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彥娟,中學一級教師,濰坊市作協會員,青州市作協創研部副部長,曾在《中國校園文學》《中國鄉土文學》《聯合日報》《山東教育》等20多家報刊發表文學作品近100篇。

農民畫

靈魂深處長出的翅膀

雙腳踏進青州農民書畫院的瞬間,我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泥土的芬芳,繼而被它淹沒。那是一種隱藏在靈魂深處的氣息,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被攪起,四散飛揚。歲月啊又回到了從前……

小時候家裏永遠有兩張畫,一張是炕頭上的胖娃娃抱鯉魚,另一張是竈頭上的竈王爺。漫長寒冷的冬天,娘坐在炕上忙着手裏永遠也忙不完的針線活兒,我縮在炕頭的一角百無聊賴地瞅着牆上的畫。畫上的胖娃娃懷抱鯉魚,手拿蓮花,身邊是翻滾的浪花。整個畫面色彩豔麗,與黑乎乎的牆面形成一種和諧的對比。到了年根兒,娘換上一張同樣的畫,只是畫上的色彩更豔麗了,牆面更黑了。我問娘,爲什麼不換一張別的。娘說,畫上有蓮有魚,這叫連年有餘,掛了這畫咱家日子就會越來越好。我又問:那個娃娃呢?娘笑笑不語。我想,我家全都是閨女,娘大概是盼着生個兒子吧。後來我就真的有了個弟弟,再後來我家的日子也慢慢地好起來了。我開始對那幅畫充滿了敬畏。

每年臘月二十三娘在竈王爺神像前擺上貢品,粘糕是必有的。虔誠地磕了頭,小心翼翼地取下畫像點燃,翻滾的紙灰隨着升騰的火焰四散飛舞。娘說,竈王老爺喫飽喝足了走吧,去玉皇大帝那裏爲我們多說好話,明年風調雨順,我給你準備好喫的。於是我覺得竈王爺應該是個貪喫的神。娘歡歡喜喜地貼上新的竈王爺。我問娘上面畫的是什麼。娘跟我說,中間是玉皇大帝,周圍是各路神仙,這倆是竈王爺和竈王奶奶,還有最邊上是老百姓們在打掃衛生,做好喫的準備過年。畫像最上面佔了很大一塊地的是節氣表,什麼時節到了,該幹什麼,抬眼一看竈神畫就知道了。我又問,竈王爺是不是特別喜歡粘糕?娘裝作沒聽見。後來偷偷告訴我,給竈王爺準備好了粘糕,是爲了讓他喫了,粘住嘴,到了玉皇大帝那裏別亂說話。我覺得竈王爺真傻,年年喫,年年粘住嘴,也不長記性。我和娘說,還是給他糖喫吧,喫了糖嘴甜,在天庭才能說好話。娘覺得有道理,以後就把粘糕換成了糖。我家的日子應該是從那時候開始好起來的。

一張看上去亂七八糟、滿滿當當的竈王畫裏面有太多的學問,比那張胖娃娃抱鯉魚的畫更有意思。那張竈王爺的畫,我研究了好多年,一直在看,一直在想,這張畫豔麗、古拙、誇張、飽滿,裏面有太多的故事,而故事裏的人都像是排隊站好,然後用一張木板斜着壓倒在地,一切都壓成薄片,然後掛在了牆上的樣子。而每當燒火做飯的時候,爐膛裏的火舔着鍋底,映紅了我的臉,望着竈膛上的畫像,一張張臉在我眼前動了起來,都從畫裏走下來,我的思緒也開始在一羣神仙的世界裏飛揚,爐火熄滅了,各路神仙也都安靜了下來,只是一張薄片的紙掛在牆上。

看得多了,手就癢了。娘拿來一張紙,隨手畫出了一朵蓮花,讓我比着畫。我塗塗改改,漸漸地就有了蓮花的樣子。娘又教給我畫魚、畫胖娃娃,畫好了,我又把整張紙塗滿了水紋,再畫上一條船,船上裝滿了蓮蓬,河裏畫滿了魚。給娘看,娘說:真好!

從那以後,在漫長的冬日裏我愛上了坐在炕上畫畫。豬、狗、貓、牛、羊……四條腿的動物在我的筆下畫法都是一樣的,只是在耳朵、嘴巴或者是鼻子上有一點差別。各種鳥類、雞、鴨在我的筆下畫法也是相同的,只是大小和嘴巴的區別。我畫的人物只要是小姑娘,永遠扎兩條朝天辮,男娃光頭戴個肚兜,女人就多塊頭巾,老人就多幾條皺紋。畫好了給娘看,娘還是說:真好看!

