漠孤煙,那長河落日,那邊塞烽火……在這片土地上所有落下的喜喜悲悲的印記,所有承載過的壯懷激烈的故事,涼州城頭的那輪明月最曉得……

作者簡歷

李慧:女,漢族,生於1968年,內蒙古人。現爲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白銀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白銀區作家主席,著有散文集《明月心印》《白銀文化人物散記》,主編《一路有你——銀光文學沙龍二十週年作品集》,參與編輯了十幾本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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