我在自己的世界裏塗啊塗,畫啊畫,想到啥畫啥,看到啥畫啥。我畫大樹,畫小草,畫村頭的小河,畫河裏嬉鬧的孩子,畫暮歸的放牛娃。我把農民的擔簍畫上了,把果實畫上了,把田野畫上了,把河流畫上了,把樹林畫上了,把大山畫上了,把豬狗牛羊畫上了,把茅屋小院畫上了,把新娘畫上了,把心中的希望也畫上了……每一張畫都滿滿的,每一張畫裏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娘給我買了一盒蠟筆,我如獲至寶,憑着自己的感覺給每張畫塗了顏色,於是那些畫在我的手中開始生動起來,我把它們一張張掛到牆上,黑洞洞的小屋變得五彩斑斕。爹說,亂七八糟畫的什麼東西啊。我就給他講畫裏的故事,爹笑着說還真像那麼回事。娘就衝我笑,我的畫娘最懂。

後來我把我的家也畫在了紙上,北屋、南屋、門樓、磨盤、鍁钁鋤鐮,門口的杏樹、棗樹……一樣不落都畫上了。一個大工程,又是自己的家,我畫得格外仔細認真,畫完後給娘看,娘瞅了瞅笑着說:要是用一個大木板,從我家上面斜壓下來,把所有的東西都壓扁了,就是這個樣子。孃的話讓我想起了竈王爺畫像給我的感覺。

我的野心越來越大,後來就想把我們的村子也畫下來。從哪裏開始呢?就從我家開始吧!娘說還是先畫個輪廓吧。娘在紙上畫一條橫線說,這是村南邊的鐵路,接着一條彎彎曲曲的線條把紙的另三面圍了起了,說這是我們村邊的小河,村子就在這裏面,你看着畫吧。在娘圈出的世界裏,我決定先畫自己的家,然後約莫着位置畫了我最要好的幾個朋友的家,我發現紙已經畫滿了,這可怎麼辦?娘說畫一些小房子表示一下就好了,房子畫得越來越小,但還是畫不完,後來我乾脆用一些小點點表示了。我記得那應該是我作品中最大的一項工程了,我把它掛在了牆上最顯眼的地方,常常陶醉在自我欣賞中。

後來上小學了,週末也偶爾和鄰家女孩阿霞一起畫畫,畫農家小院,畫嫦娥奔月,畫山野小溪……再後來好多年不曾畫過了,但是那些記憶卻留在心靈深處,入骨入髓,時常走進我的夢裏。

後來在報刊上、網絡上看到一些畫,很似小時候娘教我的畫,叫農民畫,卻是把胖娃娃抱鯉魚和竈王爺的畫叫做年畫。我一直固執地認爲,不應該把年畫和農民畫區分開來的。雖然他們的畫工不一樣,但是卻應該是同源之水,都來自民間,來自農村生活,都應該是農民眼裏的世界,他們表達自己感情的方式也是一樣的,一筆一畫,貌似不經意,實際上都用心良苦,畫的背後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都有一個真實的生活背景,這些都是埋在靈魂深處的東西,不需要構思,不需要醞釀,只要給他們插上翅膀就能躍然紙上,渾然天成,把你引領到人間煙火的最深處。我當年畫的那些東西原本就是受到了所謂的年畫的啓發,一直認爲是屬於泥土裏的東西,是農民插翅飛翔的靈魂。

看着眼前一張張農民畫,我讀出了故事,讀出了感情,讀出了我當年畫的影子。我相信這些畫就是出自農民之手。那些善良淳樸的鄉下人,那些一輩子也走不出山溝的勞動者,他們的畫裏找不到生活的艱辛,只有沾着泥土味兒的喜氣和吉慶。正如我當年一樣只是想把它們掛在自家的堂屋、竈頭、房間,只是爲了生活的情趣,想製造一些快樂。不懂技巧,不懂含蓄,不會留白,他們只是用大紅大綠的筆,勾勒出絢麗的色彩,表現自己的臉,自己的心,自己的世界。也不會想到自己畫的畫會掛到市、省以及國外的展廳裏,可真的就掛上了,還有很多人喜歡,喜歡那股淳樸的氣息,那種原生態的美。農民畫,只畫給懂的人看,也只有熟悉那片土地,在那裏生活過的人才能畫出它們的骨、它們的魂。農民畫根植在土壤,只不過是將鐮刀、鋤頭臨時換成了畫筆,將大地上的生活搬上了畫紙。農民的汗水種在泥土裏,農民的喘息種在泥土裏,農民的希望也種在泥土裏。農民像認真種田一樣,認真繪畫。

我當年那些畫,在老屋的牆上掛了好多年,後來翻蓋新房子,隨着老屋的倒塌,那些畫也煙消雲散了,隨着老屋一起失落了的還有我的故鄉,老街古樹,都不見了,小橋流水也不見了,還有那原生態的村野農田……鋤頭和田地已無從追尋,即便是有據可依,也已蒼白無力。

當時忙於生活,忙於工作,把它們忘在了腦後,如今想起,很是懷念,如果能把它們留下來,哪怕是一張也是好的,也算是一個念想,一個對故鄉的追憶。

不知如今的手,還能否畫出當年的畫?如果可以,願意在餘生重新拿起畫筆,讓我的靈魂再次長出翅膀,畫啊畫,畫啊畫,畫古街流年,畫南陽河溫情流轉,畫雲門巨壽,畫駝嶺千尋……畫出美麗的小城故事!

來源:藝家黨建微平臺

編輯:中國青州農民畫(微信號:zgqznmh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